这天晚上，许艾是捏着手机弓着背，坐在床角上迷迷糊糊睡着的。梦里还有无数孩儿穿墙来去，冲她挤眉弄眼吐舌头；她耳边一片“略略略”的声音，比夏夜田里的青蛙还吵。

    一定是梦……一定是梦，许艾在梦里这么想。

    然后“略略略”的声音变了，变成了“知了——知了——”，一声响过一声。许艾睁开眼睛一看，已经是早上7点。

    而自己蜷着身子，紧紧地缩在毯子里，像一只煮熟的龙虾。

    她抬头看看窗外，太阳亮得坦坦荡荡，再回忆起自己昨晚听见的声音，简直虚幻得像半醒半睡间看的电视剧。

    但稍一回忆她就想起来，昨天有个声音，“负雪的客人”。

    许艾揉揉有些落枕的脖子，下床，洗漱，换衣，出门——出院门，去找主人家谈谈。

    然而她走到主屋的时候，主人家似乎正要出门。还是长衫，还是面具，那男人走在树影斑斓的回廊下，就像水墨画里的一抹留白。

    许艾还没来得及叫他，叶负雪停下脚步，侧过身，准确地面向她，掀起薄唇朝她微微一笑，道了早安。

    “早点已经准备好了，在餐厅，”叶负雪，“我和明叔要出门一趟，午饭前回来。”

    他的声音通透得像清川碎石。

    许艾张了嘴刚要话，叶负雪又补上一句——“如果到午饭点我们还没回来……厨房里有点心，你随便吃些填肚子吧”。

    原本要的话被他堵了两次，许艾只得暂时咽下话头，然后“噢”地应了一声。她看看叶负雪的扮，又看看旁边握着车钥匙提着包的管家，随口问了句：“去工作？”

    叶负雪点点头。

    “那……叶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许艾又顺着问。

    在她的印象中，爸爸几乎没提过叶家如今的情况——她光知道对方很有钱罢了，至于具体从事的行业，完全没有概念。

    叶负雪正要回身继续走，听到这句话，他的步子一顿，薄唇一张——然后被旁边的管家出声断。

    “我们要迟了。”明叔。

    叶负雪点点头，嘴唇一抿，与许艾简短地道别，让她自便，然后就和明叔一起朝大门走去。

    许艾看看手机的时间——早7:38。

    她回到主屋，餐厅桌上果然摆着一人份的早点：红枣粟米粥，酸辣萝卜丁，还有一屉晶莹剔透的笼包。于是许艾暂时把昨天的问题和今天的问题放到一边，坐下来开始吃饭。

    吃完饭她顺便还偷看了一眼厨房里的点心：一碟米糕，一盒酥饼，一锅冰糖绿豆汤。许艾拿了块米糕吃——和工厂流水线出来的完全不一样，是手工的味道。

    甜甜糯糯，还挺好吃的。

    但这家里只有两个人的话……是明叔做的？

    许艾又揣了块米糕，在宅子里溜达起来。她想如果真有一窝孩儿藏在这里，那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听声音都还是七八岁的孩子，捉迷藏都会露个衣角，哪懂什么销声匿迹。

    于是她顺着走廊慢慢地逛，大大方方，大摇大摆；然而这宅子虽然大，但各处都理得井井有条，有人气的屋子和没人气的屋子，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两块糕都吃完了，许艾也正好绕着主屋走完一圈——什么也没发现。

    连个孩儿的鞋印都没有。

    许艾有点丧气。

    正犹豫着要不要绕第二圈的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哥哥的电话。

    许艾一接起来，就听许荀在那头着呵欠，昨晚他挂了电话就陪女朋友去了，早上起来才看到那么多未接来电。

    “所以是出了啥事？”许荀问。

    许艾“哼”了一声，一边走一边把院子里的事告诉他。

    “会不会是你听错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听错啥？把青蛙叫听成人在话？”

    许荀想了想：“……可能是电视声音开大了？”

    许艾翻了一个对面看不见的白眼。

    “反正我刚刚在宅子里转了一圈，一个屁孩都没看见，太奇怪了，”许艾，“还有个事我挺好奇的——你晓得叶家是做什么的吗？”

    电话那头静了静，然后传来一句迟迟疑疑的“没印象”。

    “爸爸好像没提过，”许荀，“过会儿我个电话问问他，顺便再问问，他为啥要把你卖了。”

    挂了电话之后，许艾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荷花池边上。

    这池塘差不多有两个篮球场大，荷叶铺满水面，叶片的间隙又填上花朵，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粗一眼看去，只想到“接天莲叶无穷碧”，但多看一会儿，总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这池子开得还挺热闹的，只可惜主人家看不见，许艾想。昨天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她只记得满眼的碧绿和嫩红了。

    她的视线落到荷塘对岸的一棵柳树上。

    这荷花池没有围栏，只沿着岸边疏疏地种了一圈柳树。柳树的树干都很粗，不知道是从哪一朝传下来的——反正论年纪，肯定是许艾的长辈。

    许艾看到的那一棵，树干笔直，有壮汉的腰身那么粗，但中段陡然缺了一块，像是被一张大嘴啃去一口，甚至仿佛能看到起伏的齿印。

    许艾走到塘边，绕过去一看，发现那棵树是被蛀空了，缺口里是个大敞开的树洞，她要是缩起身子，不定还能钻进去。

    ……不，还是不钻了，许艾看着树洞里一坨坨黏糊糊湿漉漉，不知道是啥东西的东西想，然后退开两步，转身准备要走。

    她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朝着荷塘斜斜地仰倒下去。许艾慌忙反应过来，躬身弯腰放低重心，又提起右腿猛地一顿，总算在湿软的塘泥里站稳了，没掉进水里。

    许艾松了一口气，然后一低头，看到自己的鞋子上糊满烂泥。

    白鞋，上周才买的。

    许艾皱着眉头“啧”了一声。

    她从泥里拔出脚来，一步一步走回大路去。刚才绕着荷塘走了一圈，她已经绕到宅子北边了；许艾一边走一边朝北侧的主人房瞥去一眼——叶负雪大概就住在这里。

    一个人，挨着这荷塘，听着有些冷清。

    离石子路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耳边突然又响起话声。

    ——“你们看，她踩着一脚泥想进园子！”

    ——“我觉得她不会进去的……应该不傻吧？”

    ——“肯定会，就这么傻。”

    ——“不会的。”

    ——“肯定会。”

    许艾不动声色地顿了顿脚步，视线四下一扫——当然没人。

    她又试着朝石子路迈出腿。

    ——“哇！她真的要进园子！”

    ——“她要把塘泥弄到园子里！”

    ——“她难道不知道这个荷塘是做什么的？”

    ……是做什么的？许艾回头看了荷塘一眼。层层叠叠的荷叶在风里轻轻摇摆——不美，感觉不到美，密集恐惧症倒是快要发作了。

    所以这些屁孩为什么这么紧张，不许她踏步到园子里？

    许艾又试探着迈出了半步，提起的那只脚已经悬在了石子路上。

    出乎她意料之外，耳边一片安静，屁孩子们闭嘴了。

    许艾的视线不自觉地朝前一划。

    ——一个女孩站在石子路的那头，睁大黑眼睛看她。

    她的个子大概才到许艾的腰，穿着一身水粉色的明制袄裙，头上扎了个髻，像个鼓起来的团子。

    发髻上插了一支金钗，不像是七八岁的姑娘的东西。

    许艾刚要张嘴问话，金钗姑娘先开了口。

    “退下！”

    就这么两个字。她瞪着眼睛，撅着嘴，个头不大，脾气不。

    许艾一愣，脚步倒是停了。

    “回去！”——这是第二句话，语气更凶，仿佛在呵斥家里的狗。

    许艾突然想起了这姑娘的声音，这是昨晚最后出现，让其他人“不要胡闹”的那个声音。

    “你是谁，刚才就是你们在话？”她问。

    姑娘还是瞪着眼，也没回答她。

    “其他人呢？为什么要躲起来，”许艾，“你们是叶先生的亲戚？”

    她着朝姑娘走去。

    这一步迈出，她沾满烂泥的鞋子稳稳地踩在了石子路上。

    ——耳边炸响一阵尖叫，像有一万发钻天炮同时窜起，耳膜都快被震穿了。许艾被吓得倒退了一步，差点又要滑下坡去。

    她看到那个姑娘还站在原地，眼睛瞪得更大了，死死地盯着她踩出来的那个泥脚印。

    ……难道自己真的坏事了？

    耳边又响起话声了，又快又急，仿佛整个池塘里的孑孓都化成蚊子，在许艾耳边“嗡嗡嗡”吵个不停。

    ——“居然真的踏上去了，负雪不在家，怎么办？”

    ——“人类长到20岁，大脑还没开始发育？5天大的雀崽儿都比她聪明！”

    ——“她不知道这塘子是做什么的，难道还不知道负雪是做什么的？”

    ——“许家要都是这样的蠢蛋，当初还不如早退婚了！”

    ——“空心汤圆！脑壳里面没脑仁！”

    ——“上一代起就是空心汤圆了，这么大的家业都给折腾破落了！”

    明明都是脆生生的稚嫩童音，出来的话却老成又恶毒，一字一句都像抓着煤渣碎石丢在脸上。

    ——“听是那老蠢蛋非要娶个丧门星回家……”

    等许艾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张大嘴巴，一股怒气从胸膛直冲而上，破口咆哮成两个字——

    “闭嘴！！”

    耳边骤然一静。

    是真的安静了，连“知了”声都没有了，前一秒还在轻晃的柳枝，像被看不见的手扯住，纹丝不动。

    连池水都不动。

    插着金钗的姑娘也懵了，她有些慌张地摸摸嘴，摸摸脸，似乎试着要张嘴话——但是张不开。她的手指顺着唇缝使劲地掰扯，捏着下巴要拉开嘴唇，指甲把嘟嘴抠得通红。

    没有用，张不开嘴，她的嘴唇好像被粘起来了。

    姑娘的眼神变了，她惊恐地望向许艾，就像一只听到远处枪声的兔子。

    但这样的眼神仅仅持续了一秒，下一瞬，她的视线猛地落回到地面上。

    许艾也跟着她一望。

    自己几分钟前踩下的那个泥脚印，正在飞快地融化，流动，扩张。转眼间，石子路上摊开一片深褐色的泥浆，好像被腐蚀出了一个坑洞。

    有气泡从泥水里涌上来，“啪嚓”地爆开，漫出一股恶臭。

    更多的气泡翻滚起来了，泥水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