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除魔师的宴会
老实讲, 从见到叶负雪第一面起,许艾就默认了这面具不是轻易能拿掉的——毕竟里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但凡有面具人物出场, 那么要看到他面具下的脸,必定要经历一番苦斗,付出若干代价,洋洋洒洒跑马而过大几万的剧情。
总之不是想看就能看的。
(往往还带着你看了我的脸就要和我……咳哼, 这类附加条件)
所以许艾万万没想到, 自己只了两句话就奏效了——还是这种“我给你扎辫儿”的理由。
可能生活毕竟不是吧,她想。
叶负雪确确实实把那张白缎面具取下来了, 手里握着系带, 发间露出一点细白的耳廓。
然而许艾站在他的后方, 完全看不到正脸。
偏偏自己又了“不来偷看”。
啧。
“……怎么了,”叶负雪催促了一声, “要来不及了。”
许艾“噢”地应了,几下把他的头发梳顺,归拢一束,然后用自己的皮筋扎了个拇指长的揪揪。
——然后她的手一松:“哎呀, 梳子掉了。”
话的同时,她飞快地朝前一探头。
探头, 转脸, 睁大眼睛——
慢了一步。叶负雪几乎是立刻就把面具重新盖回去了。
严丝合缝, 半点机会都不给。
许艾只看到一个高挺的鼻梁, 和一弧光洁的额头。
完蛋, 许艾想。
这人不但棋下得比自己强,字写得比自己好,连脸……都要比自己漂亮?
“好了吗?”叶负雪。
“哦……好了。”许艾把梳子捡起来,又看了看他的脸,试图依照残留的印象拼出一副完整的画面。
她看到他鼻翼和嘴角两侧有些细纹——熬夜的迹象。
“昨天没睡好?”许艾问。
叶负雪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直守着电话,不敢睡——万一那边有什么情况呢?”
……还真的是保镖啊,许艾想。
“不过……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坚持举办婚礼,”她忍不住问了一句,“难道不应该先把事情处理妥当了,再太太平平地结婚吗?”
昨天才炸了玻璃(虽然没人受伤),今天又马不停蹄地要请客办酒……换了是她,她可放不下这个心。
叶负雪想了想:“大概是先定好了日子,不好意思更改吧——毕竟大户人家,好面子。”
“就当是替长辈还人情了。”完这一句,叶先生正了正衣领,走出房间。
——就当是替长辈还人情了。这句话,叶负雪先前也过。
但当时许艾没有在意,听过就算了,只是这一次又听他提起,她不免多想了一会儿。
帮忙是替长辈还人情,想必婚约也是替长辈还人情。
退婚之后,又寄钱救急,寄钱救急之后,为了不让许家还债,又主动恢复婚约,当然也是替长辈还人情?
既然是还人情,那当初又是为了什么原因,要和许家退婚?
这件事实在是令她在意,哪怕跟着叶负雪上了车,跟着叶负雪到了新人家里,跟着叶负雪一块儿守着新娘化妆、新郎迎亲,又跟着叶负雪一路到了酒店,许艾还在琢磨这件事。
受“许叔叔”所托,照顾她这个“远房表妹”两个月,不用,肯定也是还人情吧?
一直到进了婚宴大厅,看到立餐会的长桌齐齐摆开,甜点角香气扑鼻,香槟塔灯光闪烁,巧克力喷泉前围满孩子——许艾才定了主意:琢磨啥?不琢磨了。
反正又不会跟他结婚,琢磨这个干嘛?怕他欺骗自己感情?
与其琢磨这个,还不如吃饭要紧,许艾转身就要朝餐桌走去。
旁边的人拉了她一下。
“别走太远,”叶负雪,“这里人多,别让我找不着你。”
别让我找不着你——妈妈以前也经常这么对她。
视若珍宝,片刻不离身的语气。
只是此时此刻在此人口中来,许艾又有另一种感觉。
和妈妈这话的语气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具体是什么一样什么不一样,她又不上来。
总之……听起来有些令人开心。
应该是字面意思吧,许艾想。但她还是迟疑着把手挽上他的臂弯。
她还抬头看了看他脑后那个辫——早上她给他扎的,现在还整整齐齐,好像一只全神贯注,不敢松懈的雀儿。
“未婚夫妻,”她这么对诧异的叶先生,“一起出席宴会的时候都这样。”
对方的脸果然红了。
“……不要害羞——也不要多想。”
“嗯……”
然后叶先生和许姐正式步入会场了。常阿姨在旁引荐了各路先生太太,个个衣冠楚楚雍容华贵,金表钻戒晃瞎眼。许艾全程保持大家闺秀模式,该她话的时候就话——轻声细语,落落大方;不该她话的时候她就笑——依照气氛不同,分别选择抿嘴笑,掩嘴笑,露齿笑,笑着看话的人,笑着看叶负雪……她有自信,就算是最高难度的宅斗戏里最挑剔最苛刻最严厉的恶婆婆在场,想必也挑不出她半点毛病。
不过祖奶奶的话……不定还是可以的,许艾想。
终于见完一圈宾客,两人收到的“般配”“登对”“天作之合”的赞美数量,大概仅次于新人夫妇。途中许艾偷偷瞧了好几次叶负雪的脸色——红的,更红了,越来越红;于是她从路过的侍者那儿拿了两个酒杯,给了他一个,让他端在手里。
“这样你看上去就是因为酒脸红的了。”许艾。毕竟,32岁的男人,还这么少女心,这么容易脸红,稍微有点……咳哼。
叶负雪稍微一愣,然后笑笑点点头,脸上又红了一下。
……算了,32岁的男人,还这么少女心,也挺、挺、挺可爱的……许艾想。
脑袋后面的揪揪也挺可爱的,不愧是自己梳的。
她突然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纤细高挑的年轻女孩,穿着合身的白纱裙子,一头长发黑亮如瀑。许艾回忆了一下,有些像那日在网红餐厅遇见的那个漂亮姑娘。
不过漂亮姑娘身边的男人,似乎并不是那天给她剥螃蟹的那一个。
她挨着男人站着,也是且且笑。着着她的视线一瞥,正好和许艾的撞上。
然后和那日一样,两人又慌慌张张地同时移开视线。
等许艾回过头的时候,那边的两人已经朝另一边过去了。
这都能遇到眼熟的,世界真,许艾想。
然后乐队的曲子一变,手拉礼炮“啪啪啪”地拉响,花童们撒着花开起道——新郎新娘进场了。
昨天见面的时候,两人穿着的都是日常便服,许艾只觉得夫妻俩品貌相当;今天两人都换上了礼服,一个器宇轩昂,一个仙姿佚貌,两人携手走在漫天玫瑰和百合的花雨下,耀眼得像是两颗并行的星星。
许艾稍微心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点心向往之。
“你看那个新娘。”旁边的人突然开口。
“……看着呢。”许艾。
“是昨天的那个吗?”
——什么意思?
被他这么一问之后,许艾睁大眼睛仔细看去:新娘穿着一字肩婚纱,露出两横巧秀气的锁骨,长发精心地盘起,发间插了几支花蕾,顶上是一环亮钻发梳;虽然脸上还盖着朦胧的白纱,但不管怎么看,都是余安琪本人。
不明白叶负雪的是什么意思。许艾老老实实地:“就是她啊,怎么了?”
走在旁边的英俊新郎也是常亦彬——光天化日的,难道还要大变活人吗?
叶负雪没有回答。
新郎新娘一路走到证婚台前。乐队的调子渐轻渐缓。
然后戒童捧上戒指,证婚人背完稿子,惯例的誓词跟着从宴会厅上空滚过——“你愿意吗?”
场内的镜头都对准新人,闪光灯亮成一片星空。
“我愿意。”常亦彬,声音朗朗。许艾看到常阿姨站在证婚台边上,还拿帕子擦了擦眼泪。
所有人的视线又移到了新娘身上。
新娘的头纱已经被掀起了,余安琪浓妆后的脸明艳得像一捧烛火。
“——你愿意吗?”证婚人重复了一遍誓词。
余安琪浅浅一笑,视线像蝴蝶一样朝新郎飘去,然后她扬起双唇——
她的话没有完。
不对,她甚至没有话。
新娘直直地朝后栽倒,仿佛一截被翻的白蜡烛。
——“怎么回事,晕倒了?”
静默的凝滞的大厅里,这一声提问像石头丢进湖里,“噗通”。
现场瞬间乱了,质疑声惊诧声像水底的气泡一样从各个角落冒出来;人们的议论都压得很低,但宴会厅里还是吵得像放飞了一群马蜂。
好在来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时的慌乱后,很快又镇定下来,没人有什么太过失态的举动。
伴娘伴郎急急忙忙地把余安琪抬出了宴会厅,常亦彬跟着跑出去了,新娘的父母也跑出去了。证婚人咳嗽一声,把话筒递给司仪,司仪很熟练地讲了段笑话,试图缓和气氛。
“天太热,中暑了,”常阿姨在边上,“真是不好意思,大家继续。”
“……我去去就来。”许艾听见叶负雪。然后她挽着他的那只手被他轻轻一拍,她下意识地松开了,叶负雪便随着常阿姨的助理走出宴会厅。
许艾听到宾客里又响起一阵议论,关于新娘,关于新郎过去的事,关于跟着出去的长衫先生。
“……还以为会靠谱点……”她听见常老爷子的声音了。
“那个人是谁?刚才常太太领着走了一圈,我都不知道是哪位。”不远处的另一人。
“知道常亦彬之前那个女朋友吗?听……”
“哈,所以请了个瞎子先生来镇场?”
四周响起低低的笑声。
许艾侧头朝四周一瞥,都是一样的眼神,一样的语气——和这些年里她看见的,听见的,遇见的,撬开她紧闭的双眼和捂死的耳朵,用带倒刺的钉子凿开她的颅骨的那些东西,完全一样。
许艾放下杯子,走出会场。
她不知道新娘休息室在哪儿,不过半路遇上了一个伴娘。她问她叶先生去哪儿了,伴娘琢磨了一会儿“叶先生”是谁,然后给她报了楼层和房间号。
许艾道了谢,她看到伴娘手里拿着新娘的捧花。
主角暂时离场,但戏还是得演下去——毕竟“大户人家,好面子”。
许艾走到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开。
“……许姐?”助理在门后为难地看着她。
“请进来吧。”常亦彬的声音。
许艾跟着助理走进房间。这是比她和叶负雪的房间更大一些的套房,客厅铺着花纹繁杂的手工地毯,顶上是一盏古朴雅致的吊灯。
新娘被安置在沙发上,眉头紧皱,面色惨白。她直挺挺地躺着,像一个换下来的塑料模特。
她的戒指还在常亦彬手里,没来得及戴上。
“怕家里又出事,我们昨天就住在酒店了,”常亦彬,“玉佩也没敢离身。”着他从脖子上扯出自己那一块,展示给许艾看。
“没关系,”叶负雪,“不会有大碍的。”他就坐在新娘旁边的位置上,袖口挽到了手肘。
许艾看到茶几上摆着三个杯子,一个是空的,一个里面盛了半杯清水,一个盖着盖子,有一团浑浊的雾气在里面翻滚流动。
看来叶先生已经开始工作了。
叶负雪拿过备好的纸笔,取出一瓶墨水,倒进空杯子里。他用这点墨水润了润笔尖,在纸上写下一个“叶”字。
墨水从笔尖上淌下,沿着他的手势流动。最后一竖收势而止,叶负雪一提手腕,纸上的墨水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顺着“叶”字的笔画,尽数收回笔中。
纸面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叶负雪了声“失礼”,然后一手托起新娘的左腕,一手提着毛笔,在她腕上的静脉交汇处,细细写下一行文字。
许艾看不清,也不好意思凑过去看。片刻之后,叶负雪停下笔,又换了一边,在新娘的右腕上书写。
许艾看了看旁边的常亦彬,他脸上的焦虑不是假的;旁边新娘的父母也是真真实实地皱眉叹气。只是常阿姨大概还在宴会厅接待客人,一直没有出现。
许艾转头朝窗外一瞥。套房在19层,居高临下,一眼就能把地面上的布局看得清清楚楚,停车场里的汽车看上去就像微缩模型。
她看到酒店正对着的马路对面,有一个公园。公园的结构非常简单:石桌石凳石门,还有几块绿化地,和一个花坛。
许艾又看了一眼,就要转身回去。
——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于是又回过头。
从19楼上往下望,花坛是一个完整的,标准的八卦形。
许艾不懂什么玄学,只在看的时候大概了解过八卦的意义——眼前这一个,伤门正对着酒店。
……不知道这样的布局有什么用意,但直对着伤门,想必不是什么好事。许艾又看了会儿,觉得不太舒服。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沙发上的新娘一动,发出一声浅浅的喘/息。
余安琪醒了。旁边的人立刻围上前去,叶负雪抽身站起来,背着手退到一侧。
“谢谢叶先生!谢谢叶先生!”余家父母搂着女儿,对他连声道谢。常亦彬也了声“谢谢”,然后倒了水递到余太太手里。
余安琪好像还没回过神来,眼神茫然,凑到嘴边的水也没顾着喝;她看看天花板,看看窗户,看看吊灯,看看身边的人,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新娘长出了一口气,视线虚浮着抬起,找到了人群之外的叶负雪。
“谢谢叶先生。”余安琪,她嘴角一挑,笑容疲累,神情脸色看上去都像大病了一场。
所以为什么要这么急着结婚呢……许艾想。
叶负雪又交代了几句,两人就一起离开了房间。
回去宴会厅的一路上,许艾本想问他花园八卦的事,但看叶负雪似乎不太高兴,脸色也不好,于是默默地咽回话头。
“不如我们早点回去吧。”进电梯的时候,许艾。
叶负雪停了停:“还没结束。”
许艾一愣:“事情还没完?”
“婚礼还没结束,”叶负雪,“既然是来参加婚礼的,提前走了总不太礼貌。”
……宴会厅里的那些人,才是不太礼貌。许艾闭嘴不话了。
两人刚到宴会厅门口的时候,就听到司仪扯着嗓子在倒数计时,乐队跟着敲起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
然后是一阵女孩子的欢呼声,清脆婉转里藏着躁动。
新人都不在,能有什么值得欢呼的事?许艾推门进去了。
刚才的伴娘站在台上,正高高抛出新娘的捧花。台下穿着各色长短礼服的名媛千金们提着裙摆一拥而上,那捧搭着洋桔梗的玫瑰在一双双白嫩纤细的手掌间蹦跳了几下,最后被一只手接住了。
是那个穿着白纱裙的姑娘。
——“恭喜这位姐!”
欢快的音乐再度响起,其他女孩子拍着手祝贺她;白裙姑娘惊喜地一扬眉,一低头,娇羞地靠在和她同来的男士肩上,两人在全场的注视中,且且笑地走开了。
大厅里始终保持着愉悦而优雅的气氛,就像许艾曾经熟悉的任何一场“名门宴会”。她看到常阿姨也站在人群中鼓掌;留意到自己的眼神,对方朝她颔首致意,然后继续与身旁一位先生交谈了。
……什么儿女大喜,到最后,一边展示家底,一边拓宽人面,从功能上来,就和阅/兵/式是一样一样的,许艾想。
自己时候参加的那些婚礼,不知是年纪,还是只顾上吃了,才没看出这些门道来。
不过许艾记得,妈妈很喜欢参加婚礼,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个‘先生’回来了。”她听到旁边一个声音。
果然,这话刚完,两人身旁的人群微微静了一静;许艾感觉到身上的每个毛孔都黏上了视线,就像在春天里穿过一排飘絮的柳树。
难受,烦躁,还有点想喷嚏。
那些议论声又响起来了,夹着低低的笑声。站在角落里挑着眼嘲笑他们的人,和十几分钟前举起酒杯恭维他们的人,大概是同一批人。
许艾看到常老爷子朝这边望了一眼,又很快转开了头。
“你有事的话,不如先走吧。”叶负雪突然开口。
许艾朝他一看,面具下的半张脸平静又坦然。
这大概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的另一种表达。
“没事,”许艾,“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跟你一起走。”
叶负雪愣了一愣,然后点点头。
——“叶先生。”旁边突然有人出声招呼。
许艾循声一看,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男人,一身花里胡哨的亮面礼服,下巴上蓄了一撮胡子,个子不高,油头粉面,手上的戒指比纽扣还大。
胡子朝二人扬了扬酒杯,然后继续开口:“听你是专门从事……那方面工作的,能不能帮我看个八字?”
身边的人群又笑了。许艾当然懂他们的意思——就和“来来来,给大家背首古诗”一个意思。
叶负雪倒是认真地转过身来了。
——“这位先生怎么称呼?”抢在叶负雪开口前,许艾一步挡在两人之间,拦住了他的话头。
胡子稍微有些惊讶,然后笑了笑:“姓吴,口天吴。”
“吴先生,”许艾直视他——对方太矮,她都不用抬头,“倒不是我多管闲事,不过看八字这个……你可是认真的?”
胡子一愣,然后挑了嘴角一笑:“是啊,当然是认真的。常家的喜酒帖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收到的,”他着看了看周围西装革履的宾客,“虽然我不知道叶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他既然能在这里,那想来肯定不是寻常走江湖的瞎——算命先生。”
胡子挤眉弄眼地一笑:“所以我特地过来讨教,希望先生能透点天机,透点彩票号码……”
周围发出一阵闷闷的哄笑。
许艾也笑了,在笑里隐蔽地“哼”了一声:“哪里哪里,我之前也觉得常家这样的门户,座上宾肯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天到了一看,”她朝胡子挑去一眼,“也有挺接地气的嘛。”
胡子的笑容颤了颤,站直了,认真地量许艾。
许艾一点都不虚,昂起头挺起腰——加上3公分的鞋跟,她觉得自己还比他高一些。
胡子似乎不喜欢被女人俯视,他直接转向叶负雪:“那叶先生就帮个忙,露两手,让我们见识见识呗?”
“看八字呀,”许艾又笑嘻嘻地拦住了他的话头,“不知道吴先生有没有听过‘算命算命,算完没命’的法?”
胡子把笑脸一收,朝许艾瞪了一眼,又立刻挑眉咧嘴,似笑非笑:“没听过,求长见识。”
许艾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
“算命这回事,都是先生开了你的命盘,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读出来的。命盘呢,一旦开,就要往外泄运;开一回就要泄一回运,开一回就要丢一回福气。有些人是天生福大命大,算个命也没什么——福气足,够用,”许艾停了停,“可是有些人嘛,自己命中本就福薄,全仗着老子赚来的家财一天天供自己挥霍;这种人,本来也就坐吃山空了,偏还要算什么命,好不容易借来的福分,哪经得起算啊?”
她又一扬脖子,目光俯落在胡子脸上。
“所以我刚刚才问,吴先生是当真要算这个命吗?”
宴会厅里非常安静,只有乐队还在不知所措地继续演奏。
许艾悄悄朝叶负雪瞥去一眼:对方面无表情,但稍微仔细一看,嘴角似乎微微上翘。
许艾稍微松了一口气——以上内容,全是她凭着饱览天下宅斗的阅读量和知识储备,信口开河,临场发挥,现编现骗。
但被骗的那一个,好像信了。
就算没信,也被(成功)气到了。
胡子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他皱着两截短眉,眼神暗沉,还不如他手上的大戒指亮。
“你是哪位?”他抬头对上许艾的视线,“哦,刚刚常太太好像介绍过——是叶先生的未婚妻?”
胡子“哈哈”笑了两声:“太可惜了吧,这么漂亮的大姑娘,偏偏嫁了个瞎子——你是自己想不开呢,还是被家长包办,不嫁不行,还是——”他停了停,眯着眼望向许艾,“还是你们许家……心里着别的主意?”
连乐队都停下来了,片刻之后,又在常太太的示意下开始奏一支热热闹闹的调子。
然而再吵的曲子也没能盖住话题中心。
“我听,和叶家定亲的许家,原本也是户有钱有势的土财主,”胡子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可惜当家的不听劝,非要娶个爹娘不认的老婆回来,”他又是一停,恍然大悟地一扬眉,“听你刚才这么的,你爸爸不会也是算命算多了,把老婆算死了,家财算没了……现在只好让自己亲女儿——”
他的话没有完。
不完了。
众目睽睽之下,胡子的眼睛一瞪,嘴巴猛地张大,然而嗓子里只有气在进进出出,半个字都不出来。
周围的人慌了。酒店服务员匆匆忙忙地赶来,检查他的情况——一切正常,能走能跑,别人去扶他,他的劲头比对方还大。
他什么事都没有——除了不了话。他直戳戳地拿手指对着许艾,然后被四个人高马大的助理架走了。
人群里又浮起一阵议论,很快静下,周围的人散了,仿佛刚才的对话不曾发生过。
只有许艾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刚才,她听到身边的叶负雪轻轻了一个字——“静”。
许艾,20岁,7岁那年没有了妈妈。
最开始的两年是最难受的。那时年纪,又爱气又爱哭。看到别的朋友放学有妈妈接,她要哭;课本上学到“妈妈爱我”的课文,她要哭;电视上动画片重播了,她想起这一集以前是和妈妈一起看的,又要哭。
哥哥,那时候,她每天晚上都是红着眼睛睡的。
哥哥他都不敢欺负她了——她一哭起来,他自己也会想到妈妈,然后跟着一起掉眼泪。
后来许艾渐渐大了,也不怎么红眼睛了。她还是经常想起妈妈,提起妈妈——然后和哥哥爸爸一起妈妈当年的事,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一阵,往妈妈的照片前放个苹果,放个橘子,放把糖,就继续过日子了。
毕竟妈妈以前经常,成天哭哭啼啼的,人难过了,日子也难过了。
许艾觉得妈妈得对。所以再没有什么事能让她红着眼睛睡觉。
哪怕后来家里日子真的难过了,大家也没有比妈妈刚去世的那时候,更伤心一些。
但许艾完全不想,根本不想,绝对不想,听那些不相干的人,一字一句,轻描淡写,添油加醋地——提到妈妈。
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她?
他们认识她,还是见过她?
从八卦里听来的人名,用沾着口水沫的想象抠挖出一点点故事情节,然后嘻嘻哈哈地盖章戳印,再当八卦讲给下一个人——还不用负半点责任?
许艾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宴会厅离开的。那一段记忆完全是空白。
她只断断续续地记得自己进了电梯,下楼,出酒店,拦的士,上车……回过神来一瞥眼,看到叶负雪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
默不作声,面无表情。
然后到了两人住的酒店。
叶负雪在电梯里把房卡给她,什么也没。她也不想,上下嘴唇实在太沉,抬不动。
然后许艾开门,进门,又开门,又进门——然后她一甩手,把卧室的门摔上了。
刚才在宴会厅里的对话,一寸一寸地在脑中重现,就像从水面下浮起的冰块。
冰冷,坚硬,使劲按也按不下去。
等意识到的时候,许艾发现自己倒在床上,搂着被子,脸埋在枕头里。
大张着嘴,似乎要哭。
……算了,哭就哭吧,许艾想。
然后是一场毫不遮掩,毫不客气,毫不忍让的嚎啕大哭。哭湿了枕头,哭得额头阵痛,全身僵硬。
这是她成年以来第一次出声的哭泣。
许艾想起妈妈,遇上伤心事哭一顿,哭完就不要再记得了。
今天的事,甚至还算不上“伤心”。
都不配让她用“伤心”。
理智慢慢回来之后,许艾喘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对面镜子里的姑娘脸红眼肿,头发乱得像草窝,难看得要命。
她冲着镜子扁扁嘴,“哼”,然后去洗脸。
现在应该是傍晚,不知道叶负雪又有什么安排,还需不需要继续做“保镖”。许艾开房门,准备找他问问。
——不用找了,那个人就站在她门口,手里捧着一束花球。
长衫,花球,这个时间点,门口。
许艾不知道该从哪里起好,她眨了眨肿痛的眼睛,最后了句——“……在这儿干嘛?”
叶负雪迟疑了一下,把手里的花球给她。
“刚刚余安琪送来的,”他,“是谢礼,给你的。”
“……为啥要给我?”
“她刚刚抛的是备用花球,不是她拿在手里的那个——这个才是真货,所以给你。”
根本不是回答,许艾也听不懂。
叶负雪又犹豫了一下:“她……女孩子收到这个都会高兴的——真的吗?”
许艾的脑子转了两下,转过来了。
“是会高兴——不过给我就浪费了。”她着走到茶几旁边,把新娘的捧花插到花瓶里。
身后的人又犹犹豫豫地开口:“刚才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许艾没有做声。
叶负雪也没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声骂了一句。
一如既往的“朋友”式用词,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但被他声气地出来,反而有种意外的效果。
许艾“噗”地笑了。
叶负雪愣了一下,然后跟着笑了。
“不如我们今晚就回去吧。”笑完之后,叶负雪。
许艾有些意外:“常家的事情结束了?”
“还没有,我觉得还没有,”叶负雪,“不过,你不高兴的话……”
他没有再下去,只是在原地站了一站,然后走上前来,迟疑着伸出手,摸了摸许艾的头。
“不要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