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除魔师的光临

A+A-

    才换上的, 加厚的,防爆, 防裂,钢化玻璃——像海啸, 像瀑布,像被万吨重锤击碎的冰层,在顷刻间炸裂成千万块碎片, 朝两人飞溅而来。

    堪堪半秒前,许艾一把拉回朝前走去的赵梦静, 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扑倒在地。

    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长袖长裤, 没什么好犹豫的,许艾把背心热裤的主唱姑娘紧紧护在身下。钢化玻璃是加强加固的,崩成碎片之后, 杀伤力也是加强加固。许艾只觉得身上浮起一阵针扎似的刺痛,暴露在外的手腕、脖颈好像被撒了钉子, 又被泼上一勺热盐, 她使劲忍着才没有叫得太难听。

    唯一庆幸的是, 两人身前还有一口的矮柜, 替她们挡下了一部分碎片。

    2秒后, 镜子碎片全部落地,归于寂静。

    许艾一点一点从地上撑起身体,刚直起腰, 身上背上就“哗啦啦”地滑下几片碎玻璃来。她看看身下的赵梦静, 对方惊恐地瞪大了眼, 连话都不出来了。

    “这间教室有问题,”许艾,“你快走,演出结束之后告诉其他人,申请换个练习室。”

    她掸掉身上的碎片,然后把赵梦静从地上拉起来,检查她有没有受伤。赵梦静倒是没事,只是发型乱了,妆也彻底花了。

    许艾看到她领口和后背上有一些细的伤痕,还很新鲜,但不像是碎片割的。

    “快走吧,”许艾,“演出要开始了,不要耽误。”

    听到“演出”两个字,赵梦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她转头看看许艾,刚要什么,她的手机响了。

    “你在哪,开始点人了。”手机里是王炎的声音。

    赵梦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呼吸:“我在练习室里,马上就来。”

    她挂了电话,又看看许艾:“你没事吧?”着她伸出手来,帮她扫掉衣褶里藏着的碎玻璃。

    “快走吧,”许艾又催了她一声,“我跟你一起出去。”

    赵梦静点点头,声“不好意思”,然后和她一起走出了3号楼。

    女主唱朝礼堂过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望过来。许艾朝她挥挥手,看她走远了,才敢龇牙咧嘴地喘起气来。

    虽然应该没什么大事,但她的手上脖子上,都被碎片扎到了;和李扬上次的情况一样,伤口不深,就是多了点,风一吹,感觉自己从那些孔里“噗噗”漏气。

    许艾想起李扬被医生按着上双氧水的样子……了个寒颤。

    要不回寝室去,自己对着镜子慢慢处理算了。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许艾低头一看——叶家的号码。

    “我们在门口了。”叶负雪。

    许艾一时紧张,“啊啊呜呜”地不知道该什么。

    那一头倒是听出不对来了。

    “你怎么了,”叶负雪,“好像有些气急?”

    “……没什么大事,”许艾,“你们在哪个校门口,我过来找你。”

    完,她又掸了掸衣服,龇牙咧嘴地原地跳了几下,确保身上没有碎玻璃之后,朝门口走去。

    大奔停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许艾先看到驾驶室的明叔,朝他笑了笑,正要过去,后座的车门开了。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似乎没见过的高个男人。

    浅灰色西装,深褐色领带,白衬衣在暮色里镀了一层玫瑰粉;这身衣装剪裁十分合体,凸显出他线条流畅的双腿,和纤细笔直的腰身。看上去像个外拍的杂志男模。

    男人戴了一副深灰色眼镜,五官清秀俊朗;他的头发略微有些长了,朝两侧拢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这是谁?许艾想。叶先生还要带个朋友来?

    然后那男人朝她笑了笑,薄唇扬起一个熟悉的弧度。

    “呯咚——”

    大概是心跳声。

    “怎么了?”叶负雪,稍微皱了皱眉,“果然还是……不太方便吧?”

    “……没有的事,”许艾上前一把拉住他,不让他躲回车里,“太方便了,方便得很。”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了想决定穿西装来,也许真的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吧……但这一次的反复无常——许艾又看了看身边长腿细腰的男人——

    满分。

    眼镜的镜片颜色有些深,不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他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的。他穿着这一身扮站在车旁,即使许艾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也忍不住会多看几眼。

    不过,那个面具……

    许艾悄悄抬头一望。叶负雪戴的深灰色眼镜并不大,正好能遮住眼睛而已。平时见惯了他的半张脸,再加上之前耍聪明,匆匆偷看过一眼他的侧脸,所以许艾对他的长相有个大概的印象——虽然惊喜,但并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他居然把面具摘掉了。

    叶负雪大概察觉到她的视线,又是一笑:“其实面具只有在一些比较重要的场合才是必需品……平时并不是那么重要。”

    “……那你之前为什么捂得那么严实?”

    叶负雪一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笑笑:“我习惯了。”

    “这样比较安心。”他。

    比较安心。

    许艾苦于看不见他的表情,读不懂他的语气的时候,对于他来,是比较安心的状态。

    叶负雪停了停又补充一句:“……今天是怕那样子进来,会给你添麻烦,所以让明叔帮我准备了这身衣服……”

    声的。

    许艾朝明叔比了个拇指。

    然后她带着叶负雪走进学校去了。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学生,她们看看她,看看她身边的人,眼神又惊讶又鄙夷又羡慕——真是令人愉悦。

    “演出还有大半个时吧,”许艾,“我们可以先进去了。”

    “你有表演,不用提早过去吗?”叶负雪。

    许艾知道他会这么问,于是早有准备地:“不用啊,其实我只是临时替补的,现在正主就位了,我当然就不用唱了。”

    叶负雪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

    “之前是乐队主唱生病了,嗓子不舒服,可能参加不了演出,所以他们就病急乱投医,找了我凑数,”许艾对他解释道,“现在她回来了,我就不用上场咯。”

    “去听歌的人都是期待她的演唱的,要是我上去,反而辜负他们了。”许艾。

    叶负雪没有接话。

    许艾于是领着他要朝礼堂走去 ,然而叶负雪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然后伸出手指,在她后颈上轻轻一触。

    他准确地从她领子上摘下了一片碎玻璃。

    “你刚才去哪儿了?”叶负雪捏着玻璃碎片问她。

    “……去了一下练习室,就是上次跟你过的那间,”许艾,“刚换上的镜子又炸了,不过还好没什么事——”

    “不要再靠近那里了,”叶负雪,“这块碎片上有魂体残留。”

    “……哦。”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事需要去那里了。

    “当时和你一起的人也不要再来往了。”

    的是赵梦静……?许艾想了想:“哦。”

    “你们这儿有医生吗?”

    “有啊,”许艾,“你怎么了?”

    叶负雪顿了顿:“带我去。”

    然后许艾带他去了校医务室。

    然后许艾被他按在椅子上,让医生检查伤口,上双氧水。

    她终于知道李扬那天笑得像哭的表情,是多努力才能维持住的了。

    还好自己身边的这一个看不见……许艾想。她就放心大胆龇牙咧嘴,龇牙咧嘴地抓着叶负雪的胳膊往死里掐。

    “下次可注意点吧,”医生一边上药一边,“之前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伙子,现在怎么样了?你听他叫得那么惨,也不知道长点记性?”

    许艾没话。她转头看看叶负雪,对方一脸平静,哪怕她快把他的胳膊掐青了。

    从医务室出来的时候,礼堂的方向远远传来歌舞声,晚会已经开始了。

    “我们快点过去吧,都迟了。”许艾。

    叶负雪笑了笑:“迟了就迟了,反正我也看不见。”

    “反正你也不唱了,不是吗?”他。

    许艾扁扁嘴:“也是哦。”

    “在礼堂的人期待的是那位主唱的歌声,在这里的人期待的是你的歌声,”叶负雪,“你不觉得也不能辜负吗?”

    许艾花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傍晚已经结束,夜色正在降临。两旁的路灯亮起来了,像在深蓝色的幕布上烫出一个个洞。叶负雪话的时候,就站在一盏路灯下,他一定不知道,这时候落在自己身上的灯光有多清澈。

    反正许艾知道。

    她还知道他在灯光下,五官清逸俊美,看上去就像一块落入水中的玻璃。

    “……不了吧,”许艾挠挠脸,“怪不好意思的……”

    叶负雪笑了笑:“来都来了……那就带我逛逛你们学校吧。”

    许艾也笑了,于是拉着他沿着校园道慢慢走,走过操场,走过食堂,走过图书馆和教学楼。她一边给他介绍面前的建筑(“大家都在这儿吃饭,不是因为好吃,是因为便宜”“平时没什么人来,一到考试前夕座位都抢不到”),一边讲些自己的鸡毛蒜皮(“全班女生的电脑都是我修的”“大一的时候天天都要跑,现在总算不用了,可以多睡20分钟”)。

    “……是不是太无聊了?”许艾突然反应过来。

    “没有啊,”叶负雪,“我没有过过校园生活,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那就好。

    两人绕着学校走了一圈,走到3号楼前了。现在整栋楼彻底暗了。

    “我之前的就是这里,镜子炸了的那个练习室,”许艾,“你看得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叶负雪抬起头来了。许艾看到他透过深灰色镜片量面前的建筑——眼睛似乎睁开了,但她看不清。

    “没有,”叶负雪,“很正常的房子,就算有什么魂体,也是一般的老建筑中常见的碎片残留——没有什么会造成危险的东西。”

    “可是镜子碎了两次,就在二楼那个房间,”许艾,“你刚才不是也,碎片上有魂体。”

    叶负雪又望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没有——至少这房子里没有。”

    那会是什么原因?

    许艾想起叶负雪之前过,那东西“也许是其他人带来的”。

    “当时跟你在一起的是谁?”叶负雪问。

    “……是那个主唱妹子。”

    叶负雪点点头:“那就别和她来往了。”

    “那她怎么办?”许艾,“她就一直会有危险吗?”

    她想起赵梦静身上那些细的伤口——难道也是因为“那东西”的原因?

    叶负雪转过身来了,镜片后的眼睛正对着她。

    “她是你朋友?”他问。

    许艾想了想:“……是的吧。”虽然在旁人看来,她是那个抱大腿的。

    “我知道了,”叶负雪笑了笑,“那等会儿我给你个东西,你带去给她——一般程度的魂体作祟,基本都能挡住。”

    许艾连连点头:“好好好!”

    ——她的电话突然响了,铃声刹住了叶负雪似乎要的下半句话。

    许艾拿出手机一看,是李扬。

    “什么事?”

    “大事,”李扬在电话里急吼吼地,“赵梦静突然晕倒了。”

    许艾“啊”地叫了出来。

    “现在火火他们送她去医务室了,”李扬,“但我们的节目10分钟后就要上台——你现在在哪?”

    许艾转头看了看叶负雪,对方也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我在3号楼这里……”许艾犹犹豫豫地。

    “快快快,快来救场!”

    许艾听到李扬身后传来工作人员催促的声音,他转头了句“没问题,不要急”,又继续开口:“现在我们就只能靠你了,快来!”

    然后电话挂了。

    “你的朋友?”叶负雪。

    许艾点点头:“好像又要让我过去唱歌了……”

    叶负雪笑了笑:“那就去吧——既然这样,我也要去找个位置坐了。”

    许艾,20岁,最近一次正式登台演唱的经历是在初中二年级。

    她作为学校合唱团的领唱,穿着水手领的裙子,擦了粉底涂了口红,站在舞台中央,面对几百名观众,带领20位合唱团员,唱一首赞颂老师的歌。

    她记得当时她还有些慌张,怕被那么多人盯着看;但上台之后,她发现舞台的聚光灯很亮,只能看见自己面前的地板,那些观众的视线都被模糊在黑暗中了。

    她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但这一次,不太一样。

    虽然面前还是一片狭窄的光明,光明之后是暗沉沉的人海。她只能看到一个个影子的轮廓,遥远又陌生。

    但她知道那黑暗中,有人在望着她。

    他的视线无边无形,但她知道他在望着她。

    ……那就上吧,许艾想。

    10分钟前,她带着叶负雪急急忙忙地赶到礼堂。帮着叶负雪找到一个座位之后,她又匆忙化了个妆,然后跑到后台,和“坏脾气”的人汇合。

    “我就只能这么上了,”许艾,“淡妆,常服,没时间捣腾了。”

    “没问题,”王炎,“你的风格就很适合淡妆常服。”

    于是她就这么上了。

    前一个节目表演完毕,主持人上前报幕,与此同时舞台暗下,幕布拉拢,乐队的设备被一个个搬上舞台。许艾站在麦克风前,听到台下传来“赵梦静”“赵梦静”的喊声。

    场务开始倒计时,3秒后,灯光亮起,幕布拉开,喊声和掌声同时爆裂到顶点——

    然后瞬间安静下来。

    “怎么是她?”“赵梦静呢?”“没搞错吧?”“不要脸!这是欺诈!”

    细碎的议论和怒骂又响起来了——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值得慌张的。

    许艾的视线朝黑暗中的某处轻轻一点——嗯,没什么值得慌张的。

    有人开始煽动着要离开了。鼓声适时地响起,敲出一段轻顽俏皮的调子。那些人的脚步稍微慢了一慢,有几人停了下来,转身望向台上。

    许艾开嗓了。

    这首歌她非常熟悉,也非常喜欢,她练过很多遍,虽然企及不了赵梦静那种专业的高度,但她唱给自己听,唱得开心畅快——比起这个来,其他人怎么想,又有什么重要的?

    她就喜欢穿着雨鞋一路踩水花回家,又何必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

    许艾听到鼓声做出了一些变化,配合她的音调,稍微放慢了节奏;贝斯的节奏也慢了,键盘和吉他跟着舒缓下来。一路欢快的跑变成了闲适的散步。许艾笑了笑,流畅自然地唱下去,踩着水花走下去。

    黑暗中,她似乎看到那些站起来的人又坐下,还有些离开的人又回来了。

    曲子进行到高潮部分,鼓点一顿,一扬,撑着花伞的姑娘原地转了个圈圈,然后并起短腿,朝着前面的大水洼纵身一跳——

    “哗啦——”水花高高地溅起,姑娘沾了满脸泥水,开心地抱着伞“哈哈”大笑起来。

    王炎得没错,她的风格就适合常服和淡妆——要是她学赵梦静化个烟熏,穿个破洞T,只怕她这业余唱功还把握不住。

    但业余唱功又怎样?也能唱得开心,也能让别人感受到她的开心;踩水花的姑娘可能长得不漂亮,但笑起来的姑娘,哪个不可爱?

    一曲结束,许艾有些依依不舍地从想象中脱出。台下还是一片昏暗,但她知道,有人在望着她。

    片刻的安静后,掌声从某个角落响起;然后更多的掌声跟着拍响了,像被惊起的鸽群。

    幕布渐渐落下。许艾听到有掌声从身边传来,她转头一看,李扬夹着鼓棒使劲拍手。

    “确实不错,”王炎也鼓着掌,“今天让他们见识了另一种风格的‘坏脾气’。”

    许艾“嘿嘿嘿”地笑,然后赶紧帮着他们收起设备,搬去后台。

    一走到后台,她措不及防地被许多人围住了。有些是之前的表演者,有些是之后的表演者,他们纷纷恭喜“坏脾气”演出成功,也没忘了表扬一下“替补队员”的出色表现。

    “所以你们要换新主唱了?”一个姑娘。

    “不会不会,”许艾连连摆手,“我就是个救场的,太业余。”

    这一番话后,周围的人对视了几眼,慢慢散开了。

    王炎拍拍她的肩:“已经很好了。”

    “今天幸亏你在。”“改天叫上赵梦静,大家一起吃饭啊。”贝斯和键盘也跟着道。

    然后他们回去休息室,拿着各自的乐器离开了。李扬在休息室里一边慢慢腾腾地收拾他的东西,一边和许艾有一搭没一搭地话。

    “多谢你刚才帮我压节奏,”许艾,“不然我这半吊子,多半是要跟不上了。”

    “本来就是我写的歌,我想敲什么样就敲什么样,”李扬笑嘻嘻地,“何况还是你——”

    他的话才到一半,休息室的开了,一捧娇艳的百合出现在门口。

    “恭喜演出成功。”捧着花的男人。

    许艾一愣。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种场合应该送什么花,不过明叔这个肯定没问题……”叶负雪稍微紧张了一下,“所以还是送错了吗……?”

    “没有没有,”许艾赶紧上前接过花束,“没有送错……送错了我也不知道……不是,反正……”她停了停,试图绷住笑,然而失败。

    “反正……我很高兴。”许艾。嘴唇笑咧开,露出8颗——10颗牙。

    旁边的另一个人走过来了。

    “这位是……?”李扬看看叶负雪,又看看许艾,最后视线停留在叶负雪的眼镜上。

    “这就是你的那位‘害羞的朋友’?”他问。

    被当着本人的面出背后取的外号,许艾瞬间不自在了一下。

    “……这位是叶先生。”她试图用语气告诉李扬闭嘴。

    叶负雪抿嘴一笑:“这位是‘上次和你一起来的’男孩子?”

    许艾,20岁,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渣女。

    那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经历这般的修罗场?

    “这位是叶先生,”许艾重新介绍了一遍,“这位是李同学。”

    “噢,叶先生,”李扬笑笑,朝叶负雪伸出手,“那叶先生是……”

    “表哥——”

    “未婚夫。”

    叶负雪握住了李扬伸出的手:“我与许姐有家族婚约。”

    许艾,20岁,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渣女。

    但此刻面前李姓少年的眼神,让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家族……家族什么?”李扬的视线像乒乓球一样在两人脸上来回跳跃,“这年头还有婚约?这么……这么酷炫的吗……?”

    叶负雪笑了笑:“是先人传下来的约定,历经百年,到我们这一辈,终于有机会履约了。”

    李扬转头望向许艾,求证的眼神。

    “……是啊,”许艾,“虽然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但总归是有这么回事。”

    虽然她也不知道叶负雪为什么突然要提这个,但总归是有这么回事。

    明明之前他还一直她是表妹来着。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也好。

    她悄悄抬眼看李扬,对方的表情还停留在被震惊的瞬间。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许艾推了推叶负雪。

    叶负雪点点头,于是许艾赶紧开门,带着他离开后台。途中又被各种目光注视了一路——注视她手中的花,注视她身边的人。

    明天——或者今晚,现在——学校论坛会出现什么帖子,完全不难想象。

    终于走到礼堂外面的时候,许艾长长地吐了口气,看了眼时间,正好晚上9点。月色安静,礼堂里传来的歌舞声像隔了一个世界。

    “你唱得很好,”走着走着,叶负雪,“虽然不知道那位主唱是怎样,但我觉得你就很优秀。”

    “……别提这个了,”许艾挥挥手,“你也听见刚才的呼声了,他们都是冲着那姑娘来的,能听我唱完,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虽然确实有直接离场的人,但能让一部分没来得及走的人重新坐下,许艾已经十分满意。

    满意自己的表现。

    两人朝着学校大门走去,明明隔着半步远,地上的影子却像靠在一起。走到一盏路灯下的时候,许艾看看光线还算亮堂,于是叫住叶负雪:“你难得穿个西装,我们来合个影吧。”

    叶负雪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犹豫了一下,然后咧嘴一笑:“好。”

    于是许艾拉着他站到灯下,自己一只手捧着百合,一只手高高举起手机——“咔嚓”。

    屏幕上,她歪着头,他挑起唇;她穿着合体的连衣裙,身姿秀丽,笑容甜美,他西装笔挺,俊朗清逸;两人的视线莫名默契地汇集在延长线的某点上。路灯的光线正正好,没有太亮,也不算太暗,就像一片盈余的月光轻轻飘落。

    “好看吗?”叶负雪。

    “好看呀,”许艾,“我当然好看啦——嗯……你也好看。”

    两人各自抿嘴默默地笑,继续朝前走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许艾开口了:“你刚才怎么就突然……”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突然提那个了……”

    这个问题她憋了一路,一直时不时地冒头出来,按不下去,就像雨后在泥土里耸动的蚯蚓。

    “不能提吗,”叶负雪,“本来也是事实呀。”

    “以前不都不的嘛……”她都习惯自己是“远房表妹”了。

    叶负雪笑了笑:“那是怕给你惹麻烦。”

    这话没法接了,总不能“现在就不怕给我惹麻烦”。

    然而旁边的人自己了下去。

    “现在是怕给我惹麻烦。”叶负雪。

    许艾一下子站住脚步。

    面前是学校大门,身后是礼堂,身旁是一盏明亮的铁艺路灯。

    “我不喜欢你这种话。”许艾,平静又冷静地。

    这句话提醒起她一些事了。片刻前的欢欣与喜悦瞬间消失不见。

    叶负雪的表情顿时局促起来,慌慌张张地收起刚才的笑容,好像恨不得把刚刚出口的那句话再拽回来。

    “我不喜欢这种话,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一点都不喜欢,你以后不要了,”许艾重复了一遍,语气认真,“如果你一定要,那你先告诉我——”

    她一步上前,抬头逼视叶负雪的眼睛。

    “你先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退婚?”

    叶负雪皱起的眉头凝固了。

    许艾看到他在镜片的阴影下紧紧闭着眼睛,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不准备明,不准备解释,不准备吐出任何有关的字句。

    哪怕这是她第二次问他。

    两人的影子重叠在地上,夜风从身后吹来,远处的礼堂传来《难忘今宵》的歌声,晚会结束了。嘈杂的人声渐渐从远处响起。

    “……我告辞了。”叶负雪着,试图绕过许艾朝前走去。

    许艾一步拦住他的去路,然后飞快地伸手摘掉了他的眼镜,同一时间,她开口:“看我。”

    ——看我。

    不知是她那未知名的能力发动了作用,还是叶负雪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他睁开双眼了。

    夜色里,许艾看到一双碧玉般的瞳孔。

    仅仅一瞬。

    下一秒,叶负雪飞快地夺过许艾手中的眼镜,重新戴回脸上。

    “我走了,”叶负雪,语调里隐隐有些慌张的怒意,“多谢许姐今晚招待。”

    完,他抬起右手,用手掌遮挡着面孔,径直朝前走去。

    许艾看看他,又看看越来越近的人群,跟上几步:“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走出校门,走过马路,一直走到车子前,再没有过半句话。

    然后叶负雪上了车,许艾礼貌地道别,就要转身回去。

    “等一下。”叶负雪叫住她。

    许艾站住了,回过头。她看到他从车窗里伸出手,递过来一个什么东西。

    “上次你镜子炸了之后,我有点不放心,就让‘朋友’做了个东西,想让你带在身边,”叶负雪,“不过你要是担心你那个朋友的话,先交给她也行,反正……”

    “反正”什么,他没下去了。

    许艾走回一步,从他手里接过那个东西。她的指尖不心点到他的掌心,他的手微微一颤,然后立刻收了回去。

    “那么我们告辞了。”叶负雪着,摇上车窗。

    这是今晚的第三次告别。大奔终于在夜色里绝尘而去。

    叶负雪送来的是一串手链,红色的丝绦,晶莹的玉石,细细编成一束,正好扣合她的手腕。

    许艾在腕上比了比,有些喜欢,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决定送出去。

    反正……哼,反正。

    她给赵梦静发了条信息,问她身体情况如何,明天在家还是在学校,但对方一直没有回复。于是许艾卸了妆,刷牙洗脸,爬上床去。

    莫一边刷论坛一边非常兴奋地连声问她什么,她懒得听懒得,猜也猜得到。她直接戴上耳塞了句“我睡觉”,就拉上床帘躺倒了。

    这一晚的梦又乱又杂,切换得飞快。她一会儿在叶家花园里逗猫,一会儿又在自家老房子里和哥哥闹;她看见叶负雪提着一盏灯,问她要不要吃米糕,她还没应,四周的景色飞快地颓败,房屋坍圮,花叶枯萎,面前的树只剩下干瘦的残枝。

    许艾转过身,荷塘干涸了,只剩下满池子的淤泥和枯叶。

    昏昏沉沉的梦境终于结束,许艾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没亮,闹钟还没响。

    她伸手摸来手机一看,赵梦静还没有回复她。

    也许身体不好,顾不上看手机?许艾开朋友圈,看到“夜深梦静”昨晚更新了动态。

    夜深梦静:今天非常抱歉,让期待的朋友失望了。等我调整好状态之后,一定努力为大家带来更好的表演

    配图是她插着输液管的手,以及一个写着她名字的药袋。

    许艾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昨天时间紧迫,她光知道赵梦静晕倒了,具体是什么情况什么原因也没来得及问。她看了看这条动态的更新时间——在她发去信息之后不久,她戴着耳机上床睡觉的时候。

    夜深梦静:嗯,突然晕倒了,可能是低血糖,真的不好意思

    夜深梦静:现在已经没事了[笑哭]谢谢关心,只是医生还需要休息

    夜深梦静:那太好了呀,明我在与不在都一样嘛[笑哭]

    ……

    看来她已经知道昨天表演的事了。许艾想了想,点开李扬的名字。

    许艾:赵梦静今天来学校了吗

    李扬:她请假了

    许艾:哦……

    李扬:你要去看她吗

    许艾:嗯,我有点东西想带给她

    李扬:那

    李扬撤回了一条消息

    李扬:那你路上心

    他的语气十分微妙,不知道是因为许艾现在问的问题,还是因为他昨天得知的事情。

    但许艾知道如果自己追着他问……那就更微妙了。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于是上午的课结束后,许艾直接背着书包搭上公车,自己去找赵梦静了。

    距离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一周有余,那栋楼前的棚子早就拆了。许艾站在上次看到两个老爷爷的电线杆前,抬头望了望,半空中只有一行行花花绿绿的衣服,晾在竹竿上,好像万国旗。

    许艾依着上次的印象找到了赵梦静住的楼——她记得很清楚,门前贴着一张大大的标语(“禁止堆放垃圾”)。她顺楼梯上了2楼,在上次的门前站住,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拖长了调的“谁啊”。

    这声音把许艾吓了一跳,又低又粗,好像砂轮锉着木板。她吸了一口气,又敲了敲门:“许艾。”

    里面传来“啪嗒”一声,好像什么重物滚到地上了。然后是脚步声,同样拖得很长,很重。

    许艾有点后悔:赵梦静的状况看样子不太好,也许她来之前应该先个电话问问,如果她不方便见客……

    许艾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链。

    就算她不方便见客,她还是想尽早把这东西给她。

    脚步声拖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拖到门前。老旧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有事吗?”赵梦静问,双眼红肿,声音粗哑,浅灰色的长发乱蓬蓬地挂下,整个人看上去老了一倍。

    “……你身体还好吗?”许艾问,“我有点不太放心,就过来看看你……还有点东西带给你,是我一个朋友做的,应该……应该对你有点好处。”

    赵梦静笑了笑,嘴唇上扯出几道深深的唇纹。

    “进来吧,”她让开一条道,“不嫌我这乱的话。”

    “……不了,”许艾,“我看你也挺累的……你还是多休息吧,我不扰你了。”

    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条红丝编织的玉石手链:“就是这个东西。我朋友……很有用,可以帮你赶走不好的东西。”

    赵梦静又笑了笑,随手接过,随口道谢。然后许艾就准备告辞离开了。

    “昨晚上的演出很成功吗?”赵梦静突然开口问道。

    许艾站住了,望向她的眼睛。平时为了配合发色和妆容,赵梦静一直戴着各种颜色的美瞳;今天她没有化妆,没有梳头发,穿了一件松垮垮的T恤,瞳孔也是平凡的深褐色。

    还有点失神,看起来非常疲惫。

    “……昨晚上我努力了,”许艾,“虽然还是很业余吧,但我自己对这结果满意。”

    她停了停,又不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是你的话,肯定能做得更好。”

    赵梦静似笑非笑地挑起嘴唇:“那还用?为了这场演出,我可是准备了一个月。”

    她的语气听着奇怪,许艾有点接不下去。她就把视线随意地一瞄,看到赵梦静身后,屋子里乱成一团。

    地板上丢满碎纸,好像是被愤怒的双手撕开扯开又抛下的;还有几个神像之类的东西滚在一旁,她脚边也散着一地念珠、护身符、十字架。

    许艾粗粗一看,什么宗教都有。

    “你现在可是论坛热度第一的红人了呢,”赵梦静又似笑非笑地,“‘意外惊喜的表演’‘英俊的送花人’‘传闻中的未婚夫’……多出风头,大家都在盯着你。”

    她的语气更奇怪了,许艾听着很不舒服。她收回视线,朝后退开两步,走到楼道口。

    “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许艾,“把身体养好了,才能唱更多的歌。”

    当着她的面,木板门“砰!”一声关上了。

    ——赵梦静大概是对自己接替她演出的事很不高兴。

    从楼里下来的时候,许艾一直想着刚才她的表情眼神和语气。

    不管怎么看怎么听,都显然是生气了。

    也许就像她自己过,她活着是为了得到别人的注视和赞扬,也是别人的注视和赞扬让她继续活下去。

    所以她全力以赴地准备每一次演出——所以对于半路截去她主唱位置的自己,相当不满,相当敌视。

    许艾叹了口气,也许这一次不用叶负雪提醒 ,她也不需要再和她来往了。

    反正演出也结束了,李扬也……许艾皱着眉头脸红了一下。

    总之,日后应该不会再和“坏脾气”有什么交集了。

    她像往常一样迅速地安慰了自己,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不对。

    许艾转头看看旁边,左手边有一张很大的红漆标语:“禁止堆放垃圾”。

    这一圈,似乎已经是她第五次经过赵梦静住的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