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颗花菜
他那在她脑袋里辨识度最高的声音从耳边低声炸开,彻底将还没从啤酒的苦辣劲儿中缓过来的钟意炸懵。
她依旧保持微仰着头的样子, 墨绿色的瓶子已经被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
像是使了很大劲一样, 他露出的臂上青筋蹦起。
他一定是护士姐姐最喜欢的容易抽血的人。
钟意抿了一下嘴,跳脱的思维早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云游了。
感受到何渠琛还带着微微的怒意,徐悦和倒是坦然地笑了一下, 又吃了几口才将手中的筷子放下:“要不要坐下一起吃?”
何渠琛把手中的啤酒瓶放到简易的木桌上, 又拽了几张粗劣的餐巾纸擦拭着干净修长的指节上被不心溅上的液体:“吃过了。”
虽然嘴上着吃过了, 但他下一秒长腿向后一勾, 将一旁的塑料椅勾过,稳稳地坐在了那上面。
钟意选的这处桌子并不大,三个人一人一边地坐下,倒莫名显得有些拥挤。
“你别那么紧张,我只是这两天正好去S市玩,从N市到S市高铁也就坐一会儿,我就顺便过来和钟意见个面。”徐悦和与何渠琛之前就在剧组认识,虽然她没有跟组到最后杀青, 但以她那自来熟的性格, 也和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混了个熟悉,“她和我是写文认识的朋友。”
徐悦和漫不经心地又夹了粒花生米塞到嘴里, 余光瞥了一眼何渠琛,看似随意地趣道:“怎么,这么宝贝她?”
何渠琛没有正面回应徐悦和的话,反而转过头来严肃地盯着以脑顶示众的钟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叠放在翘起的坐腿上:“怎么, 学猛汉对嘴吹一瓶啤酒下去?女中豪杰?”
钟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一直看着自己的短裤的双眼不停地来回动着:“我……”
“我不来,是你扛徐悦和回去,还是她扛你回去?”何渠琛随意地玩着自己的指甲,眼神却始终没离开那低着头的姑娘,“你这才见她第一面,就敢把自己灌醉等着被人卖了然后给人家数钞票?”
“喂,”徐悦和恨不得把手中的筷子飞出去直中何渠琛的后脑勺,“我还在这儿呢。”
“是,你还在这儿呢。”徐悦和不开口倒还好,一开口着实是把何渠琛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转回头来,抿着嘴将嘴角向上提到一个令人惊悚的角度。
何渠琛眯起眼睛:“那我找个没你的地儿继续。”
都是相熟的朋友,徐大电灯泡噘嘴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有一点儿闪人的自觉:“是我的光芒太亮,刺痛到了你的双眼么?”
何渠琛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和太阳相比,你的光芒不值一提。”
徐悦和挑眉,没有接话。
她笑吟吟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面对对方时还有些别扭的人,又夹了一颗花生米放到嘴里。
过去那么多年,她依旧还是不敢去主动直视他看过来的眼睛。
低下头时仿佛脑顶也涨了一双眼睛,感受到他将视线转走了,钟意才敢偷偷抬眼看着他挺拔的背影。
她习惯了看他的背影,也满足于只看他的背影。
何渠琛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T恤,熨烫得平整的T恤在他身上竟有一些白色衬衫的感觉。
就在她像过去的那么多年一样,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发呆时,何渠琛突地转过身来。
没有多一句话,钟意只感到自己的右臂上突地被温暖包裹。
下一秒,她连人带魂儿都被牵走。
进入夏日的夜宵摊充满了烟火气,夜深了,人也多了,几个烧烤摊也支了起来。
这两天没有下雨,本就有些闷热。
是一派火热的景象,但太过于热闹了,反而又显得有些乌烟瘴气。
而她爱了那么久的人就恰好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在这闹市的摊边,牵着她的手腕离开这片喧嚣之地。
白衣少年,依旧是当年那个白衣少年。
她最爱的白衣少年。
“我还没付钱……”何渠琛腿长步子大,又有些着急,脚步让钟意有些跟不上。她跌跌撞撞地被他拉着往校园里走,还不停往后看着越来越的徐悦和的身影。
“这顿她请客。”何渠琛头也没回地继续拉着她向前走,声音平静听不出来任何波动。
只是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微喘,他不动声色地将步子放慢了些。
终于不再是被扯着往前走,钟意才得空可以不再想着跑着跟着他走。
脑袋空出来了,就容易想些有的没的。
视线落在他握在她手腕上的手,钟意抿了一下嘴,嘴角悄悄扬起又被迫放下。
大脑命令着自己的双眼不要再去盯着那只大手,但不听话的眼睛在眼眶里绕了一圈,又悄咪咪地跑到了可以看到他手指的那个位置。
还不是晚课课间,夜晚的N大教学区路上静悄悄的。
何渠琛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下。
他转过身来,看到那正微微低着头的女生,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自己握着她纤细手腕的手,以为她不喜欢这种触碰,便下意识地想要放开手。
指尖刚离开那细腻的皮肤,下一秒,他的手腕就被有些冰凉的手握住。
何渠琛的动作停在空中,他的瞳孔一缩,一双眼睛看着钟意的脑顶。
钟意咬了一下嘴唇,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地道:“你演的那部剧,很好看。”
这是第一次钟意主动触碰他,何渠琛用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他听到这句话,轻笑了两声,温润如玉的声音带着浅浅的温柔裹着初夏的风摩挲着她的耳尖:“嗯。我拿到剧本时,那个故事很熟悉。”
钟意的心猛地一跳,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又缓缓放松。
“徐悦和的故事写的很好,有共鸣。”几乎是没有经过大脑的,嘴巴就先一步地撇清了自己的关系。一口气完这一句话,钟意的嘴唇微微地发抖。
已经太多年去在别人面前否认自己喜欢他的事实,以至于在他面前,她还是这样下意识地试图掩盖住自己的心意。
即便那心意早就被他发觉。
“Hmmm,”何渠琛压低了声音拉长音调发出一声耐人寻味的单音节,在她看不到的双眸里满是温柔,他的声音比刚刚还要温柔许多,“是吗?”
钟意死咬着嘴唇,被他这一问便慌了神,握着他的手连忙松开。
失去另一个力支撑的大手在空中下坠,最后垂在身边。
何渠琛将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轻笑着看眼前一直微低着头的女生转过身去慌忙地想要离开。
在她刚要迈出第二步时,他开口叫住了她:“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就这样慢慢地生活,慢慢地相爱,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失,似乎就为了永恒。后来我也曾想,如果当时没有在那一刻鼓足了勇气,也许后来的事情便不会发生。”
钟意的脚步一顿,却在听到这些熟悉的话之后又迈开了脚步。
听着他平静的声音,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钟意,”她已经走出十米开外,何渠琛却仍旧站在原地,只是加大了些音量,“你写的那篇文章,我看了。你写的每一篇文章,我都有看。”
钟意的脚步停下,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扣住自己短裤口袋的缝边。
“我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有写了,我也知道你在最后完结的一本书里的后记中笑着,你无力地发现你笔下的男主全都是同一个人,你走不出那样的怪圈。”何渠琛一步一步地缓步走向那个微微颤抖着的单薄的背影,声音平静却每一字都重重地敲击在她的心上。
钟意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双眼里早已盛满了泪水。
像是无数个夜晚从梦里醒来那样,鼻间的酸意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似乎只要她不流出眼泪就不善罢甘休。
她总是在文中形容学生时代的喜欢就像是B市的孩子们最喜欢喝的橘子汽水,酸酸的却又甜甜的,偶尔还会有几次顶得鼻尖发酸。
后来她不那是橘子汽水了,她让文中的女主角笑称自己的喜欢变成了自制的酸梅汤。
微弱的甜,几乎要被酸掩盖。
更像是在酸中,好不容易硬挤出来的甜。
酸到牙齿都软了,酸到眼泪也会跟着落下。
——来到这个平台快两年,也许是我太闲了,竟写了快十本。我尝试过不同的风格和类型,在诸多频道中来回乱跳。写过学生时代,写过职场,甚至写过夕阳红。
——但至今,我还是发现自己永远只会写同一类型的男主。或者,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我走不出那样的怪圈,因为我的心底一直都住着那样的一个人。他是这里唯一的居民,除了他以外,从来没有人进来过。
——也许我应该调整一段时间,拥有了新的生活之后再回来给天使们写全新的故事。
——希望天使们理解,也希望大家都能遇到一个相互喜欢的人。
夹在高大的行道树之中的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旁边教学楼里的铃声响了又响,从安静到喧闹又最终恢复平静。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并没有。
他们就那样相对而站,像是要永恒地维持这样的动作。
钟意含着泪的一双眼睛看着他那一双带着温柔的深邃双眸,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汹涌而出。
“钟意,暗恋星球的飞行员可以不用再飞回去了,”何渠琛从休闲裤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因为飞行员坠机了。”
坠入了飞行员暗恋的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