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宿莽收尸(四)
深夜,寂寂。
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瘆人的啼叫。
铁栅栏内,一双圆溜溜的琥珀色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背负辟芷神剑的白衣仙人从远处踏风而来。
月光将那迎风飘飞的白色衣袍染上了一层淡淡银辉。眉如墨画,目如点漆,白衣仙人抿着唇,面无表情,却因了那层朦胧的月光,看起来柔和而又慈悲。
“哥……哥哥……”
铁栅栏内,衣衫褴褛的少年艰难地发着这个单音。这是百年来,他唯一可以发出来的音节。看到白衣仙人朝自己走来,黯淡无光的琥珀色眸子骤然散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见到白衣仙人已走到铁栅栏前,少年突然双膝跪地,上半身虔诚地匍匐着,黑瘦细长的双手伸出,掌心朝上,恭恭敬敬地举至白衣仙人身前。
白衣仙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药丸,放至少年手心中。
接到药丸,少年激动地抖着手急不可耐地将它吞咽入腹。
白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于地的少年,久久伫立,月亮悄然爬上高空,在他身后拉出一个奇怪的影子。
……
半夜里阮玉被自己肚子的“咕噜”叫声吵醒。
都吃得越多饿得越快,果不其然。虽然一整天都抱着那个大猪蹄在啃,不过却越吃越饿。
阮玉发现自己又像八爪鱼般挂在挺尸似的耀灵晔身上,慌忙撤开了手。
想必是他太思念香香了,这几个晚上总是梦到自己搂着香香睡,却没想到都挂在了耀灵晔身上。
谁叫天底下竟有与宠物长得如此相似的主人呢。成日里穿着跟新郎似的红色衣服招摇过市,身上还带着隐隐异香,甚至眉间那一粒朱砂也不偏不倚地点在了同样的位置。
若非耀灵晔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开阳城首席大弟子,阮玉一定会认为他的香香变成人形回来找他了。
月光下,耀灵晔双眸微闭,长长睫毛在白如瓷玉的脸颊上投下一道淡淡黑影。薄唇微微抿着,侧颜精致冷艳,让同样身为男子的阮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不不不,他一定是太饿了。
感觉到自己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阮玉慌了神,忙移了视线,从床上一跃而起,抱起了剩下的猪蹄,踱门出去。
出了房门往前走不远,便是那夜零落看到的壁画。
阮玉稍稍踌躇了会,下定决心般,朝那幅壁画走去。
……
千年前,羌灵人忍受不了异族残暴的统治和如猪狗般的虐待,终于发动了一场起义。起义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占领了麒麟国的东北一隅,成立了廌国。
战火纷飞中,绣着咬尾蛇图腾的旌旗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点一点便火焰吞噬。
痛苦的人们哀嚎着,琥珀色的眸子透出的是刻骨的仇恨与浓浓的绝望。
那时身为麒麟国太子的原主。因为帮助羌灵一族参与了叛变,被其父骞玄锁在了华丽的车辇中。
无论怎么挣扎,冰冷的铁链始终禁锢着他的身体……
“起来,羌灵族的兄弟姐妹们,宁愿战死,也绝不要屈辱地活着。”
耳膜中充斥着的,是羌灵人悲壮而又绝望的声音。
虽然喊得热血激昂,可是那些羌灵人,一个个被麒麟国士兵的军刀砍倒,便再也没有爬起来。
“区区蝼蚁,焉能撼得动大树。”华丽的车辇中,国王拉开了车帘,让挣扎着想要从黄金锁链挣脱而出的太子看着窗外满地狼藉的一切道,“羌灵,天谴之族,若无人祸,必受天罚,你解救不了他们的。”
“出卖了,我们被出卖了……”
血泊中,一双双琥珀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被困在华丽车辇上的太子殿下,仇恨的视线化作一把把利剑,将年轻太子的心割得支离破碎。
……
因为原主的缘故,看到那个首尾相交的蛇形图腾时,阮玉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几分惧意,这几日,阮玉也尽量躲着那幅壁画。
可是有时候,恐惧往往伴随着好奇。时间越久,阮玉便越想知道壁画上画的到底是什么。
从眸色看,宿莽村的村民并不是纯种的羌灵人。真正的羌灵人眸色很深,很纯净,而这里的村民眸色却略浅些,琥珀色的眸中掺杂了别的颜色。
不过据村长的介绍,这个村存在了好几千年,这副壁画也是几千年前的祖先亲手刻了,再由后世反复雕琢,这才完好地保存了下来的。
阮玉一边啃着猪蹄,一边凑近了那幅壁画,那是由一幅幅图构成的一个大图。
第一幅画,画着一条蜿蜒的河流,河流两侧住着两户人家。左侧的人眸子是和羌灵人一样的琥珀色,右侧的人却一个个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个美丽的梦幻之泡悬挂在半空中,那是这些人的梦境。
第二幅画,左边那户人家似乎发生了什么喜事,大家欢呼雀跃,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第三幅画似乎磨损严重,根本看不出来内容。
到了第四幅画,河流右边的村庄消失了,只剩下一团可怕的黑气。
第五幅画,黑气肆虐处,寸草不生,白骨累累。
第六幅画,头顶发着金色光晕的仙人与黑气作一团。
第七幅画,仙人吐血而亡,手持除妖剑的白衣仙人们似乎像那团黑气承诺了什么。
第八幅画,原来的河静静流淌着,左右两边又新建了很多房屋,而拥有琥珀色眸子的人们却光着身子跪在地上被人用皮鞭抽、用脚踹,甚至被一刀一刀地剜下骨中血,皮中肉。
虽然看得不甚明白,但是大概能猜得出这幅画画的是羌灵一族遭受天谴的整个过程。如果那团黑气是河右边的族人所化,那么羌灵人到底做错了什么,仙界才需要对他们做出惩罚以平息那团黑气的怨气。
第三幅图到底画的是什么?
“大晚上的啃猪蹄,到底还让不让人睡觉啦。”阮玉正想得出神,确听得一个声音狠狠道,回头却见济沅站在他身后,一脸幽怨的表情。
“咕噜……”济沅的肚子猛地了个响嗝。
“哟,美人儿,你这是肚子饿了呀,要不我分你一点。”阮玉着,举起那个被他啃得稀巴烂的猪蹄在济沅跟前晃了晃。
一道凌厉剑光直挥而下,手中的猪蹄应声而落。
阮玉不悦地皱了皱眉,对着济沅冷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个猪蹄是我家晔晔千辛万苦从镇上买回来给我的。”
“切,灵晔真君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济沅抱着剑,不以为然地白了阮玉一眼。
“是不是我家的,明天等他醒了,你亲自问他就是。”阮玉瞧瞧济沅房间内那张空无一人的大床勾了勾唇道,“我道美人今晚好大的火气,原来是空闺寂寞,燥热难当啊。”
“你……”显然被戳到痛处,济沅举了剑就朝阮玉砍来。就在这时,一道白影闪过,楚沥竟徒手生生接下了这一剑。
“师兄,你……”
济沅慌忙扔了剑,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掌心在滴血的楚沥。
“师弟,这是人间,不可造次。”楚沥清朗淡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
“造次?”济沅皱了皱眉,乌木般的眼眸中充满了浓浓的失落,用手指了指阮玉道,“师兄,你又何必得冠冕堂皇,你摸摸良心问问自己,此次接下这个任务难道不是为了他。”
楚沥还未话,济沅便扔了剑,擦着眼泪,哭着跑了出去。
若不是当初自己给楚沥砸了那么多好感值,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想想,还真有点对不住他。
阮玉像是偷了腥的猫,站在楚沥身后,一声也不敢吱。
“儿子……回来……”
“儿子……回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似乎远在天边,又像是离他们只有一门之隔。那声音听起来极为悲切而又绝望,像一个死了儿子的女人,悲伤过度,发了疯后,满世界寻找自己的孩子。
“放开,给我放开……”这是济沅的声音。
“是那具女尸……”
阮玉眸子骤然一亮,望了楚沥一眼道。
楚沥蹙了蹙眉,骤然转身,追了出去……
宿莽收尸(五)
当阮玉亲眼见到那具女尸时,才知道女尸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衣服零碎不堪,沾满了尘土,隐约还有蛆虫在蠕动。头发如海藻一般,湿哒哒的披散着,仿佛只要轻轻一扯便能将那头皮掀开,肚皮从胸膛往下裂开一条常常的缝,皮肉向外翻卷着。此时女尸正狠狠地掰开那条缝隙,拼命将济沅拖着拽着往她那黑逡逡的腹腔里塞。从女尸身上传来的浓浓的酒气掩盖了尸体本身的腐烂之气。
“放开,你放开我……” 济沅被吓得全然忘记自己还有灵力这回事,一边吐着隔夜饭,一边挣扎着想要摆脱女尸的束缚。
就在这时,楚沥飞身上前,轻轻握住济沅在半空扑腾的手,将他从女尸怀里拽了出来。
“楚沥师兄……”济沅语带哭腔,弓着身子,像个受了欺负的孩见到了可以为他撑腰的家长,无力地拽着楚沥的衣袍一角,脸儿吓成了酱紫色,肚子里的饭菜已经倒空了,可他还是不停地往外吐酸水。
“用净灵术……”楚沥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济沅,他才反应过来,放开楚沥,催动净灵术,洁净自己的身体。
阮玉见机会难得,忙转头向耀灵晔求助道:“晔晔,帮我收了这个女尸,我定……”
“好好谢你”四个字还没出口,耀灵晔便以极强的行动力拦住了女尸去路,此时楚沥也已飞身上前,堵在另一个出口上。
“儿子……回来……”
“儿子……回来……”
女尸情绪似乎激动了起来,发出一声声野兽般的低吼,张牙舞爪地朝楚沥扑去。
不过区区一具笨拙女尸,吓吓济沅这样养尊处优的新晋散仙尚可,又如何能逃得过耀灵晔和楚沥这两大仙城首席大弟子的强强联手,仅仅眨眼的功夫,女尸便被二人制住了。
耀灵晔在女尸额头处贴了一张定身符,女尸再也动弹不得。此时村长和村民们听到了动静,也纷纷赶了过来。那些村民见到女尸狰狞可怖的模样,皆吓得面无血色,胆的甚至当场晕了过去。
耀灵晔和楚沥二人联手将女尸放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阮玉跪在女尸跟前,先撒了驱虫粉,密密麻麻的蠕虫从女尸的身体中爬出,如潮水般朝四周散开,没散开多远,一只只便僵硬地倒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一些肠胃不好的,忍不住吐了出来,济沅更是呕得几乎连肠子都要翻了出来。
阮玉蹙了蹙眉,正想从这蠕虫尸堆中清除出一条路,耀灵晔却早已上前一步,用法术将那些尸虫清理得一干二净。
阮玉上前几步,跪在女尸身边,用湿布将女尸从头到脚擦拭一便,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女尸虽然经过了那么多年,尸身却没有丝毫腐败迹象,即便身上那么多蠕虫,颇有弹性的皮肤上,却没有一丁点儿伤口,腹前那一道长长的裂痕倒像是生前被生生剖开的。
莫非是这女尸死前难产,被人破开了肚皮接生?可是阮玉便马上否定了这种猜想。女尸腹中除了心脏,其他脏器全都消失不见,若是接生又何必多此一举。
“快一点,磨磨蹭蹭做什么?赶紧处理了这具恶心的尸体,这可是具凶尸,对她那么客气干嘛!”
济沅一边拼命呕吐一边催着阮玉道。
阮玉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蹙眉,抬头望了济沅一眼,唇角勾了勾道:“大美人儿,你急什么,不定这具女尸还是你祖宗。”
“你……”被阮玉的话激怒,济沅一边跺脚一边气急败坏指着阮玉的鼻子道,“我才是你祖宗。”
“我画的定身符可定住凶尸七七四十九天……”听了济沅的话,耀灵晔在一旁蹙了蹙眉,神情似乎有些不悦。
阮玉摇头笑了笑,不再理会济沅的无理取闹,继续埋头处理尸体。
阮玉简单地对女尸面部和头发做了处理,毕竟是一具凶尸,搁置时间越长越不好。
“咦,这是什么?”阮玉突然从女尸的发间摸出了一柄首尾相交的蛇形发簪,冷冰冰的,虽然已不复昔日光泽,但是可以看得出做工精细,显然不是寻常人家所有。
咬尾蛇!阮玉突然想到祠堂中所见的那个咬尾蛇图腾。
“莫非这女尸与羌灵族竟还有所牵连?”阮玉心中思忖,却不动声色将发簪插回女尸盘好的发间。
而在众人不曾注意的地方,村长的脸色却微微一变。
摇曳的烛火下,穿着寿衣的女尸面容栩栩如生,虽然无从得知女尸生前容颜,只是照着面部身体骨架修复了下。但也足以看得出这具女尸当年的绝代风华。
阮玉站起身,对着女尸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就在这时,耀灵晔、楚沥、村长还有一些村民似乎也受到阮玉的感染,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对女尸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写着“冰棺”二字的黄纸飞起,飘落女尸身上,变成一副真的冰棺,将女尸的身体严严实实裹住。熊熊烈火烧了起来,将女尸吞没。
就在众人以为女尸会随风而逝的时候,火焰渐渐变直至熄灭,那女尸的身体却依然完好如初。
“没用的……”村民们叽叽喳喳议论开来,纷纷摇头道,“之前烧也烧过,埋也埋过,没用的……”
“没用的……”突然村长突然望着冰棺中的女尸,淡淡琥珀色的眸中充满了恐惧,“她……她是羌灵族的圣妃慕容滕予。”
“啊……”听了村长的话,众人一脸诧异的表情。
“咬尾蛇是羌灵一族的图腾,只有羌灵男子才可以用这个图腾装饰,除了一个女人例外,那便是羌灵神王之妻羌灵圣妃慕容滕予。”
……
在众人惊讶与好奇的目光中,村长讲起了宿莽村历代族长口口相传的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从前,羌灵族还不像现在这样,低微而又卑贱。
它是一个足以傲立人族之巅的大族,凭着巫灵九术,横行天下。据羌灵人的巫灵九术是一种连修真界都颇为惧惮的术法。不过巫灵九术乃是诡誕邪肆之术,越往上,越是让人感到可怕,不过普通的羌灵族只会最基础的巫灵三术,而其他六术只有羌灵之王才可以学习。
到了羌灵圣王封湛这一代,羌灵族更是走向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与昌盛。羌灵王封湛不仅年轻有为,而且具有绝佳的修炼天赋,创造了巫灵第十术,更加震惊三界。
慕容滕予本是羌灵族第一美人,而且是羌灵王封湛的同门师妹,二人青梅竹马,两无猜,封湛承袭圣王之位后,慕容滕予便是理所当然的羌灵圣妃。
在封妃典礼上,羌灵圣王亲手为圣妃戴上这支雕刻了“咬尾蛇”图腾的发簪。在女子不能触碰图腾的羌灵族,对女人而言,这便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虽然族中有反对的声音。不过圣王封湛却义无反顾地把这种荣耀给了自己的妻子。
才子佳人,天造地设,这本是羌灵族的一段美谈,可是一年后,这段人人称道的佳话却变成了羌灵族人最耻辱的印记,原因是他们的圣妃生出的儿子眼睛却不是羌灵人才有的琥珀色。
羌灵圣王封湛勃然大怒,细查之下,才知圣妃被灵河对岸的梦依族之王离尤强迫过。封湛被戴了绿帽,恼羞成怒,发动巫灵军团,将灵河对岸的梦依族夷为平地,并且下令处死慕容滕予所生之子。
慕容滕予宁死不从,伤心欲绝下,抱了其子流落民间十三年。这十三年间,羌灵圣王封湛忧思成疾,悲愤交加,竟夭寿而亡。
后来慕容滕予暴露了行踪,她和她十三岁的儿子被人抓了回去。愤怒的羌灵族人,将他们推向高高的祭坛,装入两口装满酒的酒缸中,对她母子二人施以最残忍的“酒祭”之刑,以告慰先圣王之魂灵。
可是后来,慕容滕予却生生震破酒缸,并且将自己的儿子从另一个装满酒的酒缸中救了出来。
“孩子,既然世人容不下你,那你便回到娘的肚子里来吧。”慕容滕予当着天下众人的面,生生剖开自己的肚皮,挖去了所有的内脏,将她十三岁的儿子永远封印在她的腹中。
当慕容滕予消失在众人视线中时,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先圣王早就将只有王者才可以学的巫灵九术传给了他的妻子圣妃慕容滕予。而她方才所用的便是巫灵第六术“魂器”,顾名思义将自己的身体练成一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魂器,而装在魂器中的生命则可以在魂器的庇护下,永恒地活着,不生不死,不伤不灭。
“如果这具女尸真的是传中的羌灵圣妃,那她腹中不是应该有个封印的少年,可是方才大家亲眼所见,女尸的腹中根本什么都没有……”阮玉想了想,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如果传是真的,那么……”耀灵晔双手环胸倚门,顿了顿,蹙眉道:“那个被封印的少年应该是跑出来了……”
“就算那孩子真的破了封印跑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因为传那孩子身带五重劫煞,根本就是个修真废材。”村长道。
到修真废材,楚沥和济沅齐刷刷地望向阮玉,神色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