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妖尊祸世(六)
月满如盘, 空气中传来淡淡菊花香。
天龙山, 位于A市市区内, 海拔八十米,占地二百五十公顷。其风水左盘青龙, 右卧白虎,前有碧波照日月,后有玄武靠乾坤,乃是绝佳墓葬之地,因此此处大大墓葬林立, 不仅有群居的公墓, 也有独门独栋的阴宅。
都道菊寄哀思,所以天龙山最多的花便是菊花了!
每到秋季, 漫山菊花盛开,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端的是清香盈满袖, 暗香扑鼻来。
A市火葬场就建在天龙山的最顶端, 为了方便送葬队伍, 盘山开了一条宽阔公路, 因为离市区很近,所以一到午夜,火葬场便基本没什么人。
A市钟楼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已是午夜时分, 火葬场殡仪馆内的灯光依然亮着。
昏黄朦胧的黄色光晕照在这个不大的空间, 几尊透明的冰棺散落在各个角落, 有一些空的,有一些却装着面目苍白的死人。
中间是一个手术台,手术台上放着一具尸体,湛蓝寿被披在尸体的身上,头上也蒙着一块遮羞布。手术台旁,一人双手枕臂,伏案趴着。
许是被这午夜钟声吵醒,那人的头微微动了动,又像是睡得不安稳一般,换了个姿势。突然,似想到了什么,那人倏地直起了背,一双微微斜挑的桃花眼直视前方,竟兀自怔怔发呆。
那人像是不确定什么,睁圆了一双眼睛在四周逡巡,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摆设,熟悉的气味。
这……这里不就是自己前生工作的地方,A市殡仪馆么。
阮玉头脑一时像当机了般一片空白,渐渐地,他似乎回忆起了一些东西。
祝家连环杀人案、宿莽的女尸、九世乞丐、蓬莱仙岛的绝世晶珠、昆仑山上的终年白雪……
还有那一袭如火的红衣!
“香香!”阮玉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角却有些润湿。
似乎想到了什么,阮玉站起身,一把掀开手术台上那具男尸的遮羞布。
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在看到那具男尸脸庞的刹那,阮玉瞳仁还是骤然一缩,全身的细胞都叫嚣了起来。
那是一具少年的尸体,约摸十六七岁的模样,眉心一粒红色朱砂,如血凝成一般鲜艳欲滴。
香香……
阮玉额上沁出豆大汗珠,捏着遮羞布的手猛地一抖,遮羞布飘然而落遮住少年的半边脸。
香香……
阮玉颓然坐在地板上,痛苦地十指插/入发间,他的身体如同浸入寒潭中一般,从头顶的天灵盖直寒到脚底。
在那个世界的经历原来只是他的一场梦,没有修真界、没有昆仑山的婚礼,也没有妖王温香!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阮玉有些喘不过气来,温热的泪水却沿着眼角滑落。
阮玉靠着被,将脸深深埋入掌心中,哽咽起来。
没有香香,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香香。
梦与现实的混乱交错,让阮玉一时间记不清楚自己前世什么时候处理过这样一具尸体。
妖王温香只是自己看到这个少年的脸而在梦中塑造的一个形象。
一时间,空虚、失落、绝望、天地覆灭……
这是一种比在梦中发现妖王温香魂飞魄散还要绝望的感觉。
世上最绝望的,不是伊人已逝,而是,伊人根本不存在!
就在这时,阮玉隐约听到一声似野兽一般的咆哮,极远又极近。
这座山虽然屹立于闹市中,且又堆满了坟墓,不过时常却又猛兽的咆哮。
虽然如此,却从没有见到那些猛兽出来过。
阮玉冷静了片刻,依然无法从那极度的伤心中摆脱出来,不过工作还是得继续。
阮玉重新回到手术台上,戴上了手套,再拿开死者脸上的遮羞布时,心里又被狠狠地一揪。
……
到了第二日清,听得几声呜咽之声,少年的家属来领尸体了。
为首的是一个少年,一身休闲白T加深色牛仔裤的搭配,凤眸狭长,戴着一副深紫色的美瞳眼睛,一头短发清爽而又干净。
“温玉……”阮玉几乎失声惊呼。紧接着进来的人却让阮玉有些难以接受。
“温玉”身后,呜呜咽咽的半老徐娘竟然与玉瑱仙君有着同样的脸庞,她身边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不停地拍着他的背安慰他。紧接着,进来的还有一些人,大体都是死者的亲朋好友。只是无一例外的,那些人在阮玉那场荒唐的梦中都能找到一个对应的身份。
火烈、骞玄、桑扈、楚沥、钟馗……
梦中见到的每一张熟悉的脸此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阮玉惊讶得嘴巴张成了个“O”字形。
阮玉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清楚哪里奇怪。
眼睁睁看着别人将少年的尸体推出去,阮玉却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
不,他不能就这样让人一把火将香香烧了,香香不会死,他不会!
想法转瞬即逝,阮玉却已冲进围着的人群,站在冰棺的旁边。
看到此时状若疯癫的阮玉,众人一脸愕然地望着他,连方才那一对新丧爱子哭得撕心裂肺的中年老妇也停住了哭泣。
“我……”阮玉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一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死者身上还有一些地方没有修复,我在好好看看!”
“不用了,入殓师,时辰将至,我们得马上将我哥的尸体送到火葬炉那边火化!”温玉彬彬有礼道。
就在这时,阮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那冰棺用力一推,冰棺冲出人群,朝前方而去。
“变态抢尸啦,给我追!”随着人群中一个忿忿不平地喊声,那方才还面色阴郁悲痛欲绝地人潮忽如厉鬼一般,追着阮玉跑。
阮玉推着冰棺,东躲西闪。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抢了一个陌生少年的尸体满世界的跑。
可那个少年是香香啊,是他在梦中深爱的人。
他真的无法眼睁睁看着香香化作一团火焰,从此灰飞烟灭。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低低叹息,像是在笑又或者是其它别的什么情绪。
应该是山中那只神秘的怪兽发出的声音。
这冰棺虽然比平常的杉木棺材要些轻些,不过毕竟装了个人,跑起来根本没有那么利索。阮玉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进钻进火化室中,“轰”地一声,落了栓子锁紧。
阮玉一时累得气喘嘘嘘口干舌燥。砸门上声音在耳边轰然作响,这是一道铁门,虽然栓子很结实,不过每一次撞击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看起来尤为恐怖。
阮玉在冰棺边站立,望着少年英俊的脸庞,鼻子一酸竟哽咽起来。
眼前的尸体与梦中的香香融合在一起,他只觉得天地覆灭,一阵窒息的绝望汹涌而来。
他不知道他该拿少年的尸体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外面那群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还是跟着这少年双双投入这火化炉中。
不知外面的人用了什么工具,这铁门竟然有些支持不住了,就在铁门轰然倒塌的时刻,阮玉当机立断,摁开了火化炉中的电梯门。
炉床上的传送带很快启动将阮玉送到火化炉门前,似乎受到感应般,还未待阮玉细想,舱门便开了。
可是一切与阮玉想象的不同,那炉中并未喷射出熊熊烈火,反而有些微冷。
莫非是设备出故障了?
阮玉心底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还未缓过神来,脚下的传送带却突然动了起来,将他带至另一扇门前。紧接着那扇门也开了。
见鬼!
阮玉狠狠咒骂一声,身体却被传送带带着冲出了那扇门。
眼前似乎是天龙山的后山,两旁古木苍苍,中间只有一条林荫道。阮玉有些茫然地推着少年的尸体在道上走着,只觉此处甚为熟悉。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站住,别跑……”
没想到那些人竟然也追上来了。阮玉心中一紧,推着那副冰棺,撒腿就跑。突然不知脚下绊到了什么,整个人“咚”地一声重重倒在地上,吃了个狗趴屎。
阮玉挣扎着站起身,回头却见一群人黑压压地朝他涌来。
在看清那些人的脸时,阮玉瞳孔骤然一缩,全身细胞都惊恐的叫嚣起来。
那些人不是其他人,黑压压地,全都他自己。
一张张熟悉的脸,龇牙咧嘴地朝他跑来,如同凶神恶煞的恶鬼一般,张牙舞爪而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阮玉呼吸蓦地一滞,头脑一片空白,却在第一个自己快要掐住他脖子的时候,随手捡起道旁的一根枯树枝,狠狠插/进了对方的心脏。
“唔!”阮玉与那个自己如同照镜子般,齐齐咬牙,一手捂住自己的胸膛,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令他几乎无法承受。
原来杀了那个“他”,仿佛就像杀了自己,对方有多痛,自己就有多痛。
阮玉突然想到香香,作为他的花儡就是这样吧,香香有多痛,他便有多痛。
越来的自己涌了上来,如僵尸恶鬼一般,他们撕扯着他,蹂/蔺着他,似要将他扯得四分五裂。
阮玉杀红了眼,也顾不得杀了那些自己会受到反噬,那锋利的树枝如同一把把利刃插/进了对方的心脏。
可是就算这样还是无济于事,后面的人潮影影绰绰,密密麻麻,竟然看不见队伍的尽头。
“咔嚓”树枝断了……
“嗤”鲜血喷涌而出……
终于在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中,他感觉到自己的肢体四分五裂。
可是疼痛的感觉并未因为死亡而消失,突然他又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另一个自己的身体中,他不断地往前跑,试图摆脱开身后那漫长的队伍。
他呐喊,他厮杀,他伸手拧断对方的头颅,他用力扯断对方的手臂,他将枯树枝插/入对方的心脏……
浓重的血腥味在这个空间弥漫开来,阮玉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上浸湿衣裳的是汗水还是血迹。
他负隅顽抗,最终还是被那些自己撕扯得四分五裂。
可是,紧接着,他的意识又重新出现在人群中的某个他身上,厮杀,血战,最后身体被撕裂。
身边又传来一声巨兽的嘶吼,阮玉不知道那是山里野兽的嘶鸣还是他自己杀红了眼的魂灵在咆哮。
他睁着眼睛,在四周逡巡一圈,看到了地上密密麻麻堆积如山的都是自己的头颅和身体。
怎么会这样?这是哪?他到底是谁?
眼前的景象似乎与记忆中的某一幕悄然重合。阮玉瞳孔骤然一缩,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芜烬之地!
仿佛记忆的匣子在刹那间开,曾经那些缺失的记忆如朝水般齐齐涌向阮玉的脑海中。
……
当年他飞升之后,突然失去意识,待到他再次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
在那里他看到了好多自己,那些自己如同厉鬼一般朝他涌来咬他撕扯他,绝境之下,他奋起反抗,杀了一个又一个自己。也被一个又一个自己杀死。
终于他杀了一波自己后,世界暂时恢复了平静,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将一具又一具自己的尸首放入透明的棺材中,沿着林荫道往前推去,推开重重的铁门,他进入了方才呆着的那个殡仪馆内,将尸体取出,放在手术台上,一具一具修复完好,又推到火化炉中一一火化。
他叫阮玉,他是一个入殓师,他没有父母兄弟也没有亲朋好友,他足不出户日夜待在这个殡仪馆内。他亲手修复的是一具又一具自己的身体,他亲手埋葬的是一个又一个自己。
怎么会这样?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渐渐变得明朗,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起自己双亲的脸庞,无法想起在这个世界的家,好像至始至终都只有这样一个殡仪馆而已。
怎么会这样,自己关于前世的记忆竟然就是在这芜烬之地里的经历。
怎么会这样!
阮玉只觉天崩地裂,思维一阵混乱不堪,所有的逻辑都无法支撑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耳边,那低低的野兽的嘶鸣之声越发明显了,几乎伴随着痛苦的哀鸣。
就在这时,新一波的人潮又如潮水般向他汹涌而来。
阮玉本能地举起手中的枯枝,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狠狠地指向那些自己。
他已经杀红了眼,已经变得无所畏惧,痛就痛吧,反正他也不会死去。
他不知道这一场无尽的轮回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也不知道结束之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杀!
杀!杀!杀!
就在他做好了心里准备,等着承受杀死第一个自己的痛楚时,突然听得一声撕心裂肺地怒嚎,眼前那些人潮突然“砰”地一声碎裂开来。
阮玉以为自己会看到血肉模糊的场景,可是没想到他看到的只是一团乌烟瘴气。
“殿下,你怎么样,没事吧?”突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阮玉循声望去,一抹血一般的红影刺痛了他的眼睛。
阮玉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想什么却开不了口,半晌,方艰难地发出一个声音:香香……
“殿下,没事了!”阮玉的身体猛地被揉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中,熟悉的彼岸花香,让阮玉的情绪稍稍镇定了几分,温香在阮玉额上落下重重一吻道,“那只混沌兽已经被我杀死,殿下再不会被它迷惑心智了!”
混沌兽?
上古有四大神兽,黑玉麒麟、上古应龙、火烈鸟,还有一个便是混沌兽。
阮玉回头,看到一团肉嘟嘟的东西在地上微微抽搐着,看不见脸上五官,也不知道有无四肢,看起来黑乎乎的一团。有绿色的汁液从他的身体中流出,散发着刺鼻的腥臭。
这一团肉乎乎的东西竟然就是传中的四大神兽之一的混沌兽。
上古书记有记载混沌兽最喜欢制造各种恐怖幻境,让人的灵魂在幻境中备受煎熬,从而吸食人内心的恐惧,让自身力量变得更强大。
所以他方才还有以前在殡仪馆中听到的野兽的咆哮声其实就是混沌兽在嘶鸣。
阮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抬头望着香香问:“香香,你方才能看到我的幻境吗?”
温香点了点头,轻抚他的秀发,道:“殿下,对不起!只有杀了混沌兽才能彻底让你摆脱那个幻境。几百年前,殿下深受幻境折磨,我却无能为力,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那只混沌兽再也伤害不了殿下了。
“几百年前?”阮玉突然想到自己第一次陷入幻境的情形,那个时候他不停地杀死自己不停地替自己收尸不停地将自己火化,他不知道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只能机械而麻木地重复着。
某一日他发现自己死了,被推进了火化炉,身边燃起了熊熊烈火,紧接着他听到了殡葬系统再话。
“香香,难道当年是你?”阮玉恍然大悟般望着温香问。
“作为殿下的花儡,我可以感应到殿下所经历的痛苦,可是我却不知殿下身在何方!”
“所以香香上天入地,就是为了找到我?”
“直到我杀到天璇境,才听冯冀也许你被困在芜烬之地无法出来!”
“可是香香怎么来芜烬之地的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芜烬之地,香香怎么可能进入我的芜烬之地?”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芜烬之地多如恒河沙数,所以别人不是不能进入不了芜烬之地,而是不容易找到你的芜烬之地。”
“可香香为何又可以……”
“也许是我作为殿下的花儡,所以产生了感应吧!”温香长长的睫毛垂下,将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悄悄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