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一声门开了, 温香就站在门口, 隔着千年时光, 看着以前的太子殿下。

    “先出去，我不想用膳！”鼻音很重，方才还在嚎啕大哭, 发现有人进来, 便生生将哭泣强行遏制在喉咙中。

    难怪自己跟了他这么久，从来没见这个人哭过，想来这个人太过要强，凡事都憋在肚子里, 从来都不想在别人面前示弱。

    想着, 温香的心像是被狠狠抽了下，还没想好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千年前的太子殿下, 却听得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殿下……”感觉到趴在桌上的那人的身体陡然一震，阮玉猝然直起身子，对着眼前的温香怔然半晌。那原本白皙如玉的脸此时哭得红红的，一双明丽鲜亮的桃花眼此时也哭得又红又肿。

    先是愕然, 旋即脸上出现喜色，可是突然又意识到什么, 突然双手掩面。“长青,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十指缝中传来阮玉浓浓的鼻音。

    这样脆弱而又故作坚强的阮玉简直让妖尊的百炼钢之心瞬间化成了绕指柔。因为只剩了个人魂, 此时的阮玉较正常状态似乎痴傻了许多, 竟然没有发现眼前的长青长高了许多而且脸上也没有了往日的青涩稚嫩。

    这个傻乎乎的人魂显然已经完全相信眼前的温香就是他的跟班长青。

    “殿下, 饿了吧，你先吃点东西！”温香的声音也带着淡淡鼻音，他走了过去，半跪在阮玉面前，从怀里掏出方才他在街上买的那些卤味道，“这些都是从廖氏卤味那买的，殿下尝尝看是否喜欢？”

    一听到廖氏卤味，阮玉双眸陡然放光，在看到那些烤得焦红酥香的鸭头鸭掌还有鸭肠时，竟然控制不住的“哧溜”一口。因为只剩了一魂，阮玉对外界没有丝毫戒心，就这么赤/裸/裸地表示自己心中的欲望。可是这样更接近人的太子殿下，却让温香倍感怜惜和心疼。

    “太子殿下慢慢吃，别噎着！”温香眉目柔润，就这样痴痴地望着眼前之人，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笑意。

    突然想起了什么，阮玉跑到柜子后面，开了柜门，拿出一个东西，神秘兮兮地递至温香手中。

    “殿下，这是什么？”温香好奇地望着手中那个描龙绘凤的精致锦囊问。

    阮玉却一脸神秘但笑不语，原本精致如画的脸庞却因为哭了一天，而变得有红又肿，跟染了桃色一般。

    温香心中微动，拆开那锦囊，却见锦囊中卧着一把弯弯的蛇纹玉梳。每一齿都是精雕细琢，上面的蛇纹更是栩栩如生。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温香羽睫轻颤，抬眸，怔怔地望着眼前那一脸笑嘻嘻的阮玉。

    “殿下，这是……”

    “今日是长青的生日，这是送给长青的生日礼物！”阮玉着，薄薄而又微微有些透明的耳廓竟然红透了。

    生日？

    虽然他有母亲，可那是他的继母，据他是被继母从河边捡回来的。因为都是可怜的羌灵，所以继母待他视如亲生。

    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他继母也不知道。

    似乎了解温香心中的疑惑，阮玉笑道：“去年这个时候我在河边遇到了你，我派人去了解过，没人知道你的生日，所以我就擅自做主将我们遇见的那一天当做长青的生日了！”

    仿佛有一股暖流从温香的心尖蔓延开来，他眼眸湿润，眼角泛着隐隐薄红。

    温香香要开口，却哽咽在喉咙边无法话。握着檀木梳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着。记得当年，他看到太子殿下在集市买了木梳，心翼翼地藏着，他还以为太子殿下买这个木梳送给心上人，因此心里竟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快。

    后来，太子殿下病得迷迷糊糊，搂着他就要轻薄，嘴里似乎喃喃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实在太含糊，他听不清楚阮玉在叫谁。

    当时的长青又惊又怒又暗自兴奋，他本是低贱的羌灵，依照当时的律法，羌灵是极其污秽之物，就算多看主人一眼都是不能轻饶的弥天大罪，更何况是触碰主人，而且睡梦中的太子殿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揽住他的腰肢便将他往床上带，当时细胳膊细腿的他根本无法挣脱。

    可是此时殿下烧得迷迷糊糊的，长青以为殿下只是将他误认做他心仪的女子这才轻薄了他。一股莫名的怒火油然而生，身体比思想更快一步做出反应，单手按住太子殿下不安分的身体，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双唇朝那思慕已久的唇瓣贴去。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长青便觉整个头皮炸裂开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亢奋着，食髓知味的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再次捏住那弧度姣好的下颌。双唇还未碰到，便听见盥洗的铜器摔落地上的“哐当”声，长青回头，正撞见太子殿下的丫鬟娥，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仿佛像见到了鬼一般。

    长青脑中“嗡”然一想，很快就变得空白，只是知道陆陆续续有人进来，那些人好像骂得十分难听，似乎还有一些人朝他身上吐口水，好像还有人用棍子他，用脚踹他。不过这一切，长青都感觉不到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很恐怖的意识。他触碰了太子殿下，他玷污了他的神明！他居然用自己的污秽与不洁之身玷污了他的神明！直到被拉到刑场，长青都是一脸惘然。可是时隔千年，温香才从这个人的记忆中知道，原来当年他买的那个梳子竟是要送给自己的。

    东风无意梳相思，暖玉有情唱白头。在麒麟国，只有情人之间才会互赠梳子，这个习俗，身为麒麟国太子殿下的阮玉不会不知道，可是他却选择了送自己这个。

    一个温香想都不敢想的念头陡然涌入他的脑海中。

    可是他依然不敢相信。

    眼前这个太子殿下是他的神明，神明怎么可能会有爱欲，就算有，又哪里会看得上他这等低贱之人。

    一时间，两个截然相反的念头在温香脑海中拉锯着，撕扯得他头痛欲裂，几欲抓狂。

    他很想问眼前的太子殿下为何要送他此物，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生咽入腹，他怕最后的答案会让自己失望。

    “我前几日去长青房间里转了转，发现长青一把梳子都没有，头发如果不梳，到时候会结的，洗都洗不掉。”太子殿下勾了勾唇，抬头视线落在温香脸上，道，“正好碰到长青生日，所以便想着送你一把梳子。不知长青可喜欢？”

    大概是从来没有送人礼物过，太子殿下双手揉着他的衣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喜，喜欢……当然喜欢！”温香回答着，心中却微微有几分失落。

    想想也是，太子殿下高高在上，日理万机，又如何懂得民间那些女儿的心思。

    不过就算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太子殿下对自己情深意重，也足以值得他用一生来报答。当时他偷亲太子殿下被抓之后。本来是要被砍头的，可也许是他与太子殿下缘分未尽。在被押往刑场的路上，刚好撞见了当时麒麟国的国师。当时国师见到他，眼睛便瞬间发亮了。因为他身上竟然也有同太子殿下一般的玲珑玉骨和魂核。玲珑玉骨长在太子殿下身上，那叫天赋异禀，可长在像长青这样低贱的羌灵身上那便是怪物是妖孽，不过他这样的妖孽倒是有一个特殊的作用。

    当年国主骞玄正在为太子殿下物色合适的花儡人选，可是这样的花儡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最好与太子殿下同脉相连，而且要有一颗强大的魂核用来承受日后的创伤。就在国师为物色花儡人选而发愁之际，竟让他撞见了长青这样一个宝贝。

    所以国师便立刻禀报国主骞玄明事情原委，将人给劫了下来，送往南郊的祭坛。

    因为长青是那双眼睛太过出尘绝世，国师不忍暴殄天物，所以命人将那双眼珠子挖了出来献给了国主骞玄。

    可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就算与他一同长大的死党赵大强也不知道，其实被种下花蛊，做成花儡，长青心中。至始至终不曾产生过一丝怨愤。

    虽然看到国主骞玄看到那些挖他眼睛的人，他会感到十分恐惧和不安，以致于后面在烈火城再次看到国主骞玄时，他本能地感到惧怕和抵触，可是这种因为惧怕而产生的抵触同怨恨有着本质的区别。他甚至还想感谢这些人，是这些人把他带回他的殿下身边，永远守护着那个人，不让那个人受到一点伤害。

    这正是生前的长青想做而又不能做到的事情。不过由于这是阮玉人魂杂乱无章的记忆，变换得很快。

    也很随意。

    还得等温香将那蛇纹玉梳捂热，场景陡然一变。

    便来到了大街上。温香四处逡巡，正瞥见阮玉的车辇就停在不远处，他身边似乎围着一群人，一大部分是他的贴身侍卫，还有几个平民百姓装扮的人。温香正准备走上前去，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立即顿住了脚步，只在不远的地方隐藏起来。

    “太子殿下，你得给长青一个法啊！”那个温香熟悉之人正是他儿时的死党赵大强，他的身边还有几个与他同村的村民。

    “尔等贱民，竟敢阻拦太子殿下的去路，真是不知死活！”“阮玉的侍卫朝长青吼道！”

    “太子殿下，长青死得冤枉，你必须给他一个法呀！”赵大强和那几个村民却不顾那些侍卫的威胁，继续伏身于地，申冤道。

    “不知好歹，统统给我拖下去，杀了！”为首的一名侍卫首领厉声暴喝道。

    “太子殿下，请看在长青尽心尽力服侍您一年多的份上，好歹让他好好安葬吧，他死得实在太惨了，死后却暴尸荒野，实在是太可怜了啊……”

    “还处着做什么，赶紧把这些贱民给我杀了！”那为首的侍卫再次下令。

    只听得一阵“哐当”作响，其余侍卫皆晾出了他们的武器。

    手起刀落，待他们欲如杀鸡一般砍断赵大强等几人的头颅时，突然一个清凉悦耳，宛如昆山玉碎一般的声音道：“慢着！”

    此时车辇中下来一人，一身湖绿色的衣裳，头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只简简单单的垂着一条碧绿丝绦。

    身子挺拔修长，却是一副单薄的少年身板，不过就算这样，这人出现的那一刹那，赵大强和那几个村民皆不由自主地将头压低了几分。

    麒麟国有律法，凡为羌灵着，不得正视自己的主人，更不得盯着自己的主人看，否则主人有权利挖掉他们的双眼。不过虽然如此，赵大强等人就像找到了救星一般，声音控制不住颤抖哽咽起来。太子殿下心地善良，是麒麟国上下有目共睹的。

    不仅如此，他对羌灵更是没有丝毫歧视，之前还极力要求废止那些虐待羌灵的法条，只是却被麒麟国国主骞玄给压了下来。而且在长青服侍他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太子殿下不顾重重阻力，带着长青回他们村里探亲，给乡亲们送了很多生活污渍，还到长青娘的坟头上上了香。他们的村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不仅将他们当人看，而且还对他们关怀备至，而且这个人还是整个麒麟国最为尊贵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请您务必给长青一个交代啊，他死得实在太惨了。”看到太子殿下现身，张大强几人眸中燃起了几分希望之光，俯首于地，对他道。

    “你们这些人真是无理取闹！”突然听得太子殿下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赵大强等人的心却宛如沉入深深湖底。

    “长青明明活得好好的，你们替他什么怨？”太子殿下的声音却比往常要冷上几分，他瞥了那几个匍匐于地的羌灵一眼道，“念在初犯，孤暂且饶了尔等性命，若有刻意再诅咒长青，定斩不饶！”

    虽然换了个场景，不过之前温香的出现似乎扰乱了阮玉的记忆，所以他的人魂并不认为温香已经死了。

    “太子殿下……”似乎没有料到一向对他们温和有礼的太子殿下会突然对他们如此冷漠，赵大强几人几乎望了麒麟国的律法，抬起那清一色的琥珀双眸，有些愕然地望着阮玉，“太子殿下，天日昭昭，您怎么能这样睁眼瞎话，长青的尸首此时还在南郊之外的祭坛上，我们方才来之前还去看了一眼，整个人已经死透，甚至还露出了森森白骨，殿下若是不信，看一眼便知啊！”

    到长青的尸首，赵大强的声音又控制不住哽咽起来。

    “放肆，低贱羌灵也敢这样直视太子殿下天颜，速速挖下他们的眼睛。”那侍卫首领见那些羌灵占着太子殿下平日对他们稍稍纵容便愈发无法无天，更加气不过了。

    “慢着！”太子殿下却喝止住了他的那群侍卫，对赵大强和他的村民道，“今日孤便饶尔等一命，望尔等谨言慎行，若日后还有对长青出言不敬着，孤便命人割下尔等的舌头！”

    完，太子殿下长袖一甩，再不顾赵大强等人的辩驳，径直驱车而去。

    “长青，长青，你在天有灵看到了没有，这就是平日里你掏心掏肺对待的太子殿下，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个好人，他是个伪君子，同他爹一样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啊……”身后，长青呼天抢地的声音传入车辇中太子殿下的耳中，俊秀的眉峰微微一凛，莹白如玉的修长指节却用力抓在了作揖的扶手上！

    “长青……”太子殿下低低唤了一声这个名字，脑仁却有些微微发疼。

    待车马渐渐走远，那名护送太子车辇的侍卫首领陡然朝手下人使了个眼色。

    手下之人心领神会，旋即抽身往回而去。

    大街上，赵大强几人还在跪着。长青死得太惨，他们只想将他好好安葬，可是就连这样卑微的愿望，也无法做到。

    可是身为羌灵的他们还能怎么样，祭坛处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何况是他们这些连苍蝇都不如的低贱羌灵。他

    们就这样跪着，久久不曾离去，仿佛这样便能感动上苍，感动那个铁石心肠的太子殿下，让长青得以顺利入土为安。

    终于，他们等到了太子殿下的护卫折而复返，可是给他们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是一把把枭首的利刃。

    混乱之中，随同赵大强一同前来的村民都被杀了，只有赵大强仓皇而逃。

    温香几乎像要忍不住出手相救，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太子殿下的记忆，都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他的出手，反而会让太子殿下的人魂陷入更深的混乱，到时候别将他的人魂带回去，只怕要再次找到他的人魂也是个问题。

    温香终极还是只能当一个旁观者，看着为他申冤的村民们一个一个惨死在麒麟国护卫的刀下，最后却只有赵大强一人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