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四绝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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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捱到下面,宁铮也是出了不少汗。

    奉九听到隐隐的话声,随即醒了,装作没看见顺着宁铮后脖子往下淌的汗水,她的手帕仍然牢牢地拴在衣服搭扣上。

    她抬眼看到宁诤的副官支长胜正肃立在一辆别克tury四门轿车旁边,看样子等了有一会儿了。

    支长胜偷窥他们,憋着笑,奉九恨不得把头缩到宁诤的脖领子里去,又挣着要下地。

    宁诤瞪了他一眼,支长胜立刻识相地把后面车门开,宁诤直接把奉九放在后座上,自己转到对面开门也坐了进去,看了奉九一眼,掏出自己湖蓝色带灰色隐纹的手绢擦了擦脸和脖子上的汗水,吩咐回到驾驶位的支长胜:“开车!”

    奉九“哎”了一声,“卫镧呢?”

    “我让他直接回唐府了,一会儿吃完饭我送你回家。”

    奉九气他自作主张,虎着脸:“不想吃饭了,我要回家!”

    一边起身要下车,宁诤直接抬起长腿压住奉九的两条腿,奉九气急败坏,干脆用手掐他大腿,只是他长期运动肌肉虬结坚硬,奉九除了把自己的手指甲顶得很痛外,一点皮肉都没有掐起来。

    前座支长胜目不斜视,专心盯着前面。

    宁诤懒得与她计较,干脆利落的暴力镇压后,曲起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前座。

    支长胜心领神会,也不多言,一路风驰电掣,直接把车开到了什字街的宝发园。

    车一开,奉九就安静下来——她一向惜命的。

    见她不再闹腾,宁诤这才慢吞吞地收回腿。

    奉九暗自咬牙——人在屋檐下,以后自得当心。

    她把身上宁铮的斗篷解下来,仔仔细细叠好,又往车窗边挪挪身子,空出地方把斗篷放下,这样离宁铮还是远了些。宁铮看着她的举动,没话。

    到了地方,支长胜宁诤分别下车,奉九向车外望了一去,刚要自己开车门下车,宁诤已经转过来给她开了车门,原本一路稍显沉默的神情换上了轻松的笑意:“能走么,要不要我抱你进去?”

    奉九的脸又红了,一半羞的一半气的,这都休了半个时辰了,体力早恢复了一半了。

    她推开宁诤伸到身前的手,下了车,宁诤一笑,跟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地走进了宝发园。

    宝发园门脸不,气派得很。门口立刻有笑成一朵花的跑堂的迎上来,哈腰作揖地伸手往里让,“三少,都安排好了,里面请。”

    奉九这才意识到,以宁家在奉天的地位,还用定什么包间?肯定有自己家的专用包间啊,电话不过是告知过来的时间罢了。

    奉九想着速战速决,也不废话,跟着跑堂的进了在一楼最东边的房间。

    包间不,陈设古朴雅致,中西合璧:盆景、鱼缸、博古架,几只双人单人沙发,一样不缺,因为知道三少只带了一位客人来,所以他们撤了原本可容纳二十人的大圆桌,只临窗摆了一张方桌,上面蒙着一张紫地儿飘白樱花的桌布,放了一壶安溪铁观音,茶水还是滚烫的。

    奉九试了试壶温,阻止了跑堂要帮她倒茶,自己拿过两个甜白瓷的茶杯倒了两杯茶。

    宁诤不紧不慢地踱到她对面坐下,看着她的动作。

    奉九端起一杯茶,双手托住,“三少,我以茶代酒,谢过你刚才的帮忙。”虽本来没你什么事儿。

    宁诤听到这个称谓,顿了一顿,也不跟她争辩,同样双手托了茶杯,微微向下一压,“见外了。”随即抿了口茶。

    奉九看看菜还得一会儿才能上得,也不想跟他继续跟他没话找话,于是歪头欣赏窗外的景致:窗外接着的是一个花园,花园地上修了一个椭圆形的池子,几只毛色鲜艳的鸳鸯正在戏水,秋荷已败,荷叶残落,早无花可赏,只有池子里一杆一杆早已枯黄的花梗托着最顶端的暗褐色莲蓬头,但鸳鸯与残荷,一艳一黯,一丰美一瘦瘠,却恰好能体会到强烈对照、两两相得的意趣。

    奉九暗赞。

    鸳鸯真是一个神奇的物种,也不过绿头鸭的大,却可以在方寸间拥有这么多种美丽的颜色:鲜红的喙,翠绿的顶毛,乳白色眉纹延伸至背部,栗黄色翅膀扇立,背部还有一片孔雀蓝闪着珠光,即使人世间最富有才华的画工,只怕也难以想象这么相得益彰的配色,让人不能不感叹造物的神奇。

    奉九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观赏过这种鸟儿,不觉托着下巴看着了迷,一边思索着得用几种什么样的国画颜料才能调弄出这么丰富的色彩。

    她赏鸳鸯,冲和恬静;宁诤在对面安之若素,双臂抱胸赏美人,屋子里一派静谧,但都不无聊。

    待奉九闻到冲鼻的香气醒过神儿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菜已上齐了,除了主菜,还有几碟子开胃菜、一只带盖双耳炖盅盛着的热乎乎的酸辣汤和一大海碗香甜弹牙的米饭。

    宁诤了句吃吧,就大快朵颐起来,看来也是真饿了。

    奉九点点头动筷,这是两人第二次一起用餐,宁诤上次看她吃火锅,就不像她那两位闺秀同学那样,吃得矜持端庄,他自然也见过有的闺秀甚至吃得一副不情不愿勉强为之的样子,就好像吃饭是掉了身份,有辱她们的事情一样;奉九则不然,吃什么都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儿。

    四绝菜是指熘腰花、煎丸子、熘黄菜和熘肝尖,是宝发园的老板自创出来的,颇得辽菜香浓厚美的精髓:腰子和猪肝都得当天现宰杀的,丸子用的猪肉必须三肥七瘦,细细剁了才行,再加上火候掌握的重要性,所以脆甘鲜甜,味醇滑嫩。

    奉九已眼尖第注意看到设了公筷,暗暗对宁诤的用餐习惯表示认可。

    她先用公筷挨样夹了点,放到自己的菜碟里,这才就着大米饭吃得很香。

    两个人吃饭速度都不慢,动作也都很优雅,咀嚼不张嘴,喝汤不出声。

    很快,四个菜见底,真是一点都不带浪费的,飘着香菜末豆腐皮儿鸡蛋丝儿的热气腾腾的酸辣汤有点辣,奉九巧肉肉的鼻头渗出了几滴细的汗珠,宁铮看到了,手指动了动,但还是忍住了——今天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好,他要是动手给她拭汗,这种意涵亲密的举动只怕又会让这只炮仗爆炸了。

    奉九吃完了一碗饭,把空碗往旁边一放,抬头看到宁诤还在添第三碗。

    奉九想着男女真是大不同,她在女子当中饭量不算了,但跟身边这些认识的男子还是没法比。

    奉九吃完了饭,肚子饱了,精神头回来了,脑子也清醒了,开始暗暗琢磨点什么场面话然后就撤。

    她看了看窗外的鸳鸯,又看了看对面的宁诤:“三少……”

    “瑞卿。”宁诤也吃完了,把碗筷往旁边一推,人往椅背一靠,端过茶盅细细品着铁观音的清香。

    “……瑞卿”,奉九从善如流,“你觉得鸳鸯是一种忠贞的鸟儿么?”

    “应该吧。”宁诤看着她来意不善的眼神,简洁地回道。

    “被骗了吧?啧啧,这就是典型的‘欺世盗名’。”奉九摇头叹息,宁铮做洗耳恭听状。

    “古诗里的‘只羡鸳鸯不羡仙’都是瞎扯,鸳鸯可不是什么好鸟儿,只要一死了媳妇儿丈夫的,它就会另找,恨不得一天都不带耽误的。”奉九不遗余力地压无辜的鸳鸯——再怎么凉薄,也不至于一天都不带耽误的,再了她怎么就知道了。

    “那也不怨鸳鸯啊?鸳鸯也不想欺世盗名,这都是无聊的世人强加于‘鸭’的。”宁铮客观地。

    “那倒是。不过,为什么像狼啊白鹳啊,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狼’一双‘鹳’的,怎么就没得这么个好名声呢?”

    “成见吧,狼是凶残狡诈的象征,‘狼子野心’‘狼狈为奸’,就没好词儿,这样的好名声,也不能给它;白鹳么,没有鸳鸯好看。”哼他倒是懂。

    “有理有理,没想到就算是飞禽走兽,也是长得好看的占便宜。”奉九有点感悟,鸡啄米一般点着头,一边想着吃也吃饱了,喝也喝足了,过场的话儿也够了,不至于有“用完就扔”的嫌疑,再也麻烦人家半天了,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三少”,奉九一边一边又动手给自己倒杯茶,听着没人搭腔,一抬头,这才发现宁诤微微抿着唇,只是用他那双漆黑乌沉的眼睛稳稳地看着她。

    奉九艰难地改了称呼:“瑞卿……”

    宁诤心情很好地“唔”了一声。

    “今天,真的是谢谢您了,我该……”宁诤一蹙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黄梨木的饭桌,笃笃有声,不客气地断了她。

    “你要跟我这么客气到什么时候?”

    “毕竟您比我年长五岁啊。”奉九笑眯眯地摆出一副家教良好理所当然的样儿。

    “那又如何?等到你嫁给我,我们日日夜夜在一起,要是还这么客气,那不是要累死人了。”奉九到底年幼,脸一下子红了,尤其宁诤刻意把“日日夜夜”四个字得又重又缓,别以为谁听不出来,她心里有股火儿,端起茶杯把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她面色一端:“结婚了再结婚的事儿。”

    宁铮又问:“刚才在我背上都睡着了,现在不睏了?要不要睡儿一会儿再回去?”

    你是认真的么?奉九吃惊地抬头,一口气没喘匀,刚喝下去的茶登时呛了出来,咳得面红耳赤。

    宁诤很是有眼力见儿地过来,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急,不急。”

    奉九这才确定,这就是个有恶趣味的家伙,以逗引自己着急出丑为乐。

    “不了,我现下就想回了。”奉九扭着身子躲开他的手,宁铮也没再坚持。

    奉九难免嘟着嘴,满满是女孩的娇憨之态,却又有着女人的妩媚,美而不自知,这才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了吧。

    宁铮也逗弄够了,生怕她再生气,于是从善如流地站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路上宁铮问奉九想不想学开车,奉九拒绝了,要是想学,会跟自家大哥学的,宁铮也无话可了:未婚妻家太富有,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什么都见识过,什么都不稀奇。

    过了一会儿,宁铮又问奉九新婚蜜月想出国么,奉九略显烦躁地动了动身子,尽量维持着礼貌地再次拒绝了,心里却是想骂人,还新婚蜜月?听都不想听。

    宁铮也不是没眼色的,看出奉九的冷淡,为了不再讨人嫌,两人剩下的路只能一路无话地到了武陵园,奉九下车跟宁铮又鞠了个躬,挥了挥手,毫不迟疑扭头就往里走。

    宁铮迟了一步,也跟着她下了车,从后面不死心地又喊了一句:“下个星期想去看电影么?”

    “不想。”眼看家门在望,奉九这回连装相都不肯装了,头也不回干脆利落地第三次拒绝。

    宁铮笑了,“那好吧,以后我们再约。”

    约你才有鬼。奉九腹诽着进了西角门。

    宁铮沉默地看了许久:这样的背影,还得看很久,才能不用再目送她离去吧?

    跟她认真吧,她跟你插科诨;跟她玩笑呢,她就故意生气当真;跟她来硬的呢,她就哭得跟窦娥似的那么冤……真是个滑不留手的滑头。

    他坐进车里,疲惫地揉揉眉心,支长胜一缩脖,也不多话,一踩油门,黑色的别克缓缓驶离了武陵园。

    奉九进了门,原本一直上扬的嘴角很快就耷拉下来,对着迎出来的秋声摆了摆手,垂头丧气地进了自己的院落。

    应付一个大活人果然很费精力,奉九离了歪斜地走到床边,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忽然听得“咕咚咕咚”的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奉九赶紧翻身坐起,下地出了门,果然,不苦正跑得冒烟咕咚地直奔她而来。

    奉九立刻眉花眼笑,张着胳膊拍着手地欢迎心爱的侄儿。

    这一阵子因为要点虎头出国而忙得跟侄儿有一阵子没见面了,不苦爱娇地一头扎进姑姑怀里,扭扭蹭蹭地美得要命,连后面跟着的大嫂院里的丫头都笑容满面。

    丫头把少爷送到就离开了。

    姑侄二人亲香了一会儿,就双双进屋去,奉九从自己卧室里的壁架上拿下父亲前几天从银行拿回来的美国好时可可粉,算兑上牛奶和蜂蜜,给不苦冲一杯牛奶可可喝,这也是当时非常时兴的一种西式饮品,孩儿和女孩儿都喜欢。

    不苦看到姑姑手里拿着的一个没见过的圆柱状高高的透明玻璃瓶子,里面装着黑褐色泥土一样的东西,问姑姑这是什么?

    奉九告诉他这是可可粉,跟巧克力差不多,不苦误会了,立刻跃跃欲试算直接“来两勺”。

    奉九哈哈一笑,耐心告诉他:“这东西可不是这么用的,这是纯可可粉,苦得要命,不能直接吃的。”

    谁知不苦来了拧劲儿,非要试试不可,鼻孔翕张,非常执着。

    奉九一看他还没完了,试着设想了一下这么做对不苦的影响,一番估量后结果是可以承受,再不苦最近脾气见长,有点一不二的气势,很执拗,借此机会让他吃点亏长点记性也挺好,于是把一把银调羹子递给他,让他“想试就试”吧。

    不苦欢天喜地地接过,贪心地挖了冒尖儿的一大勺可可粉,奉九“哎”了一声,这可不是她预想的,本以为他浅尝一下,吃到苦头也就罢了,可惜来不及阻止,一只带着五个肉坑儿的胖手已经迫不及待地往自己雏鸟嗷嗷待哺一般张得大大的嘴巴里一送,再心满意足地一合,品品滋味……

    世界瞬间安静了,奉九担心地瞧着,就见不苦那原本就占了半张脸的清水黑丸一般的大眼睛猛地瞪得更大,充满了惊恐,刚刚闭得紧紧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欠了个缝儿,“噗噗”地开始往外喷着黑褐色的烟儿,伴着阵阵咳嗽,声音也由变大。

    这情形真是能让人笑破肚皮,当然奉九为了侄子人虽但尊严可一点不着想,还是忍着笑告诉不苦马上吐出来,不苦照办,咧着嘴呸呸吐着嘴里剩下的还没融化的可可粉,大眼睛里被呛满了泪水,顺着嘴角流着浓黑色的口涎,狼狈极了,模样极是可怜。

    奉九又倒了一大杯清水让他漱口,幸好不苦早就学会了刷牙,他一边仰脖“咕噜咕噜”地含水再吐,一边抽抽搭搭哭了出来,因为是自己坚持要这么做的,实在没脸嚎啕大哭,没一会儿鼻涕眼泪淌了一脸,再配上脸上沾的黑色可可粉,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奉九绝倒。

    好一会儿,奉九才安抚住了不苦,姑侄俩玩起了嘎啦哈。

    过了一阵儿,奉九回想起刚才的情形就想笑,不免嘴欠地逗弄不苦应该改名为“真苦”了,本来跟姑姑玩了一会嘎啦哈都要把这茬儿忘了,这会儿不免又想了起来,不苦嘴一瘪又要哭,

    奉九一看要惹祸,赶紧割地赔款地签了个不平等条约,这才把家伙稳住了。

    等天色渐晚,奉九带着不苦去奶奶的院子请安兼吃晚饭,不免一路走一路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待走到奶奶的院子附近时,她把不苦交给正好遇到的下人,自己往北多走了几步,抻长脖子看了看后面三叔三婶的园子,暮色四拢下,园子还是那个园子,里面的树木、花、草、亭子、各个套院,一样不缺,她忽然意识到,呀,只有虎头,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