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德迪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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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帅一走,家里就剩下宁老夫人和三位姨太太——老帅把最的七姨太也带到北平去了。

    寿夫人不免抱怨麻将搭子生生少了一位,原本四个姨太太,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多好,还怕什么凑手不凑手的。

    她倒不是争宠:男人嘛,哪有不喜欢年轻鲜嫩的?

    再自己都多大岁数了,孩子都有了几个了;不过更重要的是,老帅对自己是真不错,别的不,光奉天、天津城内都给自己置办几套房产了,手里票子也充足,家里中馈也是自己管着,没得挑,争那口闲气啊?不值当。不用伺候人,过得更舒坦。

    不过就算三缺一,她也不敢劳动家里两尊大佛——宁老夫人和进门没几个月的三少奶奶,这都是家里的重要人物,尤其第二位,这简直就是家里两个实权男人的心尖子和眼珠子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谁让人家命好呢,要啥有啥你看多气人,嫉妒都嫉妒不来。

    五姨太笑了笑,喜滋滋地又张罗麻将去了。

    奉九回了帅府,第二天又回娘家看望家人,跟奉灵陪着不苦玩了一天。

    奉九欣慰地发现,大灵子越发地懂事了,虽然自己出嫁了,但她可以帮着体弱多病的大嫂把不苦照顾得很好,大嫂得以腾出更多的精力照顾去年才出生的不苦的弟;在奶奶跟前承欢膝下,也比以前去得更勤了。

    奉九看着不苦在自己和奶奶、大嫂聊天时与奉灵配合默契地扔嘎了哈、翻绳,又开始猜上谜语了,忽然有所感悟:原来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

    每个人,都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不禁自嘲地一笑。

    偶尔她也会去东北边业银行看望父亲:婚后,她与父亲的关系反倒是越来越好。

    人就是如此,一旦想开了,天地也就宽了。

    一转眼宁铮已经有十天没回来了,他还按捺着脾气,在北平与老对头陆系同僚,商量着如何应对来势汹汹的广东北伐军征讨事宜。

    现在已经到了下午,奉九睡了午觉起来,神清气爽,正在卧室里学着领带。

    宁铮这次把她送上车前,曾逼着她答应自己,等他回来,要让“我太太给领带”,至于领带的样式,他倒是不挑,还务必学会,也不用多难的,基本结就行,慢——慢——来。

    奉九是个认真的人,既然答应人家了,还是得办。于是她从葛萝莉那里借来了一本领带领结法的杂志,里面有各种领带结很全面的步骤图解。

    作为奉九的密友,葛萝莉知道奉九的斤两,于是尽心地告诉奉九,只要学两种,就可以应对几乎所有的场合。

    一是最简单的平结,日常用的;再有就是比较复杂的温莎结,适用于各种政务商务场合。

    如果嫌这个有点难,那还可以把领带反面朝上,学着普瑞特结,因为领带反面,所以少了一个缠绕,而且比硕大的温莎结看起来体积些,也是现在越来越流行的式样。

    奉九先学会了平结,然后立刻弃了温莎结,改学普瑞特结——能少一个步骤自然要少一个。

    奉九做事极专注,虽然手残了那么一点,但架不住功夫花到了,过了好半天,好不容易都学会了,她满意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成果。

    正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耳垂被什么叼住了,吓了一跳,以为又是泰山犯了老毛病来祸害她。

    她不出声地慢慢扭头一看,居然是多日不见的宁铮,他随即放开了她的耳垂儿,满面含笑地看着她,奉九露出个笑容,刚想“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宁铮已经重重地覆了下来,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他急切地亲吻着贪念了这么久的红唇。

    两人唇舌相缠,奉九照旧是被动承受,她也不用做什么,反正宁铮自己就能乐在其中,但她也渐渐有点晕眩的感觉,这种晕眩,不像是以前每每因他亲吻的时间太长缺氧造成的,而是她好像开始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他的吻了。

    嗯,就那么一点点儿,不多。

    奉九闻到了他身上清爽的气息,右手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后脖颈,他的发丝偏硬,底座处有点扎手,覆在她身上的宁铮忽然一顿,抬起头审视她好半天,忽然一笑,因为亲吻而变得更加水光红润的唇瓣自然地分开,衬着雪白的牙齿,极好看,奉九不肯闭上眼睛,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看着,宁铮到底不好意思起来,换了地方,亲上了她澄澈的眼眸。

    直到亲得她迷迷糊糊又闭上了眼睛,宁铮这才又去亲她的脖子,锁骨,又拨开她穿着的浅紫罗兰色长袍,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亲吻着。

    好一会儿宁铮才觉得相思稍解,看了看床上,又亲了亲她总是微微下垂从而显得女孩般倔强的嘴角,暖声问:“学会了么?”

    他们身下压着宁铮的几十条丝绸领带,各种颜色各种长短和样式,奉九一听,来了兴致,立刻把他从身上一把推下去——刚学会一样新本事,自然想有个施展的机会。

    刚刚已经在外面的起居室换上了一件家常湖色长衫的宁铮无奈地歪在床上,又在奉九的连声催促下换了一件白衬衫和西裤,这才走了回来。

    奉九已经选了一条浅紫蓝底儿带菱格的薄丝绸领带,现在天气还是有点儿热,领带材质还是要轻薄些,颜色也是要清凉些好。

    奉九跪坐在床上,笑盈盈地朝宁铮招招手,宁铮想着,她是真的不知道就这副心无挂碍、纯真自然的样子,有多能勾起男人的占有欲吗?

    他调息了几次,才把那股子勃发的欲0情压了下去,走过去,坐在床边。

    奉九先把领带甩上宁铮的脖颈,垂了两边,宁铮发现奉九很奇怪地深吸了口气,随即屏住,手速极快地三下五除二出一个漂亮平整的平结,纤长的手指翻花一般,看不懂其中门道的不免会觉得眼花缭乱,很是唬人。

    最后她又调整了一下长度,这才松了口气。

    “呵——你怎么能得这么快呢?”宁铮有点佩服地看着奉九。

    “我就是这样啊,快才能得成,一慢下来,就不会了。”奉九笑嘻嘻地。

    奉九的确如此,比如那个理发师教给她的西洋盘发法,她也得左手抓住长发,右手准备好簪子,深吸一口气,快速地缠绕、横插、反手、竖插,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断,要不就得重来。

    宁铮很是满意,看来自己点什么,他这个太太还是上心的。

    他对着奉九不吝赞美,奉九被夸得微微低了头,笑眯眯地:“我还学会了普瑞特结,你想不想试一试?”

    其实宁铮更想抱着她,但太太这么起劲儿,他自然配合,于是奉九摘了这条领带,又用纤细的手指虚点着床上的领带,最后选了一条很正式的藏蓝色隐黑条纹、又宽又厚的丝质领带忙了起来。

    宁铮从刚刚就一直把视线凝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红润的嘴唇一会儿抿得死紧,一会儿又微微撅起来,好像嘴巴都在跟她一起使劲儿。奉九系到半道,忽然忘了下面的步骤了,于是忙碌的手指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圆润带着自然光亮的椭圆形指甲在领带上轻轻一敲:“等一下,我去拿杂志。”

    ……宁铮只能抻着脖子等着,她下了床,很快拿过刚刚扔在沙发上的书,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看了几眼,放下,赶紧回到床上把剩下的步骤做完了,于是一个饱满又优雅的标准普瑞特结就出现在宁铮的衬衫上。

    奉九原本前倾的身子退后了一点,量了一下,得意地点了点头。

    宁铮笑了,很快就拉松了领结,然后从头上摘下来,“结这么一次就行了,以后我一套就行,你也不用再费劲了。”

    奉九正惋惜着,她还没欣赏够呢,于是不满道:“不好,如果你以后时间紧,就这样;要不还是我来,挺好玩儿的。”

    对,了解奉九的人都知道,如果她对什么事情充满了热情,无它,原因往往只有一个:好玩儿。

    “这段时间在家呆闷了吧?准备准备,今晚我带你去见几个朋友。”

    奉九一听,不爱去参加那种僵着笑脸寒暄,碍着身份还得虚与委蛇的宴会,“那还不是得更闷了?”

    宁铮知道奉九对宴会不感兴趣,“这次不一样,是我新交的几个朋友,年龄都相仿…..嗯与我相仿,你肯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奉九狐疑地盯着她,宁铮又亲了亲她,两人闲聊了一阵,到了四点多,相携出门赴宴。

    奉九今天穿的就是当初的婚纱礼服,只不过拿掉了帽子、头纱和外面罩着的那层乔其纱,奉九又找出一条品蓝色缎子宽腰封系在腰部,立刻从平时常服的随意添加了几分庄重大方,当一条晚宴服绰绰有余,宁铮现在不得不佩服奉九眼光之好了。

    她又给宁铮表演了一下一气呵成西洋盘发法,宁铮哭笑不得,奉九难道是天生的武术家么,就做这事儿还带运气的。

    因着奉九的品蓝色腰封,他也挑了一套同色西装穿上,让奉九又在他脖子了刚才那条浅紫蓝菱格薄丝绸领带,因为是朋友聚会,所以的是平结,让奉九又过了把领带的瘾。

    他们聚会的地点是奉天公认最好的德迪翁法式餐厅,这是法国驻奉天总领事的亲戚开的,生意一向不错,餐厅很大,枫栗树叶的吊灯、墙上的鎏金藤浮雕、四周五彩缤纷的彩画玻璃窗和地上的不规则桃花地毯,还有临摹于卢浮宫的壁画,再再展示了浓郁的法式风情。

    餐厅很大,功能区隔得非常合理,右边区域是长桌区,专供用餐人数众多聚会时使用。

    清一色的男服务生,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衫,黑色背心,黑色西裤,手里托着闪闪发光的银托盘,往来穿梭上菜。

    德迪翁法式餐厅原木色的长条桌两边分放着很多靠背椅,桌子中间隔一段距离就摆着一个矮胖的晶莹剔透的水晶花瓶,插着以红色调为主的几朵玫瑰、康乃馨、雏菊和白色洋桔梗,杂着些散尾葵和龟背竹,疏疏朗朗,显得极为清新雅致。

    每个水晶花瓶旁还有一个更矮一些的透明蜡烛瓶,里面点着一支短粗的白色蜡烛,

    等进到最里面,奉九吃了一惊,作为主人,他们到得已经够早的了,没想到还是有七八个年轻人已经等侯在长条桌前,男的一水儿的西装,女的各色晚礼服,各个神采飞扬,一屋子的青春曼妙,他们纷纷站起身,目露惊艳之色,同时笑着向他们问好。

    宁铮奉九站在一起,只能让人——般配,养眼。

    丈夫和妻子的容貌、身材和气质都配得刚刚好,会让人觉得,他们没有让人再转脸看了他们的配偶后而生出惋惜之情的意思。

    在场的除了奉九,还有三位女士,都是陪丈夫来的。

    宁铮的照片早已广为流传,相貌广为人知,但奉九却是毫无知名度的,很多人只知道宁铮已婚。

    宁铮连奉九的照片在奉天范围内流传都不能容忍,更何况是全国了,当然主要原因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对于东三省少主人而言,这很容易做到。

    所以这三位女士都是头一次见到奉九,其中一位绿衣女士的表妹曾跟宁铮在欧洲游历时有过感情纠葛,分手后黯然神伤,到现在了还没走出情伤,所以做表姐的一直对宁铮很是不忿:宁铮回国不过一年的时间就成亲了,当时这个消息震惊了多少名门闺秀。

    她的表妹是留英国学生,出身显贵,容貌美丽而且多才多艺,在她看来,全中国没有几个女子比得上了。

    所以她对于宁铮淡薄寡情断就断的恋爱手段非常不满,一直憋着劲儿想看看宁三少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女子:听就是奉天本地人,家里倒是很富有,但高中毕业后没再升学,连大学都没念过,更别提出国留学了,这跟全国公认的时髦留洋派公子能有共同语言吗?

    其实任何一个时代,只要家庭条件允许,就不会有很丑的女人,无碍乎服装和护肤品化妆品几种——下死手往脸上身上糊呗。

    所以在场的家境无不优越的高门太太们都很时髦又漂亮,都称得上美女。

    但奉九的美是超乎寻常的,她的身材是女人中少有的高挑,腰肢不盈一握,即使只穿着一双平底白色芭蕾舞鞋,但因为腰节很高,所以显得双腿出乎意料地长,在那一随便一站就已经高出这几位女士一截儿。

    她有一头丰厚的鸦发,皮肤白皙又细腻,一张鹅蛋脸,一双在灯光下看起来更加波光潋滟的大眼睛,这双眼睛望之让人忘忧,当她跟你话时,她的眼睛深深凝望你,就好像你现在的,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这种能马上让人感到亲切是一种天赋;挺翘的鼻子,充满了任性女孩儿气质的微微下垂的嘴角,总感觉会很是顽皮又倔强,也会让人觉得,即使做错了事,哎,还是心疼,原谅她吧,别让她生气就好。

    她身上作为纯真女孩儿的特质远远地压倒了作为女人的,天真活泼又优雅,三位女士不免面面相觑,原来,宁铮真正喜欢的,居然是这一款。

    但只要不瞎的女人也都会承认,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美貌会更加锋利,她现在就已有的隐隐的威严会更加明显,她终究会成长为一个更加夺目的女人,到那个时候,她成熟的美,会比现在更动人心魄。

    绿衣女士看着奉九,心里的惊涛骇浪在脸上可是一点不显,但心里想着,今晚回家就给表妹电话,让她放下吧,至少在容貌上,她输得一点都不冤。

    此时的宁军如日中天,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想着把自己的儿子送进来历练,有段军队的经历,对于接班人的未来肯定也是大有裨益,白了也就是镀镀金。

    从新年伊始到现在,林林总总的,也不管自己家孩子有没有当军人的潜质,削尖脑袋往里钻,宁氏父子为了推拒也是想了不少办法,但有意者还是如过江之鲫。

    与宁家有老交情的就足有几十位,而今天到来的青年才俊,也是宁铮精挑细选,最后才决定留在自己身边做侍卫官的四个人了。

    因为里面绝大多数人都是初次见面,除了宁铮人人认得,其他人干脆按着现在坐着的顺序做个自我介绍。

    作为上司,宁铮是不用了,所以奉九是头一个。

    她笑盈盈地:“各位好,我是唐奉九……”好像哪里不对,略一迟疑,她又加了一句:“哦,宁——唐奉九。”

    在这个时代,即使是新式女性,只要结了婚,向别人介绍自己时,绝大多数都会自觉地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夫家的姓氏,当然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除外。

    奉九不激进,但还不习惯,尤其以前都是宁铮介绍的自己,所以她这也是头一次。

    这些人当中,一眼望去即可知奉九年纪最,那三位女士至少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

    奉九脸上的稚气一望可知,大家也都知道宁少帅娶了一个自己五岁的女子,于是都忍不住笑起来:真的还是个孩子呢。

    其中一位个子不高,穿着浅蓝色V领连衣裙的女士很是善解人意,看奉九像个女孩儿一样不好意思起来,赶忙圆场:“我当年也是如此,被铁黎纠正过好多次才改过来。”

    一个插曲而已,就这么过去了。

    剩下的人接着介绍,于是奉九知道了面前这七位年轻人都是谁了:有前北洋政府外交总长、政界大佬曹儒林之子曹朴和他的妻子平若凝,前北洋政府代理国务总理、实业家朱启钤之子朱铁黎和妻子王柔嘉,现黑龙江总督吴俊升之子吴泰勋和妻子何英,还有一位高大英挺的男士,头发卷曲,面容英俊,如希腊雕塑一般,最是惹眼,一看即知是个混血儿,原来是香港首富柯东爵士之子柯卫礼。

    后来熟悉起来了,才知道他父亲是英籍荷兰裔犹太人,母亲是广东宝安人。

    大家开始正式落座,按照西餐就餐礼仪,奉九和宁铮挨着坐在长桌正中央,其他人谦让了一阵,也终于坐定了。

    宁铮趁乱暗暗捏了捏奉九的后腰,低声在她耳边:“淘气。你是我的。”

    想想也许得再过一阵子,她才会习惯用这个新名字来称呼她自己吧。

    没想到为刚才的事情有点难堪的奉九也低声:“不行,以后你得自称‘唐宁铮’。”想想又加了一句:“你也是我的。”

    宁铮差点笑出声来,赶紧忍住了,这样私密的笑话,他只乐意与她分享。

    奉九这才回过味儿来,谁是她的啊?他也不是自己的啊?为了回嘴是不是有点太冲动了?

    柯卫礼是这四位新的侍卫官里唯一没带女伴儿的人,也许是单身吧,显得有点突兀,他坐在奉九的右手边,还是个左撇子,没一会儿就与奉九的右胳膊碰了好几次,到后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看得出来,两个人都很少参加这样的聚会。

    奉九还不忘抽空仔细不着痕迹地观察对面的人,找找特点,要是脸上长个痦子或翻鼻孔就好了,这样最好记了。

    以前奉九对于记人是完全不上心,现在不行了,记不住人脸太耽误事儿了,毕竟作为东三省宁少帅的夫人,她也不想给宁铮丢脸。

    不过坐在她旁边的这个柯卫礼她可是一下子就记住了,因为这个人的侧脸长得很像那个著名物理学家普朗克年轻时候的样子。

    地道的法式餐点依次上来,奉九最喜欢的是奶油烤鲑鱼、法式鹅肝披和歌剧院蛋糕。

    奉九和坐在身边的柯卫礼交谈着,看得出这个人为人非常诚恳:奉九不过是随意问他毕业于哪个学校,他就用生硬的北方官话严谨但费力地报告了自己中学是香港皇仁学院、军校包括英国胡烈芝皇家军事学院、比利时勒希尔炮兵学校及法国方丁布鲁炮兵专门学校的所有履历,弄得奉九不好意思起来,这么一大串,舌头还不大好使,都耽误人家用餐了,真是地道的军人做派。

    吃过了饭,大家都拿着一杯酒,言笑晏晏地站在窗前聊天,奉九跟三位太太聊了聊,无碍乎奉天的天气不大习惯,空气有点干燥,不过晒衣服倒是蛮好,干得快;哎呀你的手串好别致,头发在哪里做的呀,烫得精致……奉九微笑着,时不时恰到好处地接上几句话,后来见三位太太对于最新的上海电影《情人》里的男主角春山最近闹的绯闻聊得起劲儿,他同时和女影星云歌及一个上海在校女大学生闹恋爱,这奉九就有点尴尬了。

    她们正在热议的,正是奉九那位帅气的堂兄唐奉麟的风流韵事,而她既没有立场,也不好意思出声提醒,毕竟,春山的原名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初奉九的大爷也就是堂兄的父亲嫌他复旦没毕业就去“跟女人谈情爱”——也就是大爷眼中拍电影的本质,实在太丢人,命他不允许泄露自己奉天唐家的家庭背景,否则就登报脱离父子关系。

    奉九已有了些女主人的自觉,毕竟这里除了吴泰勋,其他人都是外地人,作为一个热情好客的奉天人,看着柯卫礼独自一人手拿一杯红酒,经常长时间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虽然为了礼貌也能保持微笑,但那眼睛始终是百无聊赖的,于是就走过去跟他攀谈起来。

    柯卫礼立刻转过头跟她聊了起来,奉九很快就意识到柯卫礼不爱交谈可能是因为不大听得懂北平官话,所以她转而用广东话跟他聊了起来,柯卫礼眼睛一亮,充满了惊喜,没想到在东北地区,在这个交际圈里,居然还有人能自己的家乡话。

    奉九于是解释了自己今年三月份刚刚去过广东,并自己在广东有个好友姓包,柯卫礼福至心灵,试探着问道,“不会是巷包家的吧?”

    这回轮到奉九惊喜了,她了包不屈的名字后,柯卫礼的表情更生动了,脸上露出的神情就是那副,哎你在我最好的兄弟啊知不知道的样儿,笑容止也止不住。

    包不屈跟柯卫礼也是十好几年的好友,因为包柯两家也是世交了,而且俩人都曾经在皇仁学院读书,就跟宁铮和徐庸似的,是地道的发儿。

    其实也挺好猜:想想也知道,奉天唐家、香港柯家结交的人物,怎么可能是无名之辈,这就是无所不在的阶级。

    “巧了!”奉九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包不屈的消息了,她自己心里有数,只怕她和宁铮成亲的消息,对他还是有点刺激。当听包不屈为了家族生意现在经常在上海南京盘桓时,很是安慰。

    他们越聊越投机,大概是想着既然是包不屈的好友,人品肯定错不了。

    忽然柯卫礼慢半拍地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住了嘴,半天才慢吞吞地问:“宁夫人,请原谅在下唐突,可否告知您的字是什么?”

    其实自古以来,女子很少有取字的,即使及笄后由父亲或丈夫给取了字,也都是亲密的人才能知道和叫得,但奉九的字是十二岁上自己取的,主要用来给自己的书画作品落款,所以她爽快地一笑,回道:“您别这么客气,叫我唐奉九就好。字鹿微。”

    奉九得轻快,可落在柯卫礼耳朵里,简直有如晴天霹雳……

    谁能想得到,原来,眼前这个女子,就是让好兄弟大受击的源头。

    今年五月柯卫礼刚从海外归来取道广州看望自己的兄弟,才知道他已经萎靡不振了很久,让家人都很是担忧,于是住在包家陪着他,开导他。

    包不屈什么也不出自己为之形销骨立的女子是谁,只道今生已无缘。

    他曾多少次看到包不屈早上一睁眼,就直直地凝视着床对面墙上那幅他自己的像,虽是国画技法,但按照西洋装裱方法镶了玻璃框加以保护,寥寥几笔,却把包不屈清俊潇洒的形象传神地勾勒出来。

    虽然他对于中国绘画一窍不通,但也看得出来,作画之人洒脱率性的笔法里,对包不屈是有一种隐隐的情意在的。

    他住在那里曾有半个月的时间,自然对这幅像烂熟于心,画上面的落款正是“唐鹿微”,还有一个私印“奉来客”,刀法正是包不屈最拿手的垂针篆刻。

    现在终于对上号了,柯卫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这个正值妙龄的女子,就像一颗稀世明珠,假以时日,她柔和内敛的珠光,只怕更胜从前。

    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跟那几个同僚谈得起兴的宁少帅,围着他的人都很潇洒英俊,但人群里第一眼看得到的肯定是他,如青松翠竹般卓尔不群,英姿勃然……

    兄弟眼光是好,不好的,是运气。

    柯卫礼收回目光,因着觉得亲切,他还不避讳地跟奉九谈到了自己的身世,原来他母亲是他父亲的平妻,也是父亲原配妻子的表妹,因为原配无子才嫁进来,近几年,母亲喜欢礼佛,并在前些年去南京栖霞寺礼佛时有缘看到了舍利塔发出的佛光,于是成了居士,并在香港建造了著名的连觉寺,已成为香港著名的弘法道场。

    他为母亲担忧,总觉得她有要彻底舍弃俗世的倾向。

    奉九暗暗想着,只怕,到底还是意难平,所以才转而去追寻宗教的力量。

    宁铮状似无意地看了聊得很相得的奉九和柯卫礼一眼,奉九刚好接收到他的目光,正觉得跟柯卫礼聊的时间不短了,出于礼节,也不能总冷落其他人,于是她歉然地对着柯卫礼一笑,解释了一下,举步向着宁铮走过来。

    宁铮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腰,又招呼柯卫礼赶紧过来,然后把她带回到自己正在聊天的地方,吴泰勋笑着:“三弟妹,那天你们结婚,我们本算闹洞房的,没想到老帅不着急走,我们就没敢,倒是便宜你们了。”

    众人大笑,吴泰勋的妻子赶紧掐他,“当初我们成亲那会儿,人三少可没捉弄我们,你是怎么回事儿?”

    奉九只能跟着笑,宁铮:“不满意啊?不满意没关系,等哪天我们一起个羽毛球网球的,让你找回这个场子。”宁铮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用进京,所以他才敢这么邀约。

    朱铁黎本就是个爱运动的,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那好,我们就约这个星期日羽毛球怎么样?”

    奉天的秋天不像春天那样风很大,很适宜羽毛球,其他围着的人纷纷附和,柯卫礼也走了过来,微笑着点头,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吃得满意,聊得尽兴,终于一群年轻人决定今天该散了,宁铮夫妇站在门口,把这些宁军新人挨个送走了。

    今天他们没带侍卫,因为毕竟是在自己的地盘,尤其这一年来,跟各派军阀也已和解,整个奉天非常安全。

    两人刚想上车回家,忽然听到一道吊儿郎当的男声响起:“哟,三哥三嫂,挺热闹啊。”

    奉九一回头,从西餐厅隔壁的“伊豆荣”日本料理店里出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一身的红格纹褐色西装,黑色的领带歪歪地垂下来,怀里搂着一个脸涂得雪白、嘴唇血红的身穿紫色和服的日本艺伎,正在吃吃笑,两人真配,都是一身的浪荡气息。

    奉九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婚礼当天那个眼神放肆的宁铮堂弟宁锋,他浑身上下的那种邪气,非常独特,让人过目难忘。

    奉九对于长相特殊的人,能很快地分辨出来,这个宁锋,如果公平地,长得很漂亮,但是,男生女相,生来就让人不舒服。

    这就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儿了——人可以不好看,但不能长得不得劲儿。

    奉九知道他曾被老帅送到日本士官学校学习,所以看到他喜爱日本的料理和女人,这一点都不奇怪。

    “四弟。”宁铮声音平平地回了一声。

    宁锋的父亲是老帅的二堂弟,因为当初跟着老帅天下时战死,老帅就早早地把他的儿子宁锋和女儿接到身边,和宁铮一起抚养长大。

    他比宁铮一岁,一向自视甚高,总对宁铮劲劲儿的,觉得自己不过是身世不如宁铮而已,所以,即使老帅给了他少将旅长的职位,他也是一直心怀不满,到后来,干脆跑到另一个宁系军阀张效坤的手下去了。

    宁铮微微皱了眉头,很显然一看他就头痛,但还是勉强道:“如果在大连呆得不顺心,就回来吧。”

    “谢您了,我还挺稀罕那儿的,就不劳您费心了。不过——”他拖长了声音,不怀好意地盯着奉九:“三嫂啊,您也别把我三哥看得太紧了,都是出来玩儿惯了的人,一下子断了念想儿,总不是好事儿;再了,‘强极则辱’。”

    奉九还没答话,就听得宁铮一句怒吼“住嘴!”,显然是气得要命——他以前的确花过,但从不逛堂子,只是找些跟自己出身相近又玩得起的女子:名义上也都是保持了“恋爱关系”。

    现在宁锋在奉九面前能出这种话,纯属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不过……自己也不清白就是了。

    奉九倒是一笑,当初她能安心嫁给宁铮,不就是因为早已认清了现实么。现在宁锋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自己要是上了当,可真是遂了这人的心愿了。

    “四弟,你三哥的事儿,就不劳你费心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好色则慕少艾,正常;那也是你三哥的本事不是?”奉九冲宁铮微笑,宁铮神色僵硬地心审视她的神色,没话。

    奉九又转脸儿对着站在对面的宁锋上下量了一番,德迪翁法式餐厅门口明亮的灯光映照得他酒色过度的脸一片青黑,奉九意有所指,缓缓地:“看你这样子,要不要三嫂给你介绍个好中医调养一下。我认识一位,是退帝艾先生的御医,最是擅长——男科,毕竟你还这么年轻……二大娘该心疼了。”二大娘就是宁锋的母亲,宁铮的二婶娘。

    奉九只记得有二大娘这么个人,根本对不上号,不过这个不重要。

    那个身姿妖娆的日本艺伎一直很感兴趣地盯着他们俩看,现在听了她的话,不禁扑哧儿一笑,明摆着给奉九背书。

    奉九听在奉天的日本艺伎,很多都是日本间谍,会会听汉语,现在一看,只怕眼前这就是一个,心里对宁铮这位堂弟的印象越发恶劣。

    宁锋不禁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么赤luo裸地讽刺自己,……还真刺到点子上了,他昨晚可不就在身边这女人身上丢了人么,不过,他也不敢对着她怎么样就是了。

    奉九完,也不屑继续留在这儿跟他瞎掰扯,那纯属自降身份,她轻声对宁铮,“我们回去吧。”

    她表面从容不迫转身就走,宁锋在一旁阴沉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其实刚刚的这些个话好像让自己足足老了十岁,奉九忍不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简直像是成亲多年的资深正牌太太才的场面话,自己跟着鸳鸯蝴蝶派里刻薄太太训诫浪荡丈夫的对话有样学样的,是不是有点装过头了?不知道火候如何?

    夫妻俩就跟再也看不到宁锋似的,转头就上了路旁一直停着的汽车,宁铮喝了点红酒,但极少,所以开车还是挺稳当的,奉九的情绪也并没受到宁锋的影响,一路上就问了些有关柯卫礼的事情,宁铮把他知道的有关柯卫礼的事情都了出来。

    听时候柯卫礼父亲领着他们兄弟去见香港总督英国人麦士礼,总督一眼就看出这个排行老四的孩子气质殊异,于是拿出一枚金币,逗弄九岁的他,问他是否愿意跟随父亲入英国籍,结果他摇摇头:“我是中国孩子,不入英国籍。”

    概因从被外祖母抚养长大,受的是传统儒家文化教育,所以骨子里就认可自己的中国人身份,而且年纪就有这么大的主意,也是相当罕见。

    待到长成一个少年,更因为父亲逼他入籍而与之对簿公堂,从而在中国大地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现在的中国,哪里还是那个强汉盛唐的中国,多少中国人绞尽脑汁想入英籍而不得,这个少年的作为,着实让人钦佩不已。

    奉九不禁赞叹:“我一看就与众不同,他是真心实意来投军的,其他人可能当你的侍卫官就心满意足了,我觉得只有他想真的想当一名军人,看来他从立志报国此言非虚。他一提起我们中国受的欺负,就满心不忿。”

    宁铮没什么心思地附和道,“的确不凡。”

    奉九心下感动,再接再厉地夸赞道:“不愧是包兄的好友,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宁铮不话了。

    很快车子开回了家,宁铮头一次在给奉九开了车门后,没有搂着她的肩膀或腰往里走,奉九本想挎着他的胳膊进去,一抬头才发现他已经走在她前面好几步了。

    奉九有点儿纳闷儿,但也没当回事,整个人还保留着今晚宴会带来的好心情,脸上挂着笑,乐呵呵地跟着宁铮回了红楼。

    一直等着他们的吴妈赶紧迎上来,奉九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奶妈这么多年以来,从来都是自己不睡她也不睡的,除了新婚之夜那日她识趣地没进来。

    奉九后悔不迭地让她赶紧去休息,并且告诉吴妈,以后一旦到了晚上九点钟他们还没回来,就不用再等了,自行休息即可。

    奉九长这么大,这也是除了每年的除夕夜守岁外,头一次都这么晚了还没睡,更是第一次这么晚了才从外面回来,这感觉挺新鲜。

    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大人了,作为一个“已婚妇人”,可以自己做主了,可以不用象婚前做姑娘时那样,到了晚上九点钟,墙上的木质挂钟“铛铛”一敲就得乖乖上床睡觉了,要不就会被唐府巡夜人报告给父亲和大哥、大姐,然后就得受罚,现在是想几点睡就几点睡……看来做大人的确很得劲儿。

    回来后一直闷不做声的宁铮忽然问她,语音里隐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要不要喝杯牛乳?我看你今晚了很多话,是不是口渴了?”

    奉九其实不喜欢喝牛奶,但偶尔为之还可以,尤其是今天晚上可能谈话谈得太兴奋,居然又有点胃里空空的感觉,而现在已经接近子时,下人们都休息了。

    她点点头,宁铮于是走下楼去,亲自拿奶锅热了一杯牛乳上来。

    奉九拿手背试了试温度,刚刚好,她就喝了半杯下去。

    刚放下杯子,就感觉到有液体顺着嘴角在往下淌,奉九伸出舌歪着伸向左边,想把这牛乳舔了,宁铮已经俯身过来比她更快地伸舌舔掉了她唇边的痕迹,还顺便吸住了她伸出嘴的舌尖儿,裹了裹,咂出了声,奉九一呆,刚要发飙,宁铮若无其事地:“看看你,跟孩子似的。”

    然后就没事人似的进了浴室洗漱了,奉九气结。

    待奉九洗漱完毕上了床,从宁铮身上爬过去,他居然没有像以往那样抓住自己借机挨挨蹭蹭,闭着眼睛,不言不语的,奉九觉得难得他今天不来纠缠自己,赶紧面朝里地算睡了。

    没一会儿,一双坚硬如铁的胳膊就从背后伸了过来,贴着被单滑动,把她从床上挖起,又向后搂了过去,一方温暖坚实的胸膛也随即贴上了她的背,于是到底还是恢复了以往的入睡姿势:“你今儿晚很高兴?”

    宁铮的声音很低沉,却仍像夜色里仍淙淙流淌的山泉一样,清幽惑人。

    “嗯,认识了新朋友,谈得来,自然很高兴。”

    “我也高兴。那——”那你们是谈了很多有关不屈的事儿么?你对于我的过去,还在意么?

    奉九等了好一会儿,宁铮却跟丢了舌头似的,没下文了,奉九睏得不得了:“我要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好不好?”

    宁铮感到奉九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口,动了两动,好像试图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夜是安静的,奉九照旧被宁铮抱得很紧。

    现在已是初秋,到了晚上,气温已经很低,家里还没到烧地龙的时候。

    奉九缩在宁铮的怀里,窗户早被关上了,但奉天初秋独有的园子里各种草木的清冽香气却留在了偌大的卧室里,隔着窗玻璃,还能听到蛐蛐儿和各种秋虫的昵哝,藏在草窠里的,树上的,花心儿里的,湖边灌木丛里的,混杂在一起,人可以伴着这天籁入睡,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宁铮的怀抱温暖舒适,她体温一向偏低,稍稍畏寒,所以一旦尝到甜头,她就再没抗拒过他的怀抱。

    奉九临睡前迷迷糊糊地想着,她大约猜得出宁铮没出口的话是什么,奉九其实不大理解,她都嫁给他了,还要怎样?不过奉九可不想自投罗网地出来,媚兰曾叹息着:“别管男人有多大,很多时候都还是个孩子,还需要哄着。”

    奉九可不算哄他,这种吃干醋的事儿,偏要自寻烦恼,她都没找他算账呢不是?由着他吧。

    没一会儿,清浅均匀的呼吸就传了过来。

    宁铮低头看着奉九熟睡的脸,对于宁锋的挑衅,她应对得很好,可是对于自己的过去,她生气、或者不生气,自己好像都会生气,可又实在没有立场闹情绪不是,患得患失…….这可如何是好?

    还有不屈……不过,不管怎样,她现在是在自己怀里的,心里的些微不满就这么渐渐地淡去了。

    珠玉在侧,可自己也不差吧?温玉软香满怀,想着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心下一片安然。

    作者有话要:  当年少帅身边的“四大公子”出行,真是相当拉风:每人一辆汽车,开出去都是轰动。

    香港的何东爵士和何卫礼,都是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