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过年(二)
今年则不同:帅府最重要的新妇入门,宁军声势震天,所以寿夫人在冬月里请示了老帅后,早已提前开始广邀著名的戏班子和各色杂耍来府里演出,不拘是熙醒生的相声,邹福远的评书,刘鸿霞的奉天落子,李金顺的评剧,余书岩、杨楼的京剧,刘宝全和徒弟白凤鸣的京韵大鼓,孩子们和奉九都喜欢的驴皮影儿和杂耍……不管喜欢什么,总能挑到自己中意的。
奉九听寿夫人在拟单子遍邀名家,还不忘请寿夫人邀请她在广东时认识的那个粤剧旦角芙蓉秀,至于奉九曾真有点对不起的彩红,倒不必特意提携,人家早已彻底成名,在全国都吃香得很。
堂会一开,人声鼎沸,宁府下人和警卫队官兵个个喜气洋洋,因为从今天开始,只要不当值,他们就可以像那些老爷夫人似的,端端正正地坐在舞台下方,好好听一回这些名角的拿手好戏。
当值的听差们照旧流水价传着热手巾把和茶水、零食吃,这些都可以随意取用。
奉九陪着宁老夫人在二楼看了会儿奉天落子,下午的戏目,最是热闹非凡。
演过了几场戏,奉九看到了芙蓉秀,立刻冲她摆手微笑,戏台上装扮得人比花娇的芙蓉秀忍了笑,专心地在舞台上甩着水袖——她今天饰演的是《泣荆花》里的林者香,身段优美、眼神流转、唱腔华丽,奉九看得出了神,忽然想着是不是台下除了自己都没人听得懂这粤语呢?
其实这也是多虑了:民国时期,像上海、奉天这样的大城市观众,对外来戏曲接受度都很高,比如这粤曲,因为剧目推陈出新快,舞台布景写实,声电效果光怪陆离,一直在上海的演出市场占有一席之地,类似的还有川剧、秦腔之类的剧种,并不会因为语言的隔阂而让观众敬而远之。
更何况发源于最懂得经商的省份之一的粤曲戏班主们,则更是善解人意,他们会在外地演出时,随票附赠一本剧目曲本,贴心至极。
现在这曲本子就在大嫂二嫂手上翻弄着,巧心巧稚也凑在一旁观看,再对照着台上的演出,自然就看懂了。
正在楼下忙着跟几个登门拜访的老帅亲信联络感情的宁铮忽然听到粤曲,有点纳闷,心里一动,了声失陪,就慢慢踱出来,看了一眼台上的芙蓉秀,立刻把目光调转到二楼正陪着宁老夫人看戏的奉九的脸上。
奉九一向敏锐,没一会儿就感受到有人在盯着她看,眼波流转,一下子捉到了宁铮。
她淘气地冲他唊了唊眼,意思是你们谁能听懂这唱词呢?也就只有我了吧?
宁铮笑了,他当然认不出这台上的芙蓉秀,只是……还好,看来用不着在意。
奉九不再理会宁铮,专心听戏,还不忘给不识字的宁老夫人解释剧情。
一会儿芙蓉秀唱完下台了,奉九还想着,自己这私心也是够重的:无他,甫一见到芙蓉秀,这个人就是合了她的眼缘,所以想着能帮就帮一次。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奉九的确是个率性而为的人。
果然,因着在权势熏天的奉天宁府唱了新春堂会,芙蓉秀所在的戏班从此名声大噪,本来他们班主能接下这远在东北的堂会也不是为了经济上有多少赚头,还不就是为了在全国出个名露个脸,这个目标算是圆满地达成了。
至于年后他们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大受欢迎,芙蓉秀更是对宁少帅夫人越发感激,自不必提。
听了好一会儿戏,大人们有些开始乏了,陆陆续续有人回去憩,等着再晚些赏烟花。
此时早过了亥时,宁老夫人能挺到这个时辰不睡已属不易,老人家免不了呵欠连连,奉九觉得呵欠出眼泪的宁老夫人很可爱,像个孩子,她笑着扯下手帕给老人家擦擦眼泪,又轻轻劝了一会儿,老奶奶果然解除心理负担地起身决定回去了。
奉九送走了老人家,又返回二楼,正跟巧稚巧心坐在一起看戏嗑瓜子儿,忽然看到宁铮从一楼走了上来,他俯头在奉九耳边低声:“想不想回娘家看看?”
奉九猛一抬头,惊喜地看着他,连连点头。
宁铮一笑,跟两个妹妹稍稍摆手,拉起奉九转身就下了楼,奉九不好意思地看了两个姑子一眼,乖顺地跟着丈夫下了楼梯;巧稚从后面刮刮脸羞着宁铮:真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妹妹的杰出代表,巧心好笑地把她的手拉下来。
两人从西角门偷偷溜出来,宁铮开车直奔胭脂胡同。
此时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明亮的路灯照得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路面一片银白,家家户户门口悬挂着一对大红灯笼,路两旁的路灯柱上,也挂着奉天市政府出资统一购买的红灯笼,把奉天市内所有路灯灯柱都挂上了,朦胧的红纱透撒了一片喜气,四下里不时地响起各家各户放鞭炮的声音,明又有人家开吃年夜饭了。
虽叫年夜饭,可老百姓每家开饭的时间都不尽相同,但每家开饭前放一长挂鞭炮却是奉天特色。
帅府就是开得早,刚过酉时就吃上了,这主要是老帅体贴,照顾到了自己母亲需要早早就寝的习惯。
很快汽车开到了武陵园正门旁的角门处,奉九急急下车跑过去拍门,守门的听差问明白是六姐,赶紧高兴地开了角门。
宁铮跟上来,微笑着给守门人回礼,婉拒了守门人要给唐度唐老爷报信儿的算,拉住淘气又急性子的太太,温柔却坚决消了她原本试图横穿冬日已冻得瓷实的湖面的念头,老老实实绕着千步长廊,一路望着清冷的冬月在冰面反射出碎银子一般的光辉,走到奉九奶奶的住处去。
这个时间,按照唐府规矩,大家应该已吃过了年夜饭,正在全家包饺子。
唐府的规矩是,三十儿饺子必须自家人包才算数,这也是当年唐府还未分家,奉九母亲主持中馈时定下的规矩。
他们一进去就有丫头通禀,接着听到阵阵欢声笑语,正干得热火朝天的唐家二房人全体困惑地转过头来,当果真看到奉九和宁铮出现在屋子里时,都吓了一大跳。
随即奉灵和不苦已经是惊叫连连地冲了过来,一边一个抱住了奉九的胳膊,宁铮早已识趣地退到了一旁,要不也得被不苦的屁股挤到一边。
奉九左支右绌地应付着这两位的歪缠,嘴里还不忘高声给奶奶、父亲、继母、大哥大嫂请安,宁铮也忍笑跟着照做,年逾古稀的唐奶奶这个高兴,不禁笑成了一朵大菊花。
惊喜交加的唐度嘴里连“胡闹胡闹”,还是笑着给夫妻俩让出一块儿地方来,包饺子的桌面是两张八仙桌拼起来的,上面有撒着布面的柞木面板、玉石擀面杖若干,三盆饺子馅儿,还有盖着湿屉布揉好的几个面团。
早有机灵的丫头捧上了洗手盆和香胰子请姑娘姑爷洗手,此时奉九已被松开,俩人都洗过了手,挽起了袖子,上前跟大伙儿一起包饺子。
宁家的饺子有个特色,就是要把一把碎银子、几十块糖果和年糕碎块儿包进去,代表“财源滚滚”、“甜蜜如意”和“步步高升”。
奉九是擀饺子皮、包饺子都会,这也是奉九母亲从培养得当;不过没想到宁铮擀饺子皮的动作也很熟练,这让大伙儿都吃了一惊——宁铮解释时候母亲经常包饺子,他跟着学的。
奉九觉得这挺好,要不大家都在忙——虽不苦可能是在捣蛋,但满桌就他大少爷一个人在那儿抄个手也是不大好看。
大家齐动手效率就是高,没一会儿包好的饺子就占满了好几大盖帘儿,下人们拿下去煮熟,很快,一盘盘的煮水饺就端了上来,三十儿的饺子没有花头,除了水煮,不会象平日里那样上锅蒸或做成烙冰花煎饺;宁铮谦让了一下,端过一盘饺子开吃,还不失时机地夸赞宁家饺子馅儿调得好,这让奉九继母卢夫人很是得意。
大家自然也都动筷儿,奉九蘸着混有酱油、陈醋、芝麻油、蒜泥的混合调料,深觉还是自家白菜猪肉饺子最好吃,嗯,比刚刚吃的帅府鲅鱼馅饺子还好吃。
没一会儿功夫,就有人开始吃到包着碎银子、糖果和年糕的水饺。
不管谁吃到包有特殊馅料的饺子,满桌的人都会哄然叫好,吃到的人新的一年必定能够“甜甜蜜蜜、财源广进、招财进宝、前程似锦、鹏程万里”……乱七八糟的一堆吉祥话儿。
可没想到宁铮吃到的“糕”最多,等他终于放下盘子,满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好笑——宁铮年纪轻轻,已经是上将军衔,作为少帅,统领民国最强军队之一的宁军,还要怎么“步步高升、鹏程万里”?
宁铮也有点儿尴尬,奉九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热闹,忽然听着不苦扯着嗓门,不过这次好算没破音儿地喊了声“早生贵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年奉九姑姑出嫁时跟着什么人学的。
霎时间满堂哄笑,宁铮喜得一把抱起不苦,跟他贴了好几个脸儿,不苦不好意思地藏了脸在他肩膀上,心里腾起一点自豪。
奉九红了脸——这个白眼狼,跟着趣姑姑,他到底懂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就跟着瞎喊?
呆了半个时辰,大哥唐奉先开始轰人——毕竟是出嫁的姑娘,除夕夜跑回娘家本来就不合规矩,这都呆这么长时间了,再不走就不像话了。
瞅瞅奶奶和父亲一脸慈爱笑到接近痴呆的样儿,赶人的话肯定是不出口的。这个坏人,还是自己来做吧,反正从到大,做的还少么?
奉九自然知道不能久留,只好跟大伙儿道别,好过几天再回来,这才不舍地跟宁铮一起离开了。
唐度和太太一起把他们送到屋外,待目送这一对连背影都那么赏心悦目的年轻伴侣在夜色中渐渐走远,卢太太这才转过身来,满意地对唐度:“老爷,这回您可该放心了吧,看看这姑爷,英俊倜傥、年少有为且不,可真把九丫头放在心坎儿上疼啊。”
唐度没话,但满脸压不下去的笑意也明了他对太太的话有多认同。
夫妻俩回来的当儿,也正是宁府准备放花炮的时候。
宁府的花炮,一向都是从湖南浏阳的“绥丰永”爆庄买的,一家子都喜欢他们家的架子花和桶花,老帅尤其喜欢他们家的盒子花。
“要不要也放一个?”宁诤手上摊着几样花炮,都是适合女子和孩子玩的,不那么烈性,没什么威力和声响,他刚刚拿着花炮让妹妹们挑完,这会儿过来给奉九献宝。
奉九抬眼一看,不远处巧稚巧心手里拿着点燃的哧花棒正在空中胡乱画着圈儿,哧花棒头星星点点,在漆黑的夜色衬托下连接成不一样的形状,晶亮晶亮的,照出她们美丽的脸。
巧心注意到了奉九正看着她们,高兴地冲着奉九虚虚画了几个圈——三哥特意过去找三嫂,她们可不能过去讨人厌。
鸿司也在放几束哧花棒:他性子比较静,喜欢的烟火也是静静的。此刻正巧抬眼看到奉九,不禁冲她微微笑着。
奉九回他们一笑,仔细看了看宁铮手心的烟火,选了个“转碟”,这种烟火也很有趣,燃放起来像个陀螺般转个不停,记得有一年,她和虎头还,心血来潮就想在大厨房放放这个转碟,没成想这个转碟飞着转上了案板,转上了切菜墩,转上了一个铜勺,“嗤嗤”地四处喷洒着耀眼的火花,把个铜勺都转到了地上,没完没了地转啊转的,要不是大过年的不能罚孩子,他们俩只怕又得被罚站了。
那个情景,多少年也不会忘……
宁诤在一旁看着奉九一开始很开心地放着烟火,放着放着就不笑了,静静地望着转得正欢的烟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又拿过一把花棒,“再放些这个吧。”
奉九如梦初醒,她茫然地看了看宁诤,又环顾四周,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绝大多数人扛不住奉天大年三十儿夜里的寒冷,都已经进屋去了,其中包括两个姑子,放过了哧花棒也回去了,只剩自己和宁铮、站在远处的鸿司和几个听差了。
她忽的一笑:“我想放轰天雷。”
旁边的下人没吱声,但都觉得这三少奶奶胆子可真大,哪有女人放这么威力强大的烟火的,一不留神烧了衣服都是事,每年都有人崩花了面皮甚至还有崩瞎了眼睛的,“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宁诤虎起了脸,唐六姐胆大妄为,他也见识了不止一次,可能只有天下的猫猫狗狗才治得了她。
“我在我们家每年过年都放呢,没事的,我很有经验。”奉九笑嘻嘻地。
“你们家?”宁诤挑了挑眉。
心眼儿,奉九暗地里撇了撇嘴:“娘家,是娘家。再不行,我戴上你的飞行员眼镜,再戴上棉手闷子。”
宁诤勉强同意。
奉九果然戴上了下人飞速跑回红楼取回来的秋声交给他的飞行员眼镜和棉手闷子,兴高采烈地跑到他们已经摆好的一个轰天雷那儿,很是老道地压低了身子,伸出一条长腿,又伸长胳膊,随即迅速点着了短短的捻子,然后赶紧往回跑。
宁诤一把接住她,不顾她满身的不乐意,拉开自己宽大的银鼠毛大氅,把她罩在里面,紧紧箍进怀里,又捂住了她的耳朵,于是在宁诤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她没听到多少震耳欲聋的轰天雷的声音,而是感受到了他沉稳的心跳声。
宁铮无意间一扭头,看到穿着厚厚大毛衣裳的鸿司站得远远的,正瞧着他们,天色太暗,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是,在宁铮与他的目光交接那一刹那,缓缓地把头转开了去。
除夕的高潮节目,是放大花盒子灯,“年有烟花方尽兴,节无礼炮不成欢。”
听差们兴高采烈地动手,把一个个的桶花、架子花摆了一地,奉九放了每年必放的轰天雷,已是心满意足,这时倒不吵吵再想放了。宁诤怕她冷,还是从后面把她搂在怀里,而且比刚才搂得更紧,奉九挣了挣,宁铮才松开了点儿。
奉九一转头,这才发现原本站在远处看烟火的鸿司也不见了。
夫妻俩同时抬头注视着天上璀璨夺目的烟火,一朵朵芍药、牡丹、菊花盛开在大年三十儿的夜空,如一片片星光倾泻而下,照得奉天暗沉的冬夜都亮了。
奉九觉得自她嫁进来,大部分的事情还算称心如意:比如宁铮并没有强迫她真正洞房;比如家里的杂事很少会烦到她;比如宁家虽然家庭结构复杂,人也各有各的思量,但她的地位是超然的,这里面不用想,也有老帅和宁铮的授意和安排;不过最高兴的,就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就可以上大学了……
她不禁在宁铮怀里扭头看他,宁铮觉察到了,四下看看,没人注意到他们,于是低头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怎么?”
奉九又朝他唊唊眼睛,宁铮发现她今天很爱做这个动作,这个样儿也最是顽皮,忍不住一笑,随即低下头来,奉九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可以过得……”
宁铮看着她晶玉一般璀璨的双眸,好半天没出声,奉九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也就不理他了。她是心里有感受就要表达出来的人,完自己就轻松了,倒不是很在意听话人的感觉。
她把头转过去继续观赏空中壮观的烟花,忽然觉得耳边一阵热气带来了阵阵酥麻,宁铮凑到她耳边,在隆隆的炮仗和大朵的烟花爆裂声中,清晰地了句:“My Pleasure.” 双臂随即使力,把她箍得更紧了。
奉九咭咭一笑,也把身子往他怀里更靠了靠,宁铮搂着她,两个人叠得像一个人一样,忽然奉九看到一个年轻的听差爬上了帅府最南边足有五六层楼高的瞭望塔上,手里费力地举着一根长竹竿,将沉重的盒子灯在杆头高高挑起,然后又伸着一根长长的香去点燃盒子灯垂在下面的导火线,盒子灯瞬间被点燃,于是里面藏着的一套套灯便依次坠下,五彩斑斓、有声有色。
这已经是年三十儿烟花阵压轴节目了。是花盒子灯,莫不如是一种会播戏的戏匣子:盒子灯灯中套灯,足足套到了二十层,每一层都是一个奉天人耳熟能详的民间传或戏剧故事。
第一座舞台上演的是岳母刺字,人物形态逼真,举手投足描摹得甚是细腻,没一会儿,精忠报国的戏码演完了,第一座舞台也跟着烧完了,烟灰、火花如雨点般纷纷坠下,奉九正惆怅着,“砰”的一声,又一座舞台落下,舒展开来,第二出戏开演了,这次是麻姑拜寿,接着大闹天宫、哪吒闹海、梁红玉带兵、穆桂英挂帅……居然还有这几年最火的戏码儿杨三姐告状,以女性角色唱主角,真是叹为观止。
正看到精彩之处,忽听得不远的地方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好!”,奉九扭头一看,不知何时又从大青楼里走出来的大帅正呱唧呱唧鼓掌带头叫好,还不忘吩咐旁边跟着笑得开怀的洪福,“赏!重赏!三千大洋!”
奉九笑了,她这位老公公,看来是专等着看最后压轴的盒子灯啊,真演到了他心里,出手阔绰,赏起来绝不手软。
这壮观的大花盒灯,演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才演完,奉九意犹未尽地揉揉眼睛,又了个哈欠,从早起跟着宁铮贴对联,自己穿五帝钱,到后来吃年夜饭、看戏、回娘家包饺子,这一天忙活下来,是够累的了。
烟火也放完了,除夕夜最后一项活动结束了,想睡的可以去睡了。
宁铮立刻:“困了?那回去睡吧。”奉九应了声好,再四下里张望一下,老帅又不见了。
而听差们大多是不睡的: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可以公开麻将和叶子牌,还可以规模赌博,他们就等着这个时候呢,明天还可以继续看堂会,过年真是太好了。
宁铮仍然搂着奉九的腰,两人举步往回走,待走到红楼门口,她忽然心有所动,扭头看向瞭望塔:塔尖上挂着一盏马灯,此时那里矗立着一个身影,一望而知就是老帅,他头戴獭皮帽子,身穿黑狐皮袍子,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不远处的凤凰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代枭雄,在大年夜里也会是这么落寞。
宁铮也看到了,他脚下一顿,随后告诉奉九自己先进去,他一会儿就回来;奉九没进去,强忍着困意,耐心地等了一阵儿,眼看着瞭望塔上那道孤单的矮身影旁出现了另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两个身影就那么默默地站在微弱的灯光下,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不知父子二人的心是不是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能靠得比以往近些。
奉九回去后,让一直等着她的秋声赶紧去睡,自己抓紧洗漱完毕后哈欠连天地睡了,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感到一双残存着烟火气的手覆上来捧住了她的双颊,她的潜意识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迷迷糊糊还不忘问着:“给婆婆烧纸了么?”
奉天的规矩,是在除夕夜子午交接前这个时段,务必要给过世的亲人烧纸钱,一般都是男丁去烧纸;但在唐家没这规矩,以前每年都是大哥领着大姐和她去园子里母亲最喜欢的心栖亭烧,去年少了大姐……今年大哥是和谁去的呢?
“烧了,和父亲一起去烧的。”
随即又听到宁铮带笑的声音低低响起,“好生养?你个坏蛋,,白吃了我们老宁家多少好东西?快给我吐出来。”
着,一张浸了果酒香气的嘴巴覆上来,浅浅含住又昏睡过去的奉九红润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