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顺承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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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顺承郡王府,属于当初清朝开国“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的勒克德浑,历经二百多年,因为“世袭罔替”的缘故,爵位一直得以继承,没有因为王府易主而根据规制改动格局,所以相对来保存完整。

    八旗子弟不争气是众所周知的事儿,这些金枝玉叶们提笼架鸟、捧戏子抽大烟,等宣统退位后,全府赖以为生的一年一万多的俸银全都煤山化灰、雪山化水,从此入不敷出,直到坐吃山空,最后一代郡王文葵甚至在民国初年干出把房契抵押给法国东方汇理银行的尴尬事。

    民国六年文葵曾把王府短暂租给被老帅坑惨的晥系军阀徐铁珊,等徐铁珊兵败逃出北平后,王府被老帅结拜兄弟、热河省省长汤阁臣没收自住。后来老帅进京自任安国军政府大元帅时,汤阁臣把王府奉上,作为大元帅府。

    此时已经好久收不到租银的文葵一家生活无着,不得已请贝勒载涛居中和,最后作价七万五千大洋,从此这座前王府房产归老帅所有。

    王府成为大元帅府后,老帅其实没怎么住:最开始进京时,他一直住住奉天会馆;后因宁陆大战而几度往返,偶尔住个几次罢了。

    他们刚举步欲往里走,忽然听到大门口有孩子清亮的嗓音哼着童谣,奉九一回头,正好看到几个穿着补丁褂儿的顽童,每人手里拿着一根刚折下来的碧绿柳枝,一甩一甩地从那有着七排金漆门钉的朱漆大门走过:“锦什坊街怎么那么长,里头住着穷顺王;王爷的衣库‘和合当’,王爷的膳房‘富庆堂’。”

    都穷到这份儿上了?衣服都抵押在当铺“和合当”里,想“牙祭”也只能偶尔去饭店“富庆堂”?

    奉九呆住,宁铮笑了,“的确是穷,而且穷出了底子——大概雍正年间,当时的顺郡王负责征战的军需供给,遇到天灾,几千匹战马病死,皇帝命令他用私产赔偿,要不满门抄斩,结果把热河、奉天的祖宗封地都卖了才凑了一半;要不是其他大臣求情皇帝罢手,这一家子只怕早不在了。”

    奉九一听默然:天威难测,中国历朝历代四百多个皇帝,真没几个讲理的。

    夫妻俩牵着手,一路往里走,看到有一段墙,墙体的颜色较浅,好像是后建的,宁铮:“以前这儿有七间殿,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时被烧毁了,所以父亲在殿基上砌了一段墙,现有的正房就盖在这儿。”

    这么一走,奉九又发现了奇事儿:作为一个对历朝历代规制耳熟能详的人,发现正殿前有四棵高大的楸树,“这个,不合规矩吧?”清朝皇帝也够狠的,杀起自己的儿子都不眨眼,这一个郡王而已,怎么还能容忍他留着这些树呢?

    宁铮,“的确独一无二,不知为何。”

    不过再往里走,奉九倒是对这王府主人心生了点好感,因为他们能全天开放王府东西阿斯门,也就是侧门供行人往来行走,这种能与人方便的心可不常见。

    奉九在东侧门东面的二进院里看到一眼甜水井,宁铮到现在住在这儿的人还用这眼井水喝水做饭呢,都这个年代了居然也没有修建自来水管道?这王府住起来真不方便。

    虽然王府内外院落的曲廓、翘角亭檐、轩馆精舍、怪趣假山和粼粼荷花池一应俱全,也有潺潺细水环于院内,也不缺苍松翠柏枝繁叶茂,但仔细看下来也都平常,跟奉九家仿造蠡园的武陵园相去甚远,奉九自然看不上。

    唯一的好景致就在假山前的两个牡丹芍药花圃——国人种花,从来都是牡丹芍药不分家,要种就一起来,盖因花期相差不过半月余,这样可以延长看花的时间。

    此时已是五月,牡丹已谢,大朵的芍药正开得漫天遍地,泼泼洒洒,宁铮眼看着奉九的脸色一下子被点亮了一般,瞬间变得更加光彩照人。

    这里的芍药颜色从玉白,到粉白、嫣色、银红、紫红……,其他黄色蓝色绿色的稀罕色倒是没看到,正好一个色系,倒没有破坏掉这渐进渐浓的色彩;花型无碍是北地常见的蔷薇、菊花和绣球样,就好像一个个美人,穿着繁复的华裙,慵懒闲对春风;此时刚好下过了一阵雨,重重叠叠的花瓣里蓄了水,倒像是被辜负的空谷佳人,捧着心口一泓泪,羞色与秀色并重,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折些回去?”

    奉九同意了,既然府里没几个人,这花就应该“花开堪折直须折”,何必非要等到“无花空折枝”呢?

    于是奉九在前面指点着,喜欢哪朵,宁铮就蹲下折下来,芍药花茎长,到后来奉九一回头,看到一身军装的清俊少年郎几十枝长长的粉白嫣红的芍药抱了满怀,正含笑望着她,倒颇有一种“此间名花配檀郎”的感觉。

    要是用相机拍下来,只怕比那些上海的男影星照更能让全国的姑娘们疯狂。

    从前面走到这儿,差不多也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了,看到最后,奉九察觉宁铮在等着她对这儿的观感,只能应付地:“还不错。”

    那就是不喜欢了。宁铮很知道奉九这官方回应背后的真实想法——到底是几百年没大动过的老建筑,设施陈旧,生活不便那是肯定的。

    “这次来就住几天,我已经派人看别处的房子了。”宁铮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奉九不爱操心,这种事他决定就好了。

    果然,奉九几天后离京前,宁铮已经买下了位于西单太仆寺街新建胡同里的崭新二层公馆,里面的西式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二十四时热水、浴缸、喷头、抽水马桶,舒适又考究。

    奉九走到正房门口,宁铮询问她的意思:是睡正房还是东厢?

    奉九知道正房是老公公来北平时下榻之所,怎么肯住人家的地方,自然是东厢。

    宁铮吩咐下去,没想到还是秋声了解奉九,她刚一进来就听下人了这里面的布局,立刻我们少奶奶只怕还是要住到东厢去的。

    她把奉九不多的几样生活用品放好,接着就向管事借了熨斗,熨烫整理了奉九晚上可能要穿的三件晚装,每套晚装搭配的首饰也分别摆好了,现在又细细在脑子里琢磨着给姑娘梳什么发型才好。在这方面,秋声是很有天分的。

    看到两人回来,她赶紧跟奉九商量穿哪件衣服好,奉九在接到电话时就知道今晚宁铮是东道,所以带的都是红色的衣服,最后选定了一件酒红色软缎一字领晚礼服,半截袖,袖口垂着同色的花罗,可以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和欺霜赛雪的半截藕臂。

    奉九扭脸儿看到宁铮把刚刚抱回来的芍药都堆在一个高几上,于是又管下人要了花剪,开始理这些芍药。

    修剪一枝,就把花松松散散地插到刚刚让人拿来的一个高胖的大个白釉花罐里。等几十枝被修剪得高矮不一的花都插进去,形成深浅不一、错落有致的美景,这才停下手,离得稍远了些,一手捏着下巴欣赏着。

    这一看她又看出了问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让下人随手从库房拿出来的,本以为是普普通通的东西,居然是难得一见的元青花缠枝牡丹云龙花罐。

    奉九立刻身子矮了半截儿,心翼翼屈膝上前,把已经放得很稳当的花罐又往里靠墙挪了挪,这才直起身子松了口气,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毁了这国宝,同时心里也在惋惜着老帅真是暴殄天物。

    宁铮一直在旁边看着奉九理这些花儿,猛然看到奉九骤然间矮了身子的惶恐样儿,正自不解,这才把目光转到看起来平淡无奇的花罐上,待细细瞧了几眼后,就明白了其中端倪,不禁哑然失笑。

    距离晚宴开始的时候还早,宁铮又拉着她到了后面库房里的一间密室,接过府里管家双手递上来的钥匙,开大门,进去后,宁铮就把平放在一张长长台案上的一卷卷画轴展开,奉九一看就被迷花了眼:王献之的《舍内帖》、李昭道的《海市图》、董源的《山水卷》、郭熙的《寒林图》、宋徽宗的《敕书》……满眼稀世珍品,都是难得的真迹。

    奉九的眼睛亮了,转头望着宁铮,也不话,但那双分外明媚的大眼睛已经表露了很多。宁铮的脸微微有些红了,这可能是与奉九相识以来,她头一次能这么满心满眼地望着自己。

    奉九一样样细细地看着,和宁铮交换着感受。她忽然发现一张古画,大概是历经几朝几代,辗转于多人之手,导致画面上一片污垢,且未署名款。但仔细端详,就会发现这幅画作笔墨精湛,湖水画得尤其得势,有盘涡动荡之趣,奉九不解地抬头看向宁铮。

    宁铮笑了,“这是差不多三年前在天津一家旧书店的残次品堆儿里淘换出来的,我觉着虽然品相很差,但笔力雄浑、质朴刚劲,很入我的眼,所以就花了很一笔钱买下;后来找人掌眼,是“南宋四大家”的李唐真迹,叫做《烟寺松风图》。我这是腾不出手儿,要不早找靠谱的人给清理修补了。”

    奉九不禁对宁铮的魄力表示敬佩:即便她也觉得此画不错,但一看到如此污浊,只怕也不肯买下了。

    宁铮对此也颇有些自得,自此后书画收藏兴趣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淘宝淘出来的有古籍、文玩、和书画,上至晋唐五代,下至宋元明清,“总共六百三十一件。”宁铮转圈儿指指堆得满坑满谷的老宝贝,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后来这些珍品都被运回奉天,收藏于奉天博物馆。

    “你再来看看这几幅画。”奉九被宁铮拉到最左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里放着几张石涛的画,奉九知道石涛是宁铮最喜欢的画家之一,就是在帅府他们的卧房里,也挂几张这位南明遗族著名山水画家的画作。

    “应该是石涛的真迹了。”奉九看着眼前几幅画,光看落款应该都是石涛,也就是苦瓜和尚晚年的画作,笔墨恣肆,意境苍莽新奇,颇得其张力十足的奇丽真谛。她自己则只喜欢恽寿平发扬光大的没骨画法的花鸟画:用笔爽利而含蓄,设色洁净而秀润,她和虎头师从李先生时,没少摩南田先生的画作。

    “都是假的。”宁铮苦笑着摇头叹息。

    奉九大吃一惊,“怎么会?”她此刻真恨手里没有一柄放大镜,只好俯首下去,将一张脸都恨不得贴上了这几幅纸本设色画,细细研读个中真义:但见用笔粗中有细,墨色干湿并用,画面奇趣充沛,千真万确是苦瓜和尚晚年的调调儿。

    宁铮笑着把她拉起来,“都是张大千画的。这个促狭鬼。”

    后来被称作“东方之笔”、创建了“大风堂派”泼墨泼彩技法的张大千还没有名满天下,只是比宁铮大两岁的年轻人而已,从三师傅李瑞荃那里学来了制作伪画的种种诀窍,曾以仿南宋梁楷的《双猿图》瞒过了山水画家、鉴定大家吴湖帆而洋洋自得;后来因石涛的画作在这个时代备受尊崇而仿上了瘾,又以假石涛从山水画宗师、自诩“石涛鉴赏第一人”的黄宾虹那里骗走了真石涛,足可见其以假乱真的惊人功力。

    就像后来的书画鉴赏家傅申夸赞的那样,“他是身上拔一根毫毛,要变石涛就变石涛,要变八大就变八大,要变唐伯虎就变唐伯虎。”八大就是八大山人,另一位南明遗族和尚画家朱耷。

    据现存于世间的石涛十之六七的画作,揭开表层,都能找到张大千的花押。

    奉九再仔细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哪里有假。也是,能把鉴定大家都糊弄过去,还指望能从画纸墨色上看出端倪,那也太儿戏了。

    奉九转念一想,笑了,“看来是吴湖帆先生帮你鉴定的伪作。”

    宁铮笑着接道,“可不是。不过吴先生也直言不讳,要不是他先在张大千那儿上过了当,什么他也不敢相信这石涛都是伪作。毕竟当初的《双猿图》,他自断确为祖上所藏后流失的,所以才花了几万银元高价购进。”

    不过,即使明知上当,宁铮也不生气,反而被张大千的精湛画工深深折服,两人从此结下了一段深厚的友谊。

    奉九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没想到你在这方面真是精益不少。”

    宁铮静静地看着奉九,过了好一会儿才:“太太不在身边,大战间隙,需要平津来回周旋、交际,待晚间回到卧房,无事可做,我就叫蔺如蓝找了些家里原有的真迹,四处挂着,增强眼力,果然如退帝所言,可能不如你得头头是道,但就这么略有进步。”

    奉九听了他的话,眼睛一转,明白过味儿来,忽然心生感激:宁铮完全可以把自己带到北平,像个天天等待丈夫归家的闺阁怨妇一般,配合着他的行动,但他没有。

    自己在奉天,可以上大学,娘家也就在旁边,也更能保证安全,所以,他实际上也是很孤单地就这么空着过了么?

    宁铮忽然反身抱住奉九,一下下轻啄她粉白的面颊,“下次等你放寒暑假,时间从容些了,我带你去上海找张大千,他这个人,有趣儿得很,你一定喜欢。”

    奉九点点头,这样的人,肯定是个极其有故事又通达的人,谁会不向往?

    还没等奉九反应过来,宁铮忽然一把抱起她,大步向东厢走去。奉九连踢带,根本拗不过他,只能羞得把脸埋在他颈窝处,不想见到一路上其他下人的目光:得亏这府里就没几个人,要不真真羞煞人了。

    偏偏这家伙一边走还一边不忘俯首在她耳边轻轻:“其实里面的角落里还有个箱子,我陆陆续续替你收了十几张南田先生的画儿,等有空了再去好好看看,一并运回奉天去……”

    秋声正在里面收拾奉九其他行李,忽然见到这一幕,有点不知所措,宁铮只了一句:“出去。”秋声就跟头把式的翻出去了,还不忘牢牢带上了门,简直创造了她这一辈子最利索的一次行动记录。

    宁铮把奉九放在北面的炕上,炕是够旧的,不过被褥都是新的,奉九瞄瞄床头的座钟,“不行,没有多少时间就该出发了。”

    宁铮已经开始动手脱衣服了,他职业军人的素养果然让他脱衣速度快如闪电,奉九翻过身捂着脸,讨厌的家伙青天白日的就要行那等龌龊之事。

    忽然想起来他肯定又要上手摸自己,不禁想到刚刚两人展开了不少古画观看,灰尘肯定是有的……就听到撩水声响起,宁铮净了手,得意洋洋地展示给她看,“手干净的,别担心。”

    什么别担心,奉九气结,“你这是把我都摸透了么?”话音刚落就觉得不对,这叫什么话?

    宁铮一脸欢颜,“得真好,可不是摸透了……”

    语声喃喃,他凑上前来,开始解奉九的衣裳,很快,两人如新生婴儿一般抱在一起,低喘、轻吟、细细碎碎的低语、娇嗔薄怒,照例,奉九是摸不透宁铮的;而在他一贯的强势下,宁铮的确是又把奉九给摸了个遍,巨细靡遗……

    等秋声再得以进来给奉九扮,已经是差不多半个时辰以后的事儿了。

    东厢里一派风平浪静,秋声给奉九做了花苞发髻,随意插了几支的钻石花发夹,就像是星星散落在漆黑的夜空。

    宁铮换好了衣服,看着奉九梳了这个发髻,像个西洋公主一般清纯美丽,他情意绵绵地凑上来,秋声低头一笑赶紧避了出去,估计姑爷又要给姑娘亲自戴首饰了。

    宁铮扳过她的脸,仔细看了看,又上下量了奉九一番,这才从兜里掏出一个盒子来,里面有一枚祖母绿胸针和一对祖母绿钻石耳坠,给奉九分别戴上。胸针主体是一颗椭圆形哥伦比亚祖母绿宝石,周围一圈儿钻石托拱,下面垂着两颗水滴状缅甸红宝石,祖母绿的莹碧鲜亮之色,配上暗夜般的酒红色,端庄、高贵又奢华。

    夫妻俩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一直消失不见的鸿司也及时冒了出来,原来老帅也要求他陪同三叔三婶参加酒会。

    没走多远就是一个花厅,一个壮实的中年仆妇正往里搬花,看到奉九正看着她手上一紫砂仿哥釉方形花盆,里面栽着一株奉九没见过的花儿,就喜滋滋地告诉她:这是昙花,看这盆昙花的花苞,已经开始扭嘴了,估计今晚就能开,不过不准几点钟,去年是到了后半夜才开的。

    奉九笑着点头,要是半夜起得来,就过来看。

    宁铮转头朝仆妇身后看了看,对奉九,还有好几盆昙花呢,喜欢的话,走时莫不如就带几盆回去;这么多盆,总能赶上一盆开时是醒着的。

    奉九笑嘻嘻地看看吧。

    他们又坐上了“奉天一号”,奉九猜测公公只怕是想让自己这个三儿媳体会一下乘坐堪称全世界最有面儿的汽车是什么感觉。

    支长胜在前面开车。宁铮则沉吟着:“这个答谢酒会不同寻常,此时父亲正在争取各位驻华公使对政府的支持,所以不得不让你来回奔波。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不过,多少为我忍忍,好不好?”

    “没关系的,”奉九轻松地,“我正好在放春假,就当看热闹了。”宁铮左手与奉九的右手十指交缠,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大晚上的,白纱帘都没有放下来,坐在支长胜旁边的鸿司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

    作者有话要:  文中所列珍宝都是少帅真实收藏的,后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都被日本抢走了……

    少帅和张大千不不相识,即使后来到了台湾,大师还曾做东,专门招待少帅吃了一顿饭;后来当时那顿饭的大师手写菜单由台湾富豪林百里以200万新台币购得。

    不过,虽然张大千在艺术领域纵横阖捭,横跨东西,但他上世纪四十年代对敦煌壁画的破坏性临摹,所有辩护都站不住脚,还是必须受到严厉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