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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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九回到了奉天,继续上课,结果没几天就爆发了“济南惨案”,奉天城里一片紧张,很多热血青年罢课、商人罢市、工人罢工表示抗议。

    连奉天大学都受到了波及,奉九的很多同学也都去了,学校只能顺应形势停课两天。

    奉九不得不回到了帅府。

    …………

    济南惨案,实际上还是和日本人脱离不了干系。从两年前开始,日本人就已经很惶恐,他们怕南京政府的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真正统一了中国。若此种前景成真,则他们妄图通过老帅先统一中国,再将东北割让给自己的“满蒙计划”将受到巨大冲击。

    此时的日本首相是田中义一,算得上是老帅的好友——二十多年前,因为受日俄战争牵连,老帅被怀疑成俄军细作正要被日本人处决,当时身在中国东北的田中出面救了他一命。

    几个月的清党运动后,南京政府修复了因“南京事件”与欧美造成的嫌隙,转而发动了第二次北伐战争,很快攻入了山东,五月一日占领济南;期间与日本屯军发生龃龉,但旋即解决,跟欧美日一交道,就容易范“天真病”的南京政府首脑江先生大悦,志得意满以为北伐进展顺利,殊不知狡猾善变才是日本人的本性。

    没成想五月三号,日本方面以保护侨民为名,悍然派出士兵主要来源于日本九州列岛熊本县的第六师团进驻济南、青岛及胶济铁路沿线,准备用武力阻止国民革命军的北伐。

    这已经是熊本第六师团第三次参与侵华战争,前两次则包括甲午战争,和虽名为日俄但却是在中国东北的土地上开战的日俄战争。

    第六师团连同来自仙台的第二师团,都是后来在“南京大屠杀”中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侵华军队中的主力。

    熊本兵团侵入南京政府所设的山东交涉署,将交涉员蔡公时割去耳鼻、枪杀,并杀害了其他所有交涉署职员,随后大举进攻国民革命军驻地,并在济南城内肆意焚掠屠杀。

    此时此刻,这支毫无人性的军队已经暴露出了虐杀成性的本质。

    遇难者高达一万七千余人,遑论受伤、被俘拉去做苦工的普通百姓。同时,日军在济南大量扣留车辆,截断交通线路,并强占胶济沿线的行政机关。

    此时江先生已经露出“攘外必先安内”的不抵抗端倪。

    为了把同为中国人争夺中国控制权的北平的老帅拉下马,日本人刚刚犯下的暴行,可以先放一边以后再。

    …………

    “秋声”,上午九点多,秋声正在红楼的起居室里忙活,忽然听到有人叫她,一抬头,看到居然是以前从未来过的鸿司,“侄少爷早。您这是?”

    “我找奉——找你们三少奶奶。”他听起来平静的嗓音里含着一丝隐忍,秋声不知怎的就是听得出。

    她心里纳罕,但也只能着急地冲楼上喊了一声。

    只听得楼梯一阵蹬蹬作响,正在楼上找东西的奉九已经飘了下来。

    她听到秋声的嗓音那么急,以为遭了什么事儿,没想到居然是许久未见的鸿司。

    鸿司看着她没来得及梳理的乌鸦鸦的长发随着她在楼梯上一跳一跳而向两边飘动,婀娜纤细的身子套在一件圆领右衽白地红花的直身华斯葛旗衫里,真好象是皑皑白雪地里开出来的一枝红梅一般,又像是这个充满了花香的季节里的一枝娇艳芍药,迎着风,在人心头微微颤抖着。

    她嫁人已有两年,粉白的面庞,还是那么生机勃勃;明亮的双眸,并未失色半分。

    真是让人有点……生气。

    奉九上下看看鸿司,松了口气,忽然又发现他神色不对。

    “鸿司?找我有事啊?”

    “奉九,请你帮忙。”他也不废话,抖落披在身上的黑色外衫,露出里面的左胳膊。

    奉九并没发现什么,直到仔细看才发现,这是一件黑色中山装的袖子,湿乎乎的,有什么液体正透过了面料滴滴答答地涌了出来。

    秋声低呼一声,眼疾手快把手里的抹布扔到地上,将将接住了顺着鸿司胳膊滴落的鲜血,避免掉到了铺在黄橡木地板铺着的那张巨大的丝毛地毯上,奉九也捂了嘴。

    她定定神,指挥秋声拿出一个急救箱,这是她上中学时,依照生理卫生老师的嘱咐预备下的,“所以今早的游0行你也去了。”奉九没有用询问的语气,只是肯定地。

    今早府里采买的回来,在日本领事馆门前,大批青年学生抗议日本军队在济南杀死了一万多同胞。听奉天警察总署调集大批警察去维持秩序,后来还动了粗。

    “矮马,怎么这么不心?”奉九又气又急,拿剪刀剪开了他黑色中山装的袖子。

    鸿司听到她那声奉天本地特产,把表示震惊的“哎呀妈呀”快了变成的“矮马”,忍不住笑了。

    奉九抬头瞪他一眼,还笑得出来?

    秋声在一旁舞舞扎扎,一直想伸手帮忙;鸿司收起了笑,微微向侧避了避,幽深的眼睛固执地盯着奉九看。

    奉九无法,手微微抖着,先用一条帆布布条扎紧他的上臂,让他举着胳膊止血;接着拿脱脂棉花蘸着碘酒给他手臂上的一长条创口消毒,仔细一看之下奉九差点没晕倒,深到几可见骨,应该是拿刺刀砍的,太可怕了。

    但她还是挺住了,一点不耽误地忙着,还不忘吩咐秋声,“给黄医生电话,请他马上过来。告诉他别声张,大概得准备缝针。”

    “带着青霉素。”鸿司突然出声,补充了一句。

    奉九忙过了这阵儿,再看他的伤口,浑身还是禁不住一阵发麻。她把纱布轻轻覆到他的伤口上,实在没法让它裸露着看,太瘆人了。

    鸿司其实根本没在意奉九在做什么,他只是难得地利用这可以最大限度亲近奉九的机会,贪心地汲取着她的馨香,贪婪地注视着她的容颜。

    “鸿司,你现在是军人了,这种□□还是别去的好——要是被有心的记者拍下来登报上,再被认出来,会让你爷爷和三叔很难办。”奉九斟酌着开口了,还是得劝上一劝的。

    鸿司一怔,愤愤然抬头,死盯着她的眼睛。

    “哦?看来你是选择站在你‘丈夫’那一边了,在明知道他们这些军阀沆瀣一气做了什么之后?”

    奉九不禁头疼。

    “鸿司,你也明知道这回的事情,奉天的警察局也是给日本人看的。毕竟他们正在逼迫你爷爷签订满铁协议。政治太复杂了,牵扯到了方方面面……你得耐心些,给你爷爷和三叔时间周旋。”

    “……嫁了人,果然就不一样了。如果放在以前,你一定毫不犹豫跟我们站在一起。”

    奉九默然无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直视着鸿司冷冷的眼睛,“不是的,鸿司,只不过,跟他生活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很多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爷爷和你三叔,也不容易。”

    两人有点无话可,气氛尴尬。鸿司不知道是对现在的奉九的立场失望得多,还是因为她话语中带出来的对宁铮的偏袒失望多。

    正在这个时候,黄医生进来了。

    奉九赶紧站起来给黄医生倒地方。

    黄冠龙医生是帅府医官,人到中年,恰好与鸿司母亲,也就是宁铮大嫂是旧识,从英国回来的医学博士,同时在奉天医院兼职,与奉九他们都很熟稔。

    人是高高瘦瘦一表人才,前年才结婚,是个很幽默的男人。

    他拉开鸿司手臂上的纱布,看了一下伤口,就皱起了眉头,“还真被你们着了,是得缝针。”

    奉九有点不敢看,走了出来,低声吩咐秋声悄悄去大少奶奶的院子找鸿司的丫头,找套备用衣服过来。

    鸿司的眼睛追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走出了房间。

    正低头忙活扎麻药的黄医生抬头看了鸿司一眼,也不顾忌鸿司现在是个病人,一巴掌糊在他头上。

    “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别惦记。”他淡淡地。

    黄医生与鸿司母亲有旧,看自幼失怙的鸿司一向有如半子,想什么张口就来,也没有什么避忌。

    鸿司没作声,刚刚钻在肉里的麻醉针,居然比被军警的刺刀几乎来个对穿的伤口还要痛。

    等麻药起作用,再缝了六针,已经过去了大半个钟头。

    秋声把黄医生送出去,黄医生走之前,还不忘威严地瞅了鸿司一眼。

    鸿司双手合十告饶,黄医生这才目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秋声回来就听到奉九一边帮鸿司套上外套,一边对鸿司:“别担心你母亲那里,就今早去恩德堂院给孩子们上生物课做实验解剖兔子,兔子乱蹦,有人的解剖刀不心戳你胳膊上了。”

    鸿司:“……你这个借口,可够完美的,怎么想到的?”

    “还怎么想到的?是我亲历的!”奉九一回忆起以往快乐的中学岁月,眼睛一下子像被点亮了。

    “还不就是我们班有个毛糙鬼宋月英,拿着锤子敲兔子头,根本没敲昏,迷迷糊糊就撒手了,兔子也是急眼了,豁出去要逃命,”奉九咂咂嘴儿,心有余悸,“那只兔子,一蹬后腿儿就要从桌子上跳下去,宋月英抓把刀,又去扑兔子,结果,一刀就捅在同组同学王嫣然的胳膊上,啊哟当时那血喷的呀!”

    奉九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流光溢彩,红唇翘翘的,唇边折出一个褶儿。明明是很血腥的场面,但因为前后关联太凑巧,同学们不可置信的表情太滑稽,还是让人忍俊不禁。

    鸿司暗运了几息,才把那股子悸动压了下去。

    “那当时你在做什么?”

    “我?我体育课连双杠扭了腕子,没动手,正在围观。”奉九笑嘻嘻的。

    “中学时的岁月,多好。”他平静地。

    奉九收了笑,低下头,若有所思。那个时候,她和媚兰、郑漓、薇薇,是个多么甜蜜快乐的团体。学校里的各种活动,又是多么有趣。

    现在她虽然还是学生,但毕竟已嫁了人,无法做到心无挂碍,总有各种考量,心境怎么也不一样了。

    人不可避免地长大,但一颗赤子之心,势必会随着成长而越来越难以保留。

    鸿司看着她,默不作声。

    “你现在也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对么?”鸿司忽然发问。

    奉九的脸立刻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是啊,我最喜欢的。”满眼的笑,再再明了她的心满意足。

    鸿司一笑,伸手阻止了奉九要送他出去的动作,自己起身往外走去。

    奉九淘气地举起双手握成一个喇叭拢住双唇,在他身后冲他声喊着:“鸿司侄儿,以后别忘了报答你三婶我的救命之恩呐!”

    正往外走的鸿司一个趔趄,回头看看双臂抱胸,笑得像只得意狐狸似的奉九,而一旁送人回来的秋声正憋着笑,快手快脚地把自己在起居室留下的一地鸡毛收拾干净,不禁跟着笑出声来,“一定,这个大人情我一定还!”

    奉九满意地点点头,两人挥手作别。

    鸿司出了红楼的门,慢慢往自己母亲的院落走去。奉九光彩照人的脸,满足于现状的神情,既让他欣慰,又让他痛苦。

    两年多了,他就陷在这种自虐的感情里,不见希望,反而越陷越深。

    …………

    “济南惨案”后,日本首相田中义一颁布对华新政策:对“满蒙”采取“断然自卫措施”,换言之,就是算利用宁老帅,逼迫承认日本筑路权。

    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新修成五条铁路,东北和关内的土地也就自然分开了,根本用不着通过战争来解决。只要圈出“国中国”,使包括东三省和蒙古高原在内的“满蒙地区”实际上脱离中国,就可以为日本人大规模移民到中国东北扫清障碍。

    所以接下来的这个月,日本派出各级外交人员对老帅严防死守,上至驻华公使芳泽,下至普通外交人员,处处盯梢,步步紧逼,抓住一切机会与老帅相遇,誓要威逼老帅签订《满铁协议》也就是《日宁密约》,重压之下,老帅含糊答应。

    “满铁总裁”山本条太郎自以为目的达到,还举办了庆功宴,席间对于首相“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术大加赞赏。

    但自一九零四年日俄战争后,因胜利而攫取了东北南部作为殖民地,一直驻扎在奉天省金州的日本关东军军官,非常不满于日本本土文官们“软弱的行为”,对于两年前上台的裕仁天皇,也因为认为他“年轻没胆量”,“根本比不上前任大正天皇”而存在诸多不满。

    时任关东军司令官为村冈长太郎中将,被称作“皇军之花”的日本关东军与本土的“皇道派”之间存在天然的不和。

    他们认为,宁老帅人根本不可靠,这二十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么?倒真不愧是中国人,果然是个太极高手:费劲巴力跟他签个协议,回去后才发现钤印用的是私章,这搁哪儿都得不到认可。

    即使签了法理上无可挑剔的协议,执行起来也是能拖就拖能赖就赖,到头来一看,除了无伤大雅的让步,协议无一照办。

    更别提老帅向日本银行以各种名义借的钱财,虽然极有可能本就是从中国搜刮而去的,但也达到了二十几亿之巨,几乎无一偿还。

    中国有句老话: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欠债的反倒成了大爷……

    新仇旧恨,日本陆军上下已经达成一致,瞒着政府,秘密筹划,务必要除掉老帅。

    ………………

    此时,千里之外,在天津李妈的天宝班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嫖客。

    此人年纪尚轻,自称姓金,二十出头,身材矮,长相普通,还有点扫眉搭眼的。

    虽留着三七开西装头,穿了一身男装,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女人,很是特立独行。

    她穿男装,也并没有因此而显得英气勃勃,毕竟底子在那儿摆着;后来有称她为“男装丽人”的,那纯属是胡拍马屁,只怕多半是当时各大报刊编辑的杜撰,毕竟这样的标题很容易耸动,以达到吸引公众眼球,增加发行量的目的。

    这位金先生一笑起来露出满口里出外进的乱齿——结合她的人生经历,倒不愧是在因为只吃软和食物,牙齿得不到锻炼,从而全民人人一口乱牙的日本长大的。

    看她在这种高级青楼里如鱼得水的样儿,也是个欢场上的老手,雌雄莫辨的混乱而又神秘的气质倒也迷倒了不少风月佳人。

    她出手阔绰,动辄在天宝班里遍请花酒,几次下来后又指定了一位当红名妓净月作陪,净月因为曾是老帅最宠爱的七姨太牛晶清的密友而近年行情看涨。

    这位男装女人包了她足足大半个月,两人如胶似漆出双入对,亲密无间。

    她就是退帝艾先生的宗族侄女,纯粹的中国人,后有“东方女魔”之称的日本间谍金东珍。

    金东珍的身世有其可怜的一面:从被父亲以“玩物”名义送给养父收养;十七岁那年,执着于将自己所谓“勇者的血液”和金东珍生父,前朝肃亲王“仁者的血液”永久结合的五十九岁养父川岛浪速强0暴了她。

    当晚,金东珍在日记里写道:“于大正十三年十月六日,我永远清算了女性。”

    从此后她选择大部分时间着男装,热衷于军事政治,醉心于恢复前朝的风光。

    待到她离开时,手上拿到了以一两黄金换到的七姨太以前送给净月的玉镯子,及一张姐妹俩的合影。

    她拿着这些“信物”,转身去了老帅在天津法租界三十二号的寓所,见到了七姨太。年纪轻轻的牛晶清天天在天津寓所充当行动不自由的“护身符”“吉祥物”,心里也是有点怨气的,一听是以前好姐妹的知己登门拜访,立刻热情招待。

    金东珍极其聪慧,不会明睁眼露地直接套话,而是循循渐进,待到拜访几次下来,两人感情见深,这才故意叹口气,与七姨太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但真怕你与大帅要北归关东,这样以后离得远了,想见个面也就不容易了。

    七姨太一听,也就随口接道:“还真被你猜着了,我们最近是要返回奉天哩。”

    绕来绕去,终于得到了保靠的消息,金东珍一笑,随即依依不舍地与七姨太告别。

    她马不停蹄地坐火车赶往关外金州关东军驻地,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缓缓拉开序幕。

    此时的老帅已经进入了刚愎自用的年纪,五十知天命,他自以为跟日本人交道这么多年,已经把他们摸得透透的,笃定他们不敢真对自己下手。轻敌之下,完全忽视了日本陆军这支不受控的力量。

    六月二日,老帅发表“出关通电”,明自己“力求和平,顺全民生”的主张,并称,“本为救国而来,今救国志愿未偿,决不忍穷兵黩武,整顿所部退出京师。”

    六月三日,老帅身穿钴蓝色安国军大元帅普鲁士军服式样礼服,金板肩章圆盘上散着流苏,缀有三颗金星,头上戴着高高的叠羽冠,垂着白色鹭鸶羽毛帽缨;遵从国际惯例从右至左斜背着红色绶带,旁边别着代表北洋政府最高统帅的镶嵌了各种宝石的八角形大勋章,及坠在大绶花结上的副章,一等嘉禾大绶,金色宽腰带;袖口金地金花的黼黻极其华美;戴着白手套,手里拄着一把镶金镀银的佩剑。

    这正是他去年就任安国军陆海空大元帅时穿的礼服。今天要离京,老帅是个要脸的:当初“黄土垫道”跟皇帝一样风光进了北平,既然现在不得不“战略撤退”,那也不能灰头土脸地偷摸儿走。

    老帅的专列这次挂了二十二节车厢,前边是两节防弹性能最好的蓝钢车厢,其中老帅坐的是第十节,用的是改造后的慈禧太后在西苑铁路天天坐火车通勤时用的花车,外观看起来就与众不同,豪华异常,前面还有一列压道车作为前卫。

    开车的是奉天迫击炮厂厂长,英国人沙敦;再有,从北平到奉天这条铁路一直处于宁军的控制之下,日本人无法插手运营和维护,铁路是安全的。

    可以老帅出行,已经把安全武装到了骨子里。

    老帅之所以用了慈禧花车,图的是个与众不同和吉利,毕竟老佛爷再不是东西,不也执掌清国帅印这么多年么。

    但实际上,把清朝彻底治理成废物的昏聩统治者用过的东西,倒更有可能是个不祥之兆。

    众多下属列队在站台上送行。

    老帅从第一个开始,挨个看了看,少了“三不知”将军张效坤和孙馨远——这两个不争气的玩意儿,被北伐军得节节败退,前者丢了山东,被到日本避难去了;老孙倒是比自己还早地跑回奉天去避难了,不过他跟“三不知”不一样,毕竟他虎踞江南五省时,官声极好,百姓生活丰足;哪像“三不知”那个蠢货,干啥啥不行。

    ……就这样吧。

    他几天前刚卜了一卦,扶乩的结果应该今天乘火车回奉天,虽然宁铮和近臣图宇霆都劝过他要心日本人,询问过他要不要更改发车时间?但是,扶乩这么,就没错……

    当时宁铮听了,心里不免想着,我们中国人是多么需要将科学精神深植于血脉之中。

    老帅忽然又想起上次跟三儿媳妇奉九的谈话,心里琢磨着:丫头人不大,但活得那叫一个通透。是啊,人世间有几个人能美梦成真呢,自己这样的,真该知足了。

    宁铮与父亲再没有什么交谈,老帅瞪了他一眼:从五月份开始,为了劝父亲退兵,他动员了东北三省议会联合会等各法团的代表团,来京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地劝自己,到底是成功了。

    其实宁铮很明白父亲心里所想:就任安国军陆海空大元帅不到一年就被赶回老家,既不甘心也无脸面,东北各法团到京吁请他坐镇回东北,可以给了父亲一个相当得过去的台阶。

    昨天该的话也都完了,现在的结果,他早有心理准备。他必须留在此地,筹划部署,毕竟三十万宁军撤出关外,也是一个大动作。

    父亲这回终于死心了,应该不会再想着进关争夺厮杀。

    他回头,看着桀骜不驯的图宇霆,这位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宁军总参谋长,父亲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之一,毕业于保定军校,人极有才干,也有野心。

    宁铮又转头看着发儿兼堂弟宁锋,而一身军装难得显出点英气的宁锋也不甘示弱定定地回望着他。

    这子曾去了大连,在“三不知”将军手底下混得不称心,又跑来北平要官做,宁铮对他不胜其烦。

    老帅上了车,坐在第十节专列的窗旁,宁铮戎装肃立,向父亲行军礼致敬,老帅看着一身灰蓝色安国军上将军装,修长笔挺俊秀的嫡亲三儿子,笑了,眼睛里有着为人父的骄傲和信任,缓缓举手回礼。

    汽笛呜咽一声,车头冒着白烟,缓缓驶出了北平东门火车站,慢慢隔开了父子相望的眼睛。

    他们谁也想不到,今生今世,就此永诀。

    火车经过十几个时的行使,已经安全驶出山海关,终于进入东北大地,老帅的老家,宁军传统控制地盘。

    电报传来,驻守京津冀的宁军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宁铮也是一身轻松,原本一直萦绕于心头的不安感终于烟消云散。

    老帅一上车就让七姨太自己该干嘛干嘛去,他和几个同僚唠唠当前局势,骂骂江中正、日本和不争气的“三不知”,各自休息几个时后,他找来黑龙江督军吴秀峰麻将,还有另两个幕僚凑了一桌。

    老帅心情不错,一边一边调侃,“老哥啊,你府里那猴山,还养着猴崽子儿呐?”

    这位吴督军比老帅大十来岁,也是当年患难过来的,有个怪癖,喜欢珍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属猴,其实他的属性是猪。

    珍猴也就是墨猴,个头极,古人有能训练珍猴给自己磨墨的。

    吴督军在家后院专门给心爱的猴儿们垒了一座猴山,还有垂练瀑布、潺潺流水,仿的是花果山水帘洞的意境,一帮子猴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他心里高兴异常,一回家就去猴山看猴子看不够,还动不动就在猴山旁支张办公桌办公。

    猴子们也欺软怕硬,知道谁才是给了它们逍遥日子的正主子,所以即使他就在一旁看报纸批阅文件,也从不敢上去撕扯报纸书信文件;但前来办事儿的下属军官还有地方商贾可就遭了秧,珍猴本来攻击性就很强,所以他们被挠得血赤呼啦的都是常事儿。

    “还养着呢。可好玩儿了。”一提起心爱的猴儿们,吴督军心情大好。

    一旁的老帅亲信,校尉处长温守善调侃着,“吴督军可是有一套,那些猴儿们都对您毕恭毕敬,不像我,讨猴子厌,”他一拉脖领子,“去年去您那批封公函,连脖子都遭了秧。”

    可不,两寸来长的抓痕还是清晰可见,虽然早已结痂变色,但可以想见当时受伤也着实不轻。

    老帅一见,大叹胡闹胡闹。吴督军脑门子见汗,谁想得到这子窜升得这么快;一旁的日籍顾问仪我诚也大尉微笑不语。

    “行了,回去后,把那些泼猴,都做了‘猴脑’吃了吧。”老帅调侃着。

    “生食猴脑”这道菜据是高丽使者为了表示对清廷的臣服,而自创的一道极为残忍的菜肴:把吃猴脑的餐桌中间开一洞,待猴头伸出桌面时,其大恰好可以卡住缩不回去,随后将活猴天灵盖敲出一洞,再淋上热油,即可用银勺挖出脑髓食用。

    此时猴子还未断气,哀嚎之声,撕心裂肺。老帅登顶权力巅峰,自然吃过,但观感实在不佳,所以极为厌恶。

    满桌哄堂大笑。吴督军哪里舍得精怪的猴们,听着都觉得心疼,只能陪着干笑。

    此时麻将桌已撤,上了晚餐。

    今天轮值的是帅府三厨主灶朴盛林,他给老帅上了六道菜:烧茄子、炖豆角、干炸黄花鱼、榨菜炒肉丝、菠菜炖虾段,还有辣子鸡丁,还有一个开水白菜汤。

    老帅是个谨慎的人,不管走到哪里,托底的厨师都要随身携带:毕竟入口的东西,再怎么紧张都不为过。

    这顿清淡入味的晚餐很对已上了岁数的老帅胃口,他吃得满意,已变得羸弱的胃肠都舒服,于是饭后叫来了朴盛林,大大夸奖了他的手艺,又让人赏了一百个大洋。

    这笔钱着实不少,朴盛林很兴奋,想着回去后看好的河沿儿那套房子够钱买下来了,可以比预想的提前接种地的父母来奉天享福。

    第二天醒得很早,想着离开奉天几个月了,终于能回到家乡了,还能见到几个月都没见着的父母,自然心里高兴。

    他同卧铺车厢的另一个厨师是今早轮班,已经上工去了。他偷偷把装着大洋的钱袋子从枕头底下拽出来,统统倒在自己的单人铺上,一个个数着,越数嘴咧得越大,数完了不过瘾,还不忘拿过一条毛巾挨个擦着,直到个个都亮晶晶的。

    此时专车刚好钻进京奉铁路和南满铁路交叉处的三洞桥,车厢里一片漆黑,他开了床头灯,看看手腕子上老帅随手赏的一块九成新的手表,五点二十三分,正自得其乐,忽然电光火石之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剧烈爆炸声如惊雷般响起,巨大的震动把他一下子掀到床底下,他还听到了“哐啷哐啷”激烈的金属撞击声,大概是铁轨被炸上了天又掉下来撞到地面的声音,一百个大洋也叽里咕噜地在狭的车厢地板上四下滚动着。

    惊魂未定的他被震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老帅,挨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