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光华
夏日的气息越发浓厚,马上要到学期末了,也就是,奉九要参加毕业答辩了。奉九的毕业论文题目是《汤显祖与莎士比亚之文学比较》,这个题目非常大胆,其灵感来自于某次读《奉天日报》的文学专栏时,一位从英国留学回来的编辑注意到了两位东西方喜剧泰斗的出生和逝世年份几乎完全重叠,都是一五五零年和一六一六年。本来就恨不得无时无刻寻找适合自己论文选题的奉九,当时就像被点醒了一样,一下子激动莫名:因为她马上联想到,如果把两位身处同一时代、身在东西方,而且都是在文学和戏剧上拥有不可撼动的至高地位的人物的作品进行一个横向比较,找出其异同,包括民族特点、社会背景、戏剧主题、人文思想……会不会碰撞出前所未有的思想火花?奉九笃定,这个研究,肯定是前无古人的。当她把这个意向跟步教授一,教授当即非常兴奋——奉九的选题方向,其实就是产生于十九世纪,兴于二十世纪中后期的“比较文学”的雏形。比较文学的始祖是歌德,其使命则是通过比较国与国、民族与民族的文学之间的关系,致力于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并希望能够相互尊重和包容。如果按照当今比较文学两大学派法、美的分类法,奉九很明显是倾向于美式,也就是不那么带有殖民意味的比较文学研究方式。得到导师的首肯,奉九立刻着手搜集资料,细细研究两位巨匠的作品本身及时代背景,恶补历史知识;当发现有关汤显祖的资料明显不够用时,导师还发动自己的弟子和同事在全国范围内的史料馆乃至美国哈佛、英国剑桥这两大欧美中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帮她找用得上的古籍补充材料。在此过程中,奉九还不忘抽空将汤显祖的戏剧《青莲阁记》,翻译成了英文和法文,这让步教授大加赞赏,称赞她拥有不遗余力推广自己母语优秀作品的使命感。当然,也只有奉九这种母语和英、法语都很有底蕴的人,才能把汤显祖飘逸清丽、符合音律的唱词,翻译得莎翁味儿十足,两厢比较,相映成趣,极其雅致。奉九沉迷于自己的学位论文的撰写之中,而更让她高兴的是,宁铮给她买了一台字机。宁铮也没想到,在他这几年来陆陆续续送给奉九的礼物中,她最喜欢的,居然是这架机械式英文字机,这是他托普赖德先生从纽约直接订购的:闪闪发亮的黑色机身,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和二十六个其他标点符号的白色按键,到了一行结尾就得手动扳一下的换行卡子,不间断地发出枯燥又美妙的声音,她喜欢用这架字机出一段段的论文初稿,一首首自己作的英文诗,或把很多唐朝的古诗意译成英文。她在这架新字机上用了太多的时间,恨不得形影不离。结果没用到一个月,就被人给没收了。有那么一天,宁铮回来后,二话不就让人把字机收入了库房,还是那个奉九没有钥匙的闲置物品库房。奉九跟心爱的字机刚刚培养出来的“分离焦虑症”立刻发作了,她有点生气:“这又是为什么?”她抱着胳膊忍住怒气,这几年的相处,她也很是收敛了自己的脾气。“今天有人告诉我,字机的铅字含铅,会让人铅中毒;如果有了身子,还会让胎儿的智力受到影响。”宁铮很郑重地解释。奉九一听愣住了,还有这种考虑?不过,听起来像是有道理。奉九其实最开始是想有一架中文字机的,但宁铮托人一听,有倒是有——其实几十年前就有一个在中国的美国传教士人发明了中文字机,再后来一个中国留美学生和文豪林语堂先生,也都分别发明了自己的中文字机,但都因为成本过高、使用体验不好、无法批量生产而未流行开来。奉九感到遗憾,不禁对宁铮:“你连那么复杂的汽车都能造,一个的中文字机应该不在话下吧?”奉九这话,是因为她知道宁铮已经让提出“中国人应该造自己汽车”的奉天迫击炮厂长李宜春着手制造国产汽车,聘请美籍技师麦尔斯为总工程师,组成技术团队,通过反复拆装、分解、复原福特和通用汽车,再加上外购瑞雪牌载货汽车零部件,夜以继日地研究。这样的投入,在两年后结出了硕果,中国历史上第一辆自主生产、百分之七十五国产的“民生牌”七五型六缸冷载货汽车诞生于奉天迫击炮厂。宁铮笑了:“要造的东西太多了,等把这些要紧的都造出来,再想想造字机的事吧。”奉九觉得有理,就点点头。宁铮笑了,没想到不让她用字机,她能这么痛快地就被动了。奉九其实一直是个通情达理的,于是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奉九忽然发现宁铮长了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不对,不光是眼睛,鼻子也是挺秀得完全可以入画了。他的眼睛,可以让人忽略到底是大是,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甚至瞳孔的颜色是深褐色还是纯黑色,因为一望他的双眼,就让人只觉得,漫天的星子都落入其中了,这是两汪星星海,任谁只要用心地看上一眼,都会不知不觉地沉溺其中。但奉九这话可是冤枉了,也只有在她面前,宁铮的眼睛才会柔成星星海,在其他人面前尤其是心思诡异的女子面前,这些年来的历练,早已让他的双眼冻成了两潭死水,古井无波。而鼻子也是,不象西方白人那么高大得过分,也没有常见的显得阴险的鹰勾突起,更不像亚洲人普遍的宽大扁平。他的鼻子,侧面看是个完美的三角,鼻翼也不那么明显,配着其他五官,只觉得挺秀非常。毕竟,鼻子这个五官最特殊,突兀地立于脸庞正中央,如果不能好看,那也不能太丑,而宁铮的鼻子,完美地契合了脸上的其他物件儿,只显出一种清雅贵气来。奉九看的时间长了点,宁铮不禁微微笑了:“才发现我好看吗?”奉九一听,伸出一根手指刮刮自己的脸庞:“羞不羞,还带‘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宁铮大笑着走过来把她抱进怀里:“你忘了你也是么?我图你的美色……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奉九坐在他腿上,却又不禁挺挺胸脯:“我是好看啊。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宁铮微微一晒:“没良心的,我可不是那么肤浅之人……我一直珍惜你,你呢?”我怎么了?奉九狡猾地,“别自作多情,我只是想着,孩子总是要像父亲或母亲的,我还一直没记住你到底长的什么样罢了——你忘了,我不记人脸的。”宁铮无奈地敲敲她的头:“你就继续气我吧。”没了字机,也不过是几天的功夫,奉九就又适应了,这不会影响她对自己论文撰写的热情。不过,她这么跟了鸡血似的高歌猛进,可把宁铮吓坏了,尤其有一天他回来得早,看到太太居然一边抹着泪,一边写着论文,心疼之下不禁又很有些光火。后来他明令禁止奉九“带泪作业”,真遇到悲惨的情节,也不要感怀男女主角的身世,要不然,干脆就别想着今年参加答辩了。奉九不免抬头对着宁铮察言观色了一番,看得出他是来真的,也只好听从。毕竟是怀着孩子,母亲情绪低落有可能会对胎儿产生不好的影响。汤显祖一生狷介,不睦权贵,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又是一位晚年清寒、身后名盛的大家,奉九在学习的过程中,对汤显祖也是越来越敬佩;而宁铮则要求替太太抄写多达一百多页的论文终稿,还自诩只有自己才看得清、猜得明白太太勾勾画画、涂涂抹抹的初稿。快到六月中旬,奉九准备参加毕业答辩,因为正常招生的学生的学业进度不过才到二年级,所以本次答辩学生只有奉九一人。为了不影响正常教学安排,学院特意把她的答辩放到了周三教学例会的后面。待奉九主笔、宁铮抄写的论文一上交给答辩委员会,答辩委员会的秘书在把奉九的论文交给一位教授时随便翻了一翻,然后已经预感到,她的答辩时间会很长;而审稿人先吃了一惊——从页数上看,至少早已超越了本科阶段,而至少是个硕士学位答辩的水平了。不管哪个国家的知识分子,绝大部分其实都有个孤傲劲儿,宁铮尚且因为是老帅儿子的身份而在讲武堂的同学中遭到非议和刁难,那么知识分子扎堆儿的大学,更是别指望心气儿比天高的教授们会因为奉九的特殊身份,而对她的提前毕业答辩轻轻放过。大部分奉大师生对于奉九已经耳熟能详,也都想掂量掂量这位少帅、现任校长夫人,声名在外的奉大女神的真实斤两。毕竟还是有些人以自己一贯的苛刻之心,本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理念,表示想来亲眼见证一下她能提前毕业是否那么名副其实,而大多数人则只是为了看看热闹也好。奉九的导师步多马为了避嫌,并没有出现在答辩委员会里。六月十六日,是奉九的二十周岁阴历生日,也是宁铮从老帅去世后给自己选定的生日。一早起来,奉九就和宁铮互相拿吴妈准备好的鸡蛋滚了运,吃了长寿面,互祝生辰快乐。宁铮低头看了看她的腹,又上手揉了一揉,忽然就笑了。夫妻二人下楼又用了点带蔬菜和肉类的早餐,宁铮把奉九送到了奉大,好了下午答完辩就早点回来。宁铮吻了吻她的鼻尖儿,把她放下了车。下午两点刚过,由五位知名教授组成的阵容强大的答辩委员会端坐于第一排,许多本学院各个年级前来观摩的学生则在后面或坐或站,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闻风而来的外学院的师生旁听,把偌大的阶梯教室占得满满当当,还有不少人来晚了只能站着。因为是英文系成立以来的首次毕业答辩,所以系里非常重视,即使只有一个毕业生,也还是在黑板上方悬挂了一条横幅,上书“奉天大学文学院英文系毕业答辩会”的字样。两点半,答辩正式开始……直到过了几十年,奉大英文专业的老毕业生们聚会,忆往昔峥嵘青春岁月,也还是会不厌其烦地追想起女神云鹿微的摄人光彩,而频频被提起的两件事,一是排球赛,另一就是她的本科毕业答辩。这的确是奉九在天底下最喜欢做的事儿:与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志同道合的教授们一起讨论自己最感兴趣的论题,她得强抑住自己的眉花眼笑而是摆出一副心平气和之象,但整个人还是止不住的神采飞扬。待到得意处,她还止不住地单手背在身后,在阶梯教室讲台上短距离地来回走动,用粉笔在黑板上,以各种语言,书写出优美的台词和佐证的诗句,板书工整、笔法甜润婉畅、布局合理,结果本来平均每人最多四十分钟的本科答辩,被奉九和底下一班兴味盎然的教授们足足抻长到了三个时。到得后来,奉九的答辩已经彻底质变成为一场有关比较文学的研讨会,主讲是奉九,听众则集齐了外语学院所有顶级教授和感兴趣的本系及外系的奉大同学,几位教授中有人对奉九并不熟悉,但在答辩过半时,即使与她毫不熟稔的教授眼里,也闪着兴奋和激赏的光芒:这样的语言及文学分析奇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做人导师的,谁不希望一辈子能遇上一个这么杰出的弟子以光大门楣,继承衣钵呢?没想到此等好事让这个步多马教授给赶上了。…………宁铮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了喂鹰胡同,发现早该答完辩回到家的太太居然逾期不归,心里想这一帮子老学究加上学究,不会研究姓汤的和姓莎的上了瘾刹不住闸了吧?他给奉九用毛笔誊写了那么多页的论文,对于奉九提出的观点也倍感新奇,他一纯理工男加职业军人都能感兴趣得很,想必那些专业人文学科的教授们应该个个会眼前一亮吧。不过,这都几点了,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别再累个好歹的,本来准备论文的这个过程中她就拼得够呛。越想越坐不住,宁铮急匆匆开车到奉大外语学院大阶梯教室找人,远远地就听到了奉九扬着已经有些嘶哑的清甜嗓音,一会儿英语一会儿法语一会儿意大利语地从容应对国籍不同的答辩导师提出的各种问题,他们也是想趁机考察一下奉九的多国语言能力,看看是否与传闻相符。而且到了后来,因为奉九在中国戏剧史上的深入研究与投入,教授们已经不是“考校”,而是“请教”了。毕竟,这些以外籍和留学欧美人士为主组成的答辩组成员,对华丽丰满、宏大有风骨的中国戏剧知之甚少,而奉九的侃侃而谈,果然如宁铮所料,已经激起了他们这些专业人士的极大兴趣。答辩进行到这个阶段,这里已经成了奉九一个人的舞台,宁铮缓步走上阶梯教室后门的台阶,远远地凝视着他心上的姑娘:结得松松的鱼骨辫儿盘起一个西洋花苞头,上面散落着十几粒圆润的珍珠,不用刻意就是满身的少女气;一身柠黄折枝花的嫩绿地儿杭绸旗袍,盈盈流淌着初夏的气息,要不是侧面看腹已稍有些微凸起,谁能想得到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呢。宁铮心里涌起满满的自豪,这个气质出尘、才华满腹的无双女子,是他心爱的妻。宁铮看了一会儿,感觉奉九也有点累了,于是忍住继续听下去的欲望,又拐出去,低声麻烦也是闻声赶来观摩的汪克宪去提示一下。汪克宪作为教学校长走到前面去,很是名正言顺地提议答辩委员会主席,云鹿微同学的答辩要不就到这儿吧。几位教授也看出奉九有点劳累,毕竟他们是坐着,而奉九全程站着,只喝了几口水而已。当然在座的没人知道奉九怀孕一事。有教授给奉九带头鼓起了掌,随后其他教授和坚持留下来的外语系学生也热烈地响应,这是他们有生之年都难以忘怀的一场高水平的学术研讨而不是答辩,云鹿微表现出的强大的专业素养让所有人心折不已,而原本的些微怀疑和讥讽,也早已随着她出色的表现而烟消云散。毕业答辩成绩会在第二天张榜公布,奉九给几位老师鞠躬致谢,一抬头就看到了倚在后面墙上的宁铮,毕竟是大学,前面有这么多老师学生,宁铮还是不得不摘下了帽子;不过幸好太太争气,牢牢吸引了室内其他人的目光,没人注意到他。奉九赶紧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从前门出去,宁铮则已经下了楼梯出了教室门迎了上来。今天的答辩,太痛快淋漓,而奉九的所有课程都已经结束,宁铮干脆带着她回了帅府,先期回来的吴妈也跟着舒了一口气,用过了她精心准备的清淡又养人的晚餐,奉九的神经还是很兴奋,宁铮陪她去花园转了一会儿消消食。忽然奉九想起来,今天是他们的生日,可还没做戚风蛋糕,去年就没做上,今年怎么也不能再少了。宁铮一听,只能舍命陪太太,去了第四厨房。其实,自老帅去年过世,府里已经慢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就是伺候的人变少了,包括原本的四大厨房,现在只剩下了俩。宁铮是留学回来的,属于西洋派,人际交往的风格自然与干胡匪起家的老帅不同。原本帅府一天天跟唱戏一样的热闹,迎来送往的除了高官豪士,就是宁军兵将。宁铮当家以来,借着去年夏天开始的裁军行动,一样样地改变了原本的规矩:送军情的直接去军部,除了极特殊需要在府里宴请以示拉拢亲近之意的官员或军队将领,绝大多数到奉天办事的外地官员或其他派系的高官都是直接去了奉天四大馆,所以原来那些轮流到帅府主灶的四大馆头把主厨们也都回了各自的地盘,有的甚至亲赴平津开了分店。西厨厨房的温主厨更是如此,他拿了丰厚的遣散费,乐滋滋地在四平街开了自己的西点店,可以是各得其所。他们进了四厨房,奉九掏出记着自己搜罗的二十几种西点方子的本本看了看,指挥着宁铮去贮藏室拿六个新鲜的鸡蛋,自己则按着密斯特温临走前留下的记录得非常认真的烘焙用具存放清单,找出做蛋糕需要的各种工具,然后自己动手将鸡蛋的蛋清蛋黄分离,接着指导宁铮用蛋器对蛋白进行发,时不时地让他停下来,观察蛋出来的泡沫的形态,再加入适量的白糖。这可真是个力气活,奉九每每刚搅到粗粗的鱼眼泡一节就胳膊酸痛得不行,宁铮却是轻松自若,一直到最后蛋白在蛋器上刚刚好能提起一个倒立的三角。“行了!”奉九赶紧让他住手,接着又忙忙活活地晒面粉,搅和蛋黄,加植物油……一时后,两人颇有成就感地吃上了裸蛋糕,虽然奉九没有再抹搅后的奶油,但光是这戚风蛋糕体已经很绵软丝滑了。奉九看看宁铮,暗暗下决心,以后如果再想做什么需要发蛋白的蛋糕,一定也要觑着宁铮在家才可以,这个人形蛋器太好用。宁铮看着太太笑靥如花,心满意足,原本因今天答辩时间过长而产生的担心,也烟消云散了。回来后,夫妻俩又品评了几幅蔺如蓝新搜罗到的石涛和恽寿平的画作,就洗洗算睡了。宁铮看着太太明显比往日还要明亮的双眸,听着她连珠炮一样的话,知道她还是处于亢奋状态,担心她睡不着,于是试探地提议:“给你唱歌哄你觉觉吧,好不?”自从奉九怀孕,宁铮话中的叠字越来越多,他自己不觉得,奉九可是动不动一身鸡皮疙瘩。奉九抖了抖身子,眼神不善地看着他,“你把我当孩子哄啊?”“你可不就是我的孩子,娶了你跟多个闺女似的,来吧,乖孩子好好睡吧。”宁铮笑得一脸甜蜜。“胡八道,我怎么可能要听着歌才能睡觉?”奉九坚决不认。宁铮只好,“那我拍拍你。”奉九没有拒绝,她的确是喜欢有人拍着入睡,为此还曾设想要是有个能自动拍人入睡的机器就好了。可惜过了好一会儿了,宁铮怎么轻柔地拍她的后背,奉九也还是,“睡不着。”“那你要怎样?”宁铮的手顿了一顿。“要不,还是唱支歌?不知道你唱得好不好。”“……想听什么呢?”宁铮看着被当场脸的太太毫无愧意的清澈眼睛。“都行。”奉九一副不挑的样儿。宁铮清清喉咙,也就给她随便一唱,“我要变一只绣鞋儿,在你金莲上套;变一领汗衫儿,与你贴肉相交;变一个竹夫人,在你怀儿里抱;变一个主腰儿,拘束着你;变一管玉萧儿,在你指上调;再变上一块香茶,也不离你樱桃。”奉九一听,睡意全消,“你这是,这是进了堂子学的吧?”奉九不敢置信瞪着宁铮,难道他……宁铮一看太太要发飙,赶紧解释:“怎么可能,要不你现在就摸摸,我这儿是不是都满着的……这不是前些天跟你一起看那本《明乐府吴调》里学的嘛。”“还能有这种淫词艳曲儿?”奉九刚刚奋力把自己被宁铮硬拽着往他裤子里塞的手抢救出来,就听到他后面这句话,觉得不可思议。那本书她根本没功夫看几页,倒是看到宁铮拿在手里好几天。宁铮笑了,“你以为呢?老百姓一天天过得苦哈哈的,哪还有精神头欣赏你那些阳春白雪,自然是怎么带劲儿怎么来。”奉九一噎,不得不承认他得对。“既然嫌上不得台面……你爱吃陕西吃,是不是也爱听陕西调儿呢?”奉九也觉得怀孕的自己变得古怪,从胃口到性情,比如现在她好像很喜欢偶尔折腾折腾宁铮,看他为难着急的样儿,心里就很舒服。后来她才意识到,这纯粹是因为自己不爽这孩子在自己而不是他肚子里才在这儿找补。奉九也知道自己对男女平权较真儿得有点过分了——违背天性,无视男女天生差异,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女权运动不成功的原因。奉九在头三个月的孕期里,胃口极差,孕吐明显,基本上吃一半吐一半;后来发现有一样东西没事儿,就是吴妈偶然做的一回陕西岐山凉皮,酸辣咸香,配着黄瓜丝和花生碎,极为爽口,奉九难得吃了没吐,于是吴妈撸胳膊挽袖子地做起来没完,奉九也吃起来没完了。幸好三个月后孕吐不再,胃口已开,各种有营养的好东西这才能被享用,要不宁铮都发愁要生出一个一出生就满肚子凉皮的可怜了。宁铮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摩挲她的后背,清润的嗓音响起:“高山上盖庙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哥在那山头妹在那沟不上知心话你就招一招手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拿起那筷子端不起碗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见不到妹泪蛋蛋本是心上油谁不难活谁不流面朝黄土背朝天面对面坐下还想你……”其实宁铮记错了,这是晋北民歌,而不是陕西的。不过这不怪他,毕竟当初教他唱这歌的同学就是这么的。夜色中,宁铮的嗓音如月色下琮琮作响的银质风铎,又像夏风里连绵不绝、让人心情平静的松涛,奉九被摩挲得浑身舒泰,耳朵听得也舒服,丝丝绵绵的睡意终于来袭,忍不住了个哈欠,下意识地咕哝着,“‘面对面坐下还想你’,那还要怎样嘛?肉麻死了,噫……是不是记错了?”宁铮原本摩挲奉九后背的手拿到前面,改为轻揉她微隆的腹:回国四处游历时,曾在席间听过一位立志到处搜集民歌的同学唱过几首西北地区的信天游,听到这首《曲儿一唱解心宽》里的这句话时,也觉得夸赞到不可思议:心上人就在眼前,怎么还要‘想’,还要“思念”,这是胡八道吧?可现在发出同样疑问的奉九就睡在他的怀里,看着她鹿眼轻合,水润润的嘴巴半闭着,嘴角微垂,终于又恢复了好血色的两颊红润饱满,整个人如朵收拢了花瓣的洋桔梗般俏皮可喜,他俯头轻嘬她的唇瓣,随后把她贴得更紧,恨不得就此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喃喃低语道:“怎么会错呢,没法再对了,不过,你怎么可能懂得,个白眼狼儿……生辰快乐。”终于放暑假了,奉九也拿到了心心念念的本科学位证书,看着自己这两年埋头苦读的成果,怎能不心满意足——当初因为订婚、结婚而耽误的两年功夫,终于追平了。北京,文秀薇也从燕京大学毕业了,她终于扛不住严肃有礼的柯卫礼的死缠烂,两人已于四月份订婚,只等着她毕业就结婚。郑漓因为生孩子而暂停的学业,没想到还要继续停下,因为她又怀上了第二个宝宝,算算预产期,应该比奉九晚两个多月。谁能想得到呢,当初奉九曾如此艳羡同学们能够在高水平的高校里继续求学,哀叹自己的运气不济;但现在看来,自己也是迅速地弥补了这个遗憾。当然,好像应该稍微感谢一下宁铮——要不是他坚持在奉大设立了文学院,自己只怕也不会这么快地就一偿夙愿。不过要是没他非逼着结婚,自己还不是早就去哈佛读书了,所以这么一想,两下抵消,宁铮无功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