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骗朕
千宁儿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在床榻之上,她记得朦胧间她还在马车上。
流穂声是浔炆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的,她点了点头,最近自从怀孕后,真有些嗜睡,她起身,流穂连忙上前将一件大氅在她身前披上,细心将她包裹严实了才退到一旁。
外面灯光稀疏,宫人们大多都退下了,留下只有零星几个守夜的也是有些睡眼惺忪,千宁儿抬头看了看流穂,轻声道:“流穂,我有些饿了。”
流穂看了一眼外面,回头道:“娘娘先到床上歇着,奴婢现下去厨那里熬点粥过来。”
千宁儿点了点头,自己走向床边,流穂的脚步渐渐消失在殿外,千宁儿转身时,只看见她的影子和宫灯微弱的光,现下这偌大的寝殿只剩她一人,她伸手抚了抚腹间微微的凸起,朝外面的台阶处走去。
月光下,这十六级的台阶看上去并不甚高,但若加上一个陡坡,这样的高度滚落下去,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她朝前移了移步子,夜里的风凉得身体有些轻颤,旁边有一人影朝这边走来,她闭上眼睛向前踏空一步。
一瞬间,所有的冰寒刺得她不能动作,那孩子在她腹中尚,他该还是个的肉团,尚未有什么知觉,也未来得及有什么思想,那这一摔下去,他大概不会觉得疼痛,只这一下,他便可能再不用面对这暗藏汹涌的皇家。
身子往下坠的时候,她看见流穂手中端着的木托跌落,里面的碗盏,糕点碎落一地,耳边有流穂惊呼的声音响起,可是她知道,流穂与那跌落的地方还有些距离,纵使奋力朝这边跑来,也无法阻止她下跌的趋势。
这一层层台阶硌在身上太疼了,身体似要散架一般,她的头也撞在了石壁上,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下身流出,流穂将她抱起时,眼前已经一片迷离,流穂的嘴在开合着,她着什么,千宁儿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觉得身子很乏。
或许这一觉睡过去,她便再也不要起来了……
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安静,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侧脸时,浔炆定定的将她看着,而后将手狠狠的从千宁儿的掌心抽开,幽深眸子里一向的清冷转化为愤怒,他一个欺身上前,扣住千宁儿的下颌,在她的耳边道:“你骗朕?”
千宁儿想别过脸去,却被他紧紧的钳住,动弹不了半分,她嘴角噙了一丝笑,晶亮的眸子与他对视:“我答应过皇上什么?”
浔炆看着面前与自己咫尺距离的女人,他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却发现里面如临渊之泉,让人琢磨不透半分,她静默了半晌,七个日夜的昏睡让她的嗓子有些干哑,出来的话虽涩然,却刚好让身边的人听到。
“我不想他像旭阳一样……”浔炆的手从她脸上移下,那个平日里看上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女人,眼底闪过了深绝的痛,她的下颌处被捏着的部分,有殷红的指印,与她脸上的白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内又恢复了一片安静,浔炆只坐在她身旁,半晌,才道:“你安心养胎,再等一段时间。”
他没多在这停留,完便起身离开,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时,那两句话才像刚进入她耳朵一样,一下子清晰起来。
她下意识的将手覆在腹上,仍旧微微隆起,甚至比前几日更明显了,这个孩子现下还安稳的待在她腹中,像个赖着不肯走的流氓,她想这个孩子怎么还在这,她摔下去的时候身子那样痛,胳膊和手臂都淤青了一大片。
她的身体在那坚硬的石头上滚落,头也被磕出了血,差点都毁了容,他怎么还这样安然的在她的身体里,她想她应该懊恼,懊恼自己没有找个更高更陡的台阶,懊恼在怀这个孩子的时候被子翎逼着吃了许多补药。
她想她该懊恼的……眼泪却不自觉的从眼角滑出,嘴角竟也不自觉的想要上扬,她觉得今天她的眼睛似决了堤一样,流穂从旁边赶来时,看到她放声大哭的模样吓了一跳。
她忙放下手里的杯盏,走到千宁儿的身边,一声娘娘还未喊出来,便被千宁儿一把抱住,她哭得太用力了,流穂有些慌张,轻轻的揽住千宁儿,替她抚着背。
流穂背后的衣裳湿了一片,她脸上此刻也没有了往日中规中矩的表情,主子她此刻哭得像个孩子,她自进入这太妃殿以来,看到的主子都是一派处事不惊,悠然不将任何事放在眼里的样子,她几乎都忘了,她还是年纪比自己几岁的姑娘。
她决定不将主子的这一面禀报给皇上,或许以后他们相处日子久了,他自己会发现,或许他早就已经发现。
作为一个局外人,她在这场皇上与主子间的相处之道上越发觉得迷惘,皇上该是喜欢主子的吧?主子喜欢皇上么?她现在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意却是有的,她尚未被分派到主子身边时,皇上便因着她一身的功夫,派她想办法了解主子的一举一动。
一日里主子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何时睡觉都要一一的记个清楚,这使她颇为难,子翎该是最了解主子的起居,但她早就听那丫头向来都是一根筋,对主子死心塌地,让她做内应很没有可能,她每日里使着钱银从太妃殿的宫人口中了解主子的生活,比派她去暗杀什么人还辛苦。
后来主子怀孕了,皇上更是了不得,那次一身是血的跑到她身边,让她自即刻起便到主子那边伺候,自那以后,他平日里让太医院、御膳房炖了补药,药膳,都遣着她给主子送去。
而让皇上很满意的是,自从她到了主子身边,他便更加能清楚的知道主子一天里的一举一动了。
她每日的工作除了服侍好主子,便是临睡下前都要手写一分主子今日作息,给他捎去。漏了些细节,他还很不高兴,可是来很奇怪,他明明那样在意主子,天天都想了解主子做了些什么,却很少来主子这处,即便来了,也一副高深莫测,不大话的样子。
其实这多半也是由主子引起的,皇上每次过来,都是主子这出了事,比如那次的旭阳公主失踪,这次的主子跌下台阶,主子那时或是心情悲痛,或是意识不清,她定然没有看见皇上一次次将她抱起的焦急样子,定然也看不到他眼里的担忧与怜惜。
她站在一旁到将所有的事都装进眼里,只是主子醒来的时候,总有这样的能力,两句话必然引得满心担忧的皇上勃然大怒。
其实她在皇上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了,他是个很少将情绪放在脸上的人,无论遇到什么棘手的事,都泰然处之,他,这样旁人就无法知道他的想法,可是,在主子面前他却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可以为她多吃了一点东西而欣喜,也可以为她一两句话而愤怒。
皇上他那么在意主子,却总是不让主子发现,他派人送来的狐氅,衣料,首饰,补品,都是由她拿进去,主子自然察觉不到什么,她有时会想,皇上明明这般睿智,这般怀虚若谷,这般励精图治,却常常将自己掩饰的纨绔、荒唐、看上去花心又滥情……
他明明这样想给主子在宫中安定的生活,却一直装作对她毫不关心,甚至还有些冷漠粗暴的样子,他就这样将自己伪装的缺点全都呈现在主子面前,流穂常想,若她是主子,她也必是给不了他好脸色,这典型的就是给人心里添堵……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当她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肝肠寸断,双目失明,她在漫漫无尽的黑暗中沉下心来,才渐渐醒觉过来。
那是因为皇上太爱主子了,太害怕失去她,他是倔强的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只是那时乾坤早已扭转成另一幅光景,岁月拖着锋利的铁戟,将往事的所有都撕扯的支离破碎,该了解的、不该了解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随着斯人的消逝而变得再无意义。
夜色还是深沉,相比于昭荣殿的璀然,此处很安静,除了方才的哭声,一切都很安静……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痛哭,让冷静下来的千宁儿也觉得有些无措,流穂则还是从前的样子,服侍她睡下后,便也下去歇息了。
后来她听,在她昏迷的七日时间里浔炆日日都会来此处,流穂则不眠不休的照顾她,那夜她伏在流穂肩头时,确实发现了她消瘦了不少。自那以后,她与流穂的关系似乎变得亲近些。
那一摔虽然孩子还在,却着实动了胎气,听身边的宫人,他们慌忙赶来时,她已经昏了过去,从腿间流出的血将亵衣都染红了,他们当时慌乱极了,浔炆赶来时,带了战战兢兢的太医,若是这个孩子保不住,立即就要了他的命。
千宁儿想,浔炆看来是真心在乎这个孩子,或许关于旭阳的死还会心存余悸,那日旭阳和子翎的身体被抬过来时,她看见子翎手里紧紧拽着一块云锦。
而那云锦纹络宫中独有一匹,听浔炆派人赐给了受宠的袭妃,而袭妃做了一身衣衫后,剩下来零星的布料都给了身边贴身的宫女岚瑟,她想袭妃是浔炆心尖尖上珍爱的人,他不会为了自己而惩戒袭妃,但为了保护这个孩子,他该有一些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