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个据已经十二岁的娘子,瘦如皮包骨头,头发枯黄,衣服褴褛,身上能看到的地方,都有许多青紫的痕迹,触目惊心。
再看跟在她身后的娘子和郎君,同样是一副凄惨的模样,挨的痕迹更明显,因为瘦弱,黑黢黢的眼睛占了脸的一半,显得格外可怜可叹。
再看看这位哭得天昏地暗的老妇人,虽然头发凌乱,但是乌发顺滑;虽然脸色苍白,但是脸颊多肉,身材丰满;虽然身着旧衣裳,但那衣裳上除了几道折痕外,没有一块补丁,可见是刚从箱底拿出来的。
谁过得好,谁过得不好,一眼便可看出
若这样瘦弱的孩子能把这样强壮的妇人赶出家门,他是不相信的。
对比太鲜明了。
杨参军心中有些不屑,又有些愤怒。这老妇人,即便是要蒙蔽他,做戏也该做全套,好歹也借一套破旧些的衣裳。
他哪里知道,云老太是不舍得损坏自己的衣裳。便是想借,她在金溪村的名声坏透了,根本就没人会借给她。她上县城这一路又吃尽了钱三拐的苦头,钱财散尽。刚到城门口,钱里正又带着人追过来了,哪里有时间去弄破旧的补丁的衣裳?
黄主簿面上冷凝,心中却十分恼怒。
这老妇人来县衙办公,是被家中不孝子孙虐待,要被赶出家门去,指明请他做主。他听着甚是可怜,便出来见一见,哪只见到的是他女儿未婚夫婿的祖母。
既是未来的亲家,他自不好不管。
这云家虽然不在县城,但家中田地繁多,每年都需赁人耕田,吃喝不愁。云俊生手中尚有一些家传好物,点官途十分好用。这新来的县令崔博十分不给他面子,他还是将云俊生送给他的汉白玉刻心经笔洗送给好不容易搭上关系的监察御史王令,才湛湛控制住这不利于他的局面。
且这云俊生有些才华。
如若不然,他怎会将年华大好的女儿嫁给乡下的泥腿子?
可这老妇人同他哭诉,是二房几个遗孤竟要将这些属于他女婿的东西都抢走,这他如何能忍?
他抓住机会,在崔博面前痛斥云笙不遵孝道,不敬长辈,堪为娘子中的耻辱,社会中的败类,并申请主审这桩案子,为大唐肃清此等毒瘤。
然而,当时有多大义凛然,见到云笙姐弟后,他的脸便有多疼。该死的老妇人,竟然敢耍弄他!
便是诬告,也要做好准备,这如今,让他如何下手?
云笙做不出云老太那种撒泼滚之事,只是安安静静带着弟妹行礼,然后平静道:“杨参军容禀,儿为云家二房遗孤,阿耶阿娘俱是在战场捐躯。”
杨参军肃然,忙起身道:“快快请起,既是先烈遗孤,何须行此大礼。”
直播间里弹幕哗啦啦闪过。
“这个政府官员看起来还算公正。”
“万一他只是做面子工程呢?”
“在远古唐能尊敬军人的官,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谁知道真的假的,政府官员虚伪的太多了。”
“嘘,你们都别吵了,阿笙正到紧要关头呢。”
云笙这才露出一个笑容,道:“儿原为河西人士,武德三年随家中长辈迁至金溪村,后由儿阿耶出面,购置了住房,到如今已有七年之久。武德四年,阿耶应召从军,阿娘因身怀武艺,随同出行。阿娘因担忧我姐弟三人,故偷偷藏好嫁妆,令儿保管。“
杨参军连连点头。
大唐也不是没有女子参军的例子。先帝的女儿平阳昭公主便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故这娘子的母亲随夫入军,也不是不可能。父母俱不在身边,作为母亲,留些财物给儿女防身,也实属人之常情。
云笙接着道:“儿当年不过区区六岁,收着那些嫁妆便如三岁儿怀抱金砖走在大街,惹人垂涎。非儿非议长辈,区区财物,祖父祖母若是想要,儿可双手奉上。千不该万不该,祖母以儿幼弟威胁,胁迫孙女将母亲嫁妆奉上。”
到这里,她微微皱眉,一向明亮的眸子中,罕见地流露出厌恶:“那之后,祖父祖母带着大伯三叔一家,住着儿阿耶买的房子,耕种儿阿娘的嫁妆田地,用儿阿娘的绢帛裁纸衣裳,花儿阿娘的钱财上学拜师。”
“这倒也罢了,都是一家子骨肉亲戚,没甚好在意的。可为何在自己家中,儿同弟妹便只能住阴暗潮湿的柴房,穿破旧粗糙满补丁的衣裳,吃稀薄发臭的食物?冬不能抵御寒冷,夏不能遮挡太阳。儿的堂兄堂姐,恍若大家公子娘子,将儿姐弟三人当成丫鬟厮使唤,若是儿不听,随手便是两个耳光。祖母还要在一旁咒骂儿是搅家精、扫把星。最令儿不能接受的是,家中大堂兄要入县学,三房堂弟已入学启蒙,儿的弟弟筑郎,连笔都不让他碰。筑郎是二房唯一的男丁,是一家之主,不让他入学,将来如何光耀门楣,顶立门户?”
云老太在一边听得目眦欲裂:“你胡甚?虽则你阿娘留了嫁妆,但作为祖母,我能让你们姐弟三人整日穿金戴银,坐吃山空?家里那些田地,还不是你大伯三叔帮忙理?你的堂兄堂姐不过请你帮忙,你便她们使唤你们如丫鬟厮?你大伯叔不过在你家住一阵,你便他们霸占你的房子?筑郎天资鲁钝,我让他省下钱防身,又怎么错了?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你的心肠为何这般狠毒,非要污蔑他们?”
“边继承权好了,房子是我的二郎买的,祖父祖母难道不能继承吗?二房只有三郎一个男丁,你母亲的嫁妆也是他的,你一个最终要外嫁的娘子,如何管理你弟弟的家产?万一你挖补了补贴婆家,你弟弟上何处理去?”
朱氏始终扶着云老太安慰,这会儿又泣不成声道:“三娘,婶子知道你心里气不过,但徐大郎,是你阿爷为丁香定下的未婚夫婿,你……你毕竟还呢,何苦,何苦……”
好一个颠倒是非黑白的云老太,好一个欲言又止的朱氏。难怪她们有胆气来县衙里告状,这脏水一盆盆泼来,脑子里根本就不需要思考。
直播间里又是议论纷纷。
“这两婆媳,总是在刷新我对人类道德底线的认知。”
“人渣!败类!”
“幼崽是未来的希望,是需要精心保护的,这两个畜生竟然虐待幼崽,还颠倒黑白!法官为什么还不判她们枪毙?”
“枪毙倒不至于,应该是流放至拉古拉星球吧。”
“楼上的,阿笙那里是远古唐,没有你们的那么简单。”
“好气哦,可是我还是想看下去。”
云笙环顾四周,见杨参军眉头紧皱,似有不悦;那摸着胡子的黄主簿,眼中则似有满意之色。
不过片刻间,她便明白,这县衙中也有派系之争。便是为了下黄主簿的脸,那杨参军也是不愿让云老太胜诉的。
一切都将证据,她既有证物又有证人,故而不需要同云老太争辩,只需足够云老太败诉的证据呈上便够了。
若是云老太能亲口承认,这桩案子就更完美了。
云笙心神一动,用内力将少量心想事成粉送到了云老太和朱氏鼻子底下。
一阵风过,那两婆媳闻到了一股清香,心情十分舒爽,只是微微有些犯困。云老太自觉得十分好,马上杨参军就会把罗氏的嫁妆判给她,他还会让站在两边的威武衙役她板子!
嘿嘿,死那个不孝孙女!家里的一切就都是她的了。
眼见着云老太和朱氏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云笙才接着道:“儿姐弟三人挨饿不过,便拿了家里的窝窝头。祖母、大伯母与大堂姐因此追了儿整整三里路,破了儿的额头,伤口仍在,参军可请人验看。儿姐弟三人所遭受的一切,金溪村中人皆可作证。此次上县衙,儿便是由村中里正和族老陪同而来,他们可为儿作证。”
“儿不儿姐弟三人身上的伤痕,杨参军只需派遣衙役去村中看看,便知道她们穿的甚,用的是甚。非儿不愿尽孝道,只是儿姐弟三人性命即将不保,无奈之下,也顾不得那些名声了。”
侧房隔壁,另有一个房间。
在那房里,侍砚从食盒里拿出两碗撒了浆酪的沙冰,分别放置到崔博和马周跟前。
自杨参军开审以来,这二人便在这里旁听。
马周端坐不动,心思深沉内敛,众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甚。
崔博却对云笙越发兴趣浓厚,按捺不住想要见一见那娘子:“口齿清晰,胆子奇大。这娘子颇有急才,若是生在我崔家,祖父祖母定然十分喜爱。”
“你崔家的娘子,呵!”马周看着崔博,眼中是浓浓的嘲讽。
崔博有些心虚和惭愧,仍嘴硬道:“我崔家娘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你是看不起还是怎地?”
马周嘴角微勾,斜睨了他一眼。
崔博还想自辩,侍砚突然敲门道:“明府,云老头同云俊生到县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