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平地惊雷(九)
“婢女?”柴哲威微微拧眉,显然已经想不起那是谁了。
老管家微微一弯腰,提醒道:“那日长沙公主来府里,郎君发落了一个对三娘子不尊重的婢女,名唤朱奴的,不知郎君是否还有印象?”
老管家这一,柴哲威便有印象了。他原本想将那婢女发卖,但云笙一时不忍拦了下来。于是那婢女被关在柴房,原本好三天后处置,但一下子发生的事情太多,无论是云笙还是柴哲威都忘了此事。
朱奴便一直都被关在柴房,到现在还没有处置。
“那婢女也关了有些时候了,一直没有个处置的章程,还请郎君拿个主意。”老管家又弯了弯腰。
“她不是忠心护主吗?”柴哲威冷笑一声,道:“长沙公主今日便要启程去充州了,那就把婢女还给长沙公主,让她们主仆共甘共苦去吧。”
面对外来人时,长安百姓向来有一种优越感。朱奴在皇宫里待过,之后又一直贴身伺候长沙公主,入目看到的,全是荣华富贵。
且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如此忠心,会不会为了已经无权无势的长沙公主离开长安,背井离乡去充州那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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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长沙公主算是充分体会到了这种人情冷暖的滋味。往日她尚是公主时,不知道多少人巴结,府里的俊郎君们更是愿意将性命都献给她。
可如今,她被贬为庶人,即将发配充州,这些一直围绕在她身边你的人,竟没有一个来送她。
如今城门口来的,只有她的妹妹万春公主,已经她并不怎么见面的两个儿子同丈夫。
万春公主给她准备了忠仆,还特意从公主府牵了两匹骏马来拉车子。车里又放了衣裳物件,衣食住行,考虑齐全。
倒是冯家两位郎君,只送了两盒糕点,道:“充州偏远,乡味难寻,这些便留着给阿娘路上用吧。”
万春公主长眉一挑,正要发怒,被长沙公主拦下了。
她道:“往日我并未尽到一个做阿娘的职责,对我儿亏待良多。今日大郎和二郎能不计前嫌来送我,我已然十分安慰。”
冯少师道:“赶车的老徐父子是冯家家仆,拳脚功夫不弱,一家人俱在长安。待到了充州,你便写封信回来报平安。”
长沙公主点头,眼泪簌簌落下。
这年头,外出的旅人被自家仆从暗害的事并不少。冯少师这是防着老徐半途心生歹意,暗害于她。
刚擦干眼泪,又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贵主安。”她转头,看到一个扮干净整洁的中年男子正朝她行礼。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仆从,而那个仆从正押着一个她十分熟悉的婢女。
“朱奴?”
中年男子又分别朝万春公主、冯少师和冯家两位郎君行礼后,才不急不缓道:“这个婢女当日言行无状,世子原本是要将其乱棍死的。不过我家娘子心善,只将她在柴房关了几天,便将她送回来了,希望她能好生伺候贵主去充州。”
罢,又欠身行了一礼,便带着人走了。
待中年男子走后,朱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啜泣道:“贵主,在公主府时,贵主对奴照拂良多,奴不胜感激。此行贵主前往充州,奴愿意跟随前往,为贵主鞍前马后,只是奴家中阿耶阿娘年迈,弟弟年幼又生了病,还请贵主宽限些时日,待奴处理好家中之事,便会追上贵主,一生一世都追随贵主。”
长沙公主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丫鬟,将她扶起后才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朱奴倔强道:“不,奴要目送贵主离开。”
长沙公主嗯了一声,转身细细量着巍峨的城墙,连一丝一毫都不放过。此番离开,再无归期,便是再想念长安,也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上了车后,马车朝着官道渐渐驶远。长沙公主开冯家兄弟送的食盒,送里面端出糕点时,忽然发现食盒下还有个隔层。她将隔层开,发现下面铺了十条整整齐齐的金条。
她忽然泪如雨下。
另一边,朱奴对长沙公主表现的中心,让万春公主心里略感欣慰,故而她对这个婢女另眼相看。
按照宫中规定,朱奴被霍国公府遣返后,应当回长沙公主府,等待宫里的安排。万春公主喜欢她忠心为主,便将她要到了自己的府里。
又几日后,朱奴为已经远行的长沙公主准备物件时,不心摔断了腿,起码又三个月不能下地,但她仍旧请求万春公主,让她出发去充州伺候长沙公主。
万春公主对她越发有好感,便写了封信明情况,让人快马加鞭送倒长沙公主手中,然后将朱奴留在了身边。
从同住一屋的侍女口中得知消息后,朱奴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放松。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缓缓呼出一口气。
云笙,我们来日方长,我等着看你跌入尘埃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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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笙已经在宫里呆了两天。这两天里,李丽质和李泰眼看着缠着她并没用,便将目标转移到云筎和云筑身上了。
云筎十分有原则的拒绝了,云筑却在询问云笙后,算教李丽质和李泰一些华而不实的武功。
这件事让云笙充分地了解了姐弟两的性格。阿筎越发信奉一力降十会,做事喜欢直球,不喜欢弯弯绕绕的东西;阿筑不知是不是受马周影响,越发内敛圆滑,心思深沉。
秋收已过,云笙见识过金溪村村民秋收的艰辛后,算求助星际的专家,做几样简单的工具,能够帮助村民减轻秋收的负担,譬如谷机。宫里的侍女帮她找了许多木料,还有膀大腰圆的嬷嬷和她一起磨木头,研究那画的如天书般的图纸。
正在她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忽有侍女急急忙忙跑进来,道:“娘子,太子殿下来了。”
“这个时候来了?”云笙放下手里的刀和木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污迹和木头碎屑,有些无语。此刻,她穿着最普通的布衣,衣裳外面套着自制的围裙,一副忙碌女工的模样。
这时候,殿外已经传来了大监的声音:“太子殿下往这边请。”
宫女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慌乱地看向云笙,衣衫不整如何能见太子殿下?可让她们回去梳洗,又来不及了。
云笙拍了拍围裙,道:“太子殿下仁厚,不会因为这点事情为难你们的。”
很快,门口传来了李承乾的声音:“阿姐在甚?”
殿内的人跪地行礼,云笙也跟着行礼,然而在恍然一瞥间,她发现李承乾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妥。
似乎微微有些跛的样子。
但具体表现地又不是十分明显,看样子,应该不是很严重。
李承乾进来了,跟着云筑在练武的李丽质和李泰自然不能在自顾自了,便一起跟了进来。
李丽质是个活泼的公主,一看到云笙的样子,她便好奇问道:“三娘穿成这样,是在作甚呢?”
云笙在李承乾的虚扶下起身,浅笑道:“倒也没甚,不过是在准备送给圣人的礼物罢了。”
“给阿耶的?”李承乾好奇地拿起地上的木头观看,“阿姐要用这些做甚东西?”
云笙含笑将这几位宫中的贵人迎到正殿跪坐,道:“玩意罢了,请殿下容儿留个悬念。”
很快,宫女端着果饮和糕点有序摆放。待她们退出去后,李承乾道:“我听丽质和青雀在阿姐这里学武,不知阿姐愿不愿意多收我这一个愚鲁之辈。”
“殿下若是愚鲁之人,这天下怕是没甚聪明人了。”云笙失笑,感慨国人骨子里的自谦后,慵懒坐在榻上,朝云筎和云筑抬了抬下巴,道:“贵主和大王是在同阿筎阿筑玩闹罢了,算不得我的弟子。”
“原来如此。”李承乾眼里有显而易见的失望。
他同云笙又闲谈了几句后,道:“阿姐来宫中这几日,也未曾来我宫殿做客,不知阿姐明日上午可有时间?若阿姐能来,我必扫榻相迎。”
云笙刚想应答时,注意到李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抬头又见李承乾眼神诚恳,便微微笑道:“殿下厚爱了,儿必按时赴约。”
李承乾克制着唇角上扬,眼神却十分欢喜。同云笙又了两句后,他便带着人离去了。
李承乾一走,李泰和李丽质的心又飞到外面去了。他们从座位上起身,催促着云筎和云筑去殿外,继续教他们轻功。
这二人中,李丽质资质较好,练了几日,已经能够在半米高的空中扑腾几下了;李泰喜文不喜武,进度比不上李丽质,只不过是被自家姐姐激着,加之他对轻功实在向往,才坚持着。
宫女将榻子上的糕点都收拾了,有序退下。宫殿里瞬间又变得空荡荡的。云笙又套上自己的围裙,招呼宫女一起去研究她的谷机。
第二日,云笙在宫女的引路下,朝太子的宫殿走去。远远经过太极宫时,她又隐隐约约听到那里传来的哭声。
她的脚步顿了顿,心里不由腹诽道:早也哭,晚也哭,也不知想哭给谁看。
转身远远眺望了一眼,她又收回目光,跟着宫婢离开了。
一直到了太子的宫殿前,她远远地发现李承乾竟然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云笙拧紧了眉,此事若是传出,不知又要引起多少流言蜚语。
到了殿门口,她还未行礼,李承乾便立刻上前几步扶住她,坚持不让她行礼。就这几步路,让她再一次明显地看出了他的跛脚程度。
似乎,比想象中要眼中些。
李承乾的眼神发亮,与云笙交谈几句,便亲自领着她往殿内走去。在榻上坐好后,他问道:“阿姐,我想学阿姐的精妙武功,不知阿姐可否传授于我?”
这李家的皇子,怎的一个两个都想着学武。云笙失笑道:“太子殿下乃是储君,应该学习的是帝王之道,习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跟着宫中侍卫,尽也够用了,学我这东西作甚?”
实话,武功要学得好,付出的精力要更多。尤其是精妙的武功,可能耗费一生,才能体悟到其中真谛。
李承乾微微垂了垂眼,再抬头时,眼神有些冷:“学武艺,自然是为了我自己。”
云笙笑问道:“此话怎讲?”
李承乾的手不由地摸上自己的脚踝,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想来阿姐也看到了,孤脚上有疾。”
云笙收起笑容,表情温柔而认真:“宫中御医医术高明,想来殿下的脚疾很快便会被治好。”
李承乾眼里闪过痛色,低声道:“阿姐,御医已经无能为力了,我的脚治不好了。”着,他的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堂堂一国太子,竟然是个跛子,无论如何,怕是都不能服众吧。”
云笙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道:“殿下不该这样想。你聪慧敏捷,圣人和皇后殿下对你继续厚望,朝臣对殿下俱都十分满意,并无不服之意。白玉尚且有瑕,若殿下执着于这点缺点,岂不是寒了圣人和娘娘的心。”
“阿耶自然是不会放弃我的,他心有愧疚……”李承乾抿唇,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不妥之处,立刻又转移话题道:“阿姐,我若能以这残疾之身习得精妙武功,不是更能向天下证明我是堂堂正正、天命所归的太子?阿姐,你且帮我一帮吧。”
若能习得绝世武功,脚上那点残疾又能算甚,到时候又有谁敢不服?
云笙摇摇头,道:“殿下,我过学武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我和阿筎阿筑,是迟早要回新丰县的,我们的家在那里。”顿了顿,她又道:“常言道,习得文与武,卖于帝王家。譬如柴世子,便是习得绝世武功,也要上战场御敌,最终也只是圣人手里的刀剑罢了。至于你的储君之位,名正言顺,没有人可以质疑。”
到此处,她在心中暗自警惕。唐宫里的权力倾轧、皇位争夺十分血腥,她还是独善其身为好。
起身朝李承乾行了一礼后,云笙又道:“儿叨扰殿下许久,也该回去了,还望殿下好自珍重,万勿妄自菲薄。”罢,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李承乾略带哭腔的无奈声音:“阿姐……也要如青雀一般,同我生分了吗?”
云笙的心,莫名地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