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云家的祠堂是武德年间新修的。族长有心壮大族群,同豪强比肩,连祠堂也修建地分外厚重大气。
融雪的日子,比下雪时还要冷上几分,出门呵口气都能冻住腿。暖炕还未传入河西,族人们都躲在家里烤火盆。
云川跪在冷硬的地上三日三夜,嘴唇发紫,眉发凝霜,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看起来几乎没有一丝儿人气了。
云笙一路跑到祠堂门口,看到他这幅样子的时候,心里的那些火气,嗤地一声被戳没了。
她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暗道:这云氏的老族长,还真是老狐狸,心倒是够狠。
几个云氏族人紧跟着跑了过来,云笙立刻让人将云川扶起,又要其中一人去请大夫。
云氏族人讷讷不敢上前,推辞道:“这是族长的处罚,我等怎能随意违背?”
云笙瞥了他们一眼,将手伸到云川腋下,将他扶起,淡声道:“云川身为金吾卫的一员,在宫中深受卫王殿下和丽质公主的宠幸。若是此刻你们帮了他,日后待他平步青云,你们便是恩人;若是你们此刻要看着他废了,横竖便是河西云氏少了一个人罢了,总归与我是无关系的。”
老狐狸觉得她年幼心软,这样想要让她入套,那也太看她了。
云氏族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各自衡量。
云氏一族是什么样的状况,他们心里十分清楚。族里的青少,但凡有稍稍出色些的,不管家里情况如何,族长都不吝花力气栽培。
云川便是此中的佼佼者。
虽者他母亲作出这般匪夷所思之事,但族长对他仍是十分爱惜的。此次让云川跪祠堂,未必不是想要保全他。
其中一人思索至此,便嘱咐其中两人,让一人将云川背到房中,一人去药堂请大夫,自己则赶紧去族长那里汇报情况。
云川被人背着走了。云笙本想一起跟着过去看看,却见到一个健仆急匆匆跑到她面前,道:“三娘,郎君醒了。”
云翼醒了!
虽然早知道他会醒过来,可是此刻得到这个消息,她仍旧高兴地有些无措。云笙再也顾不上云川,抬脚就跟着健仆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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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翼已经醒来,正背靠着软枕坐在床上。他的床边,坐满了云氏族人中的长辈,对他嘘寒问暖。
他向来性情温厚,面对族长近乎讨好的问候,也礼貌且耐心地回复着。
一直到门外传来喧哗声,一个女郎跑到门口,突兀得闯进了他的视线。
那女郎肤如凝脂,秋波眉下是一双明亮的杏眸,既妩媚又清澈,眸子的颜色和他的一般无二,红润的嘴唇紧紧地抿着。
让他一看见就心生亲近。
云氏族长在一边哈哈笑着:“二郎,怎的连笙娘都不认识了?”
“我认得的。”这是笙娘,是他的女儿,千里迢迢将他从东山上带下来的女儿,他怎会不认得?
云笙眼里水色漾漾。她侧头闭了闭眼,将眼中湿意压下,舒了一口气,唇角含着笑,几乎是飞扑到云翼身边,笑着喊了一声:“耶耶。”
云翼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满是心疼道:“这几年你受苦了。”
云笙抓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人家父女多年未见,定有许多话要。云氏族长极有眼力地带着族人们告辞了。
等他们都走了,云笙才声问道:“耶耶,你想起我了吗?”
云翼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转眼她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又想到这些年各自的遭遇,他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他放柔声音道:“我已经把一切都记起来了。”
父女两个间,实在有太多话要。但是他们两人又都明白,此时此处并不是话的好时机好地方。
云翼问道:“你刚刚去哪里了?”
云笙便将云川的事情同他了,随后道:“族长定然是不愿意放弃云川的,不然也不会有人在我耳边罚跪的事情。他或者是觉得我是那种心软善良的娘,见到云笙那副样子便会不忍。只要我一力做主将云川带走,便代表着我原谅他了,那我们便不好再追究他的责任。”
来去,不过也是苦肉计三字罢了。
云翼叹了一口气,道:“此事来,倒也真不怪云川。”
云笙拧眉问道:“莫非其中还有隐情?”
云翼便道:“这几年,我虽不能睁眼不能话,但偶尔也能感知到外面的情况。赵珍将我带走时,哄骗他们我是堂弟,但足足有一年未曾让他们来见我。后来是川郎自己意识到不对,趁着她不注意闯进了房间,才发现了我。”
云笙道:“便是一年后才发现,他若早早地将消息送出去,事情也不至于要耽搁至现在。”
云翼道:“他倒是想送,只不过他不是赵珍的对手。”
回忆起往事,他心中滋味万千。
对于他的事情,赵珍十分警觉,几乎是云川一发现他,赵珍便紧跟着抓到云川了。云川铁了心要把云翼送走,赵珍便抓了他才一岁的弟弟云宋,拿着刀威胁他道:“你要将消息送出去,我是拦不住你的。总归没了云翼,我也活不下去,既如此,我不妨先杀了你弟弟妹妹,再杀了翼郎和自己,地府里再相聚,总没人能拦着我们了。“
光听着云翼的叙述,云笙便可以想象,云川当年是如何震惊和难堪。
云翼又道:“没有一个人愿意被别人知道自己母亲是个疯子。再者,云川那时自己还要念书,妹妹七岁,弟弟不到两岁,处境不比你好多少。”
况且,便是他母亲再不堪,生恩养恩大如天,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于是在煎熬中,事情被瞒了一年又一年。
云翼抚摸着云笙柔软的发顶,声安抚:“因着这件事,他便想着你了。这几年,他一直在努力找你,也算是难得。此事,已然不是是非对错能够分辨的了了,不如交给阿耶处理,可好?”
云笙点了点头,不再话。
直播间里的粉丝,都已经被惊呆了。
“好……好变态啊,世界上真的还有这么心狠的母亲啊。”
“不仅仅是心狠,而且还自私。”
“唉,父母子女间,如果有分歧,比的就是谁更能坚持,谁更心狠,赵珍这样的,在家里稳赢。”
“有这样的妈,简直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阿弥陀佛,突然觉得我老妈非常可爱善良,毕竟她只是每日叨逼我读书做作业而已。”
“珍惜我妈。”
“珍惜我正常的妈妈。”
“+1。”
很快,星际联网上便刷起了#珍惜我妈#的话题,没有看直播的人一脸懵逼,纷纷点开话题,然后被狗血糊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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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为云翼诊治的,又是那位薛神医。
云川在冰天雪地里被冻了三天三夜,虽然族长已让人多加照顾,但终究还是伤了身子,几乎废了双腿。
薛神医废了老鼻子力气,才保住了他的双腿:“日后行走,怕是与正常人不一样了。若是阴雨天气,整条腿便会如千针万刺般疼痛,要另外吃止痛药才行。”
老族长得知消息,不免有些后悔,但也无可奈何。云川这个样子,虽不能再次为官,但他学识依旧在,日后做个幕僚或者教书先生是没有问题的。
好歹,将他的命给保住了。
云川得知这个消息后,便像木偶人一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
众人心里都唏嘘不已,劝了几句后便都走开了。
待众人都离开后,云川的房间里一片寂静。他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仿佛活死人一般一动不动。
老天为甚不将他的命拿走?死了,便能抵消他的罪过了吧?
没过多久,窗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云川转过头,看到云笙一手拉开窗户,一手撑在窗台上跳了进来。
“笙娘?”
云笙走到窗边,将盖在他腿上的被子挪开,捏了捏道:“阿耶让我来看看你。”
云川痛地闷哼出声,额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叔父……没事了吗?”
云笙嗯了一声,然后将双手手掌平放在大腿上方,将内力注入双腿,引导着内力在腿上经络里游走。
云川只觉得腿上一重,就有一股暖流进入腿间,在腿上四处流动。暖流所过之处,暖暖的,洋洋的,滋养着所有的经脉,驱走了腿间所有的寒气,整个人仿佛飘飘欲仙。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暖流缓缓退去。
云笙收回手,道:“你的腿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明后两日我会再来给你过一遍,巩固一下。”
罢,转身就要离开。
云川忙从床上撑起身子,叫住她:“笙娘,等一等!”
云笙回身,平静地看着他:“还有何事?”
云川嘴唇嚅动,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为甚要救我?”
云笙回道:“若决定权在我,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凡事有因有果,你今天所受之罪,都是往日所行之因导致的。但是决定权在阿耶手里,这是他的意思。云川,你要好好记着我阿耶对你的好,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罢,她又开窗子,从窗口跳了出去。
云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不觉渐渐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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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三日过去了,云川的腿逐渐康复,薛神医大呼神奇,却找不出原因。众人只能归结于上苍厚爱。
云笙在外也有不少日子了,心里十分惦记新丰县的工程。
云翼慢慢地听着这六年的事情,听了女儿在新丰县的事迹后,便立刻决定,要带着女儿及云川,立刻回新丰。
云氏老族长更希望他能去长安,凭着往昔的恩情见到圣人,好封个一官半职,让云氏一族扬眉吐气。
但是如今行事下,由不得他做主。
云翼轻轻撇了他一眼,浅笑道:“古语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在金溪的家事尚未处理完,家未齐,如何敢言治国?”
云氏老族长瞬间哑口无言。
当初云家之事,云顺云笙都曾送信来河西,他派了人过去,但据那位长老帮着云顺想要压制云笙姐弟。
这等事情抖落出来,他还有何脸面要求云翼听从他的意见?
云笙头一次体会到长辈撑腰的满足感,快快乐乐地收拾了东西,带上自家阿耶、云川、东山上那位婶子,于第二日上午便离开了。
至于霍国公府的健仆,她已经发他们先行回长安报信了。
除了云笙外,一同上路的不是生病的,便是老弱,故而云笙干脆定了三两马车一匹马,自己在前头领路。
云氏族长想要让人送他们回去,被云笙给拦住了:“我来时,一路断断续续遇到了四五拨人劫,眼下他们都在县衙大牢里呆着。我这一路回去,若还有人不长眼,正好就为民除害了。”
也不知道来时是不是被怕了,云笙这一路回去,十分顺畅。
从河西回金溪必定经过长安,然而还未至长安,她便在路上看到前方有许多身着铠甲之人,整整齐齐排成四列,大约有百余人左右。
羽林卫?这是哪里的人,怎会到这里来?
“吁——”云笙拉住骏马,心中疑惑,对身后的车夫做了个停的手势。
“怎么了,前面出甚事了?”马车里传来温厚的声音。
云笙还未回答,从那四列队伍后面又有几个人骑着马儿跑过来。她定睛一看,为首的那个,不正是秦琼吗?
与他一起出现的,还有李靖、尉迟敬德、徐茂公和程咬金。
秦琼激动地跑到云笙跟前,问道:“二兄呢?是二兄回来了吗?”
云笙将视线投向身后的马车。
只见马车里伸出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车帘被轻轻撩开,一张温雅的脸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含笑喊道:“叔宝。”
温良而包容,一如往昔。
秦琼眼中几乎落下泪来。他从马上跳下,走到马车前,握住云翼的手,眼眶红红,哽咽道:“二兄,真的是你。三娘把你带回来了……”
云笙也跟着从马上跳下。她先对各位大佬行礼,随后问道:“诸位叔伯怎会在此处?莫非是专程来等我阿耶的?”
程咬金哈哈笑道:“圣人知道二郎还活着,怕我们几个在长安等不住,尤其是叔宝,那副坐立难安的样子,真是让人没眼看了。他便让我们带着圣旨先过来了。”
“那也无需带着许多人……”
李靖看了眼身后的人,长叹了一声,道:“这是当年士信手下的将士,他过世后,圣人开恩,他们便追随着二郎。这些年二郎不在,他们便像是没了主心骨一般,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这几人也被编入其余队伍了。如今二郎回来了,圣人特意找出这几人,让他们一同来接人。”
程咬金转身,对着那群将士大喊道:“儿郎们,你们将军回来了!”
只见那百十来个将士,同时双手抱拳,单膝跪下,大声三喊:“末将恭迎将军回归!”
“末将恭迎将军回归!”
“末将恭迎将军回归!”
云笙心中震撼不已。她转头看向被秦琼握着手的云翼,发现他的眼底似有亮光闪烁。
秦琼扶着云翼从马车上下来,慢慢走到众人面前。
云翼的身体仍旧虚弱,站在诸位大佬面前,看着不像是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军,仿佛文弱书生一般。他先含笑对众位大佬行了一礼,道了一声歉后缓缓起身,看向那上百的将士,双手缓缓举起过肩,大声道:“诸位兄弟请起。”
“某回来了,诸位久等了!”
当年好要同生共死,扬名立万的。对不住,抛下你们那么久。整整六年过了,他回来了。
他来践行诺言了!
“诸位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