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锦绣暗流(六)
李承乾已经十一岁了。皇家的十一岁,已经不能用看孩子的眼光来看待。
云笙让王嬷嬷先退下了,随后起身道:“这段日子我应当是在长安的,你先好好想想,若是想要治了,便来找我,我随时恭候。”
“嗯,我知道了,”李承乾乖巧地冲她笑笑,跟着起身道,“阿姐快去吧,耶耶等着你呢,我也该走了。”
云笙看着他微微有些发愣,她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笑眯眯道:“有甚事情,就和阿姐。阿姐或许没有甚本事,但听你话,还是可以的。”
“好。”李承乾又是乖巧地笑了笑。
云笙这才和他一起离开了。
李承乾是趁着空余时间跑过来了,这一会儿也该回去读书了。一出殿门口,他二人就往不同的方向离开了。
唐太宗是在太极殿偏殿见的她。偏殿内窗户大开,窗外绿柳成荫。殿内西边的墙角处放着一只铜制的猛虎。猛虎肚子里似是放了冰块,有缭缭冷气从张大的虎口中慢慢溢出,如烟似雾。
外面是炎炎夏日,这殿内倒是凉快地紧。
床边有一张宽宽的榻子,榻子上放了一张方桌。方桌上有一个棋盘,棋盘边是黑白两盒棋子。
唐太宗就坐在方桌一边,远远地对着要行礼的云笙招了招手:“自家人,不用那么多礼,快过来陪孤下棋。”
云笙便从善如流得起身,直接侧坐在方桌另一边,笑道:“圣人,今日能不能饶了我的腿,准许我不用跪坐,言行无状?”
唐太宗倒是喜欢她这自在的态度。做了皇帝后,威严日重,便是辅机和二郎这样曾经亲密的亲人和战友,在他面前话也要再三斟酌了,倒是失去了往日亲和的气氛。
他笑了两声,道:“好,今日便准许你不用跪坐,言行无状。”
木屐在进门前便已经脱了,云笙便穿着罗袜爬上榻子,随意坐着。两人各执黑白子,开始下棋。
云笙懂一些围棋,但并不十分精通。好在唐太宗也不是要考验她的棋艺,并不在乎她下得好不好,只是聊天一般道:“再过两个月,新丰的工程就该完工了,到时候,崔博就该去河西了。”
云笙琢磨了一下,觉得他这话另含深意,便跟着道:“崔县令在新丰也有三年了,按理来,早该调任了吧。”
唐太宗按下一颗棋子,道:“你去泾阳,孤便把他调去河西了。”
云笙心中一跳,忽的抬起头看着他:“因为我?”
这是甚骚操作?崔博的凋零竟然和她有关系了?
唐太宗便道:“孤瞧着崔博倒是个办实事之人,你提的意见,别管多惊世骇俗,若是对百姓有用,他也一一采纳了,世家倒是也少有他那般有魄力之人了。”
“你此去泾阳,若是有人能全力助你,便能松快很多。”
云笙心里舒了口气。
原来是为了河西局势。确实,虽然泾阳变成了她的封地,但是公主只能收取赋税,无权干涉军事政治,她又不是真正的皇家女,若是插手多了,反而容易被找到攻讦之处。
崔博则不一样。他是世家子,世家的手段他都了解,且他政绩不俗,升迁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去了河西,他虽会被陇西贵族提防,但毕竟是同个阶层的,不至于连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想了一想,她便又问道:“除了崔博,圣人可还有别的安排?”
唐太宗看着他摇头,郑重道:“除了崔博和皇后给你的人,你便再也没有其他人手了,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孤希望,你能和崔博,将泾阳发展成第二个新丰,定住甘陇地区。”
甘陇地区毕竟是李唐皇族兴家之地,当年若非联合了陇西世家,李渊父子也无法下这大好河山。但陇西世家坐大,且在龙兴之地,难免成为皇帝的肉中刺。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散陇西世家,将甘陇地区掌握在手心,势在必行。
但眼下大战在即,突厥才是大唐人的心腹大患。那么对甘陇地区的动作便不能大张旗鼓,不然引起了陇西世家注意,反而不利于与突厥一战。
她是个女流之辈,擅长经济。
崔博乃是世家子,从新丰的政绩来看,亦是擅长经济事物。
不涉及军队和政治权利,将这样两个人安排至河西地区,才会降低甘陇贵族的警惕性,待大战结束,方便唐太宗安排后续事宜。
云笙捏着棋子的手不由得顿住了。
她眼帘下垂,眼珠看着棋盘,贝齿咬着下唇,手指不住得摩搓着棋子,许久后才道:“大家,我还想要一个人。”
唐太宗便问道:“你想要哪个?”
云笙放下棋子,从榻子上下来,跪在地上行了一礼,道:“请圣人赐婚云笙与马周。”
唐太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
云笙双手交叠,手臂高抬,置于面前,冷静且从容道:“云笙知道,马周虽仅为八品监察御史,但亦有重责在身。泾阳之事,云笙尽全力,却无法保证结果。马御史智计过人,倘或有他同行,此事成功的希望便多了几分。”
唐太宗神情复杂道:“泾阳之事,还不到你以婚姻为代价。若是二郎知道了,怕是不会原谅我这兄长。”
云笙便抬头,浅色的眼眸清澈如水,在阳光下分外美丽。她神情十分温柔,笑着道:“云笙若是喜欢一个人,便断无可能再与他人在一起。马周与我相伴三年,同舟共济,相知相爱,便是陛下不派他过去,只要我在那里,他亦会想尽办法,跋山涉水,走到我的面前。既是如此,圣人不若早早地赐婚于我们二人,一来,使他入甘的身份合情合理;二来,云笙年纪渐长,定下婚事乃是理所当然之事。此时若不定下,我担心以后会有人以此做文章,平添是非。”
唐太宗摆摆手,毫不犹豫便拒绝道:“此事不由你做主。你若想让马周同你一同去泾阳,孤自会考虑别的办法。但你的婚事,孤作为长辈,和你阿耶同样重视,必定是不能委屈了你的。再者,便是孤此时赐婚了,难道你们就能在两个月之内成婚?此事从长再议吧。”
“陛下!”
云笙还想再,却被唐太宗给拦住了:“今日便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云笙咬了咬唇,只好谢了恩,转身离开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转身看着身后的四个嬷嬷,问道:“此时我若想见马周,该用何办法?”
那四人目光一紧,忙低下了头。陈嬷嬷劝道:“此处乃是皇城后宫,无论何人,都是无召不可进入。”
“我知道,”云笙环视一圈,将目光定在她们身上,道:“若他能进来,我便也无需问你们了。”
陈嬷嬷四人都不敢接话了。
好一会儿,王嬷嬷才道:“贵主可以写一封信,奴让人带给马御史。”
云笙慢悠悠问道:“你能保证这封信,不会被任何人拆封,妥当送到马教谕手中吗?”
王嬷嬷沉着道:“只要圣人和皇后不插手,奴便可以保证。”
“很好。”她话音刚落,云笙便笑道:“那便麻烦王嬷嬷了。”罢,转身就离开了。
四个嬷嬷忙往前跨了几步,跟在她的身后。王嬷嬷仍然沉默,神色安静。其余三人却互相对视,表情各异。
云笙回了书房后,立刻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了王嬷嬷。王嬷嬷接过后,先派一个太监去太极殿门口,待马周下朝后,便在那里拦住他,给他带了几句话。随后,王嬷嬷向云笙请了假,亲自带着一匣子糕点去了皇城门口。
马周早已在皇城门口等待。他并不认识王嬷嬷,但见她朝他走来,只是微微一挑眉,随后冷淡道:“可是王嬷嬷?”
王嬷嬷点点头,将匣子递给他,话又快又简单:“这是贵主送给马御史的。”完,便行了一礼,立刻回头走了。
回到皇后宫殿后,黄嬷嬷和陈嬷嬷将她拉到一边,悄声道:“这种私相授受之事,你何必亲自去做?”做奴婢的,既要忠心,可也要学会保住自己的命啊。
王嬷嬷沉默地收拾着手中的东西,并不回话。
黄嬷嬷便又劝道:“好歹再过几日,贵主便要出宫了,到时候想见谁便见谁,你何必非跟着掺和?”
王嬷嬷停下手中的东西,顿了顿,道:“她是贵主,现在,她才是我们的主子。”所以即使再难办,也要想办法去办,便是办不了,也该有别的解决方法。
姚嬷嬷在一边尖声道:“你们都当自己多聪明呢?贵主需要的,从来都不是聪明了!”她量着王嬷嬷,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这次算是你赢了,下一次,我定不会让着你。”
陈嬷嬷和黄嬷嬷同时哑然。
正在这时,门口来了个宫娥,脆生生道:“贵主宣王嬷嬷伺候呢。贵主了,嬷嬷们都忙,这几日,便先由王嬷嬷伺候着。”
姚嬷嬷先道了谢,给那宫娥塞了一把瓜子糖果,然后哼了一声出门了。
这永昌公主啊,要的是忠心人,在她面前,真真耍不得一点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