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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然记起了,这把仿佛掺着砂砾的粗哑嗓音,和眼前这个高大黝黑的男人。那是客栈里,两位哥哥嘲笑过的刀客。与那时不同,她感到这人身上扑面而来的沉重煞气,远比那时厉害,似乎攥住了她的喉咙,不容她再话了。她知道大哥也在发抖,他的手指和剑、眼神和声音,都是颤颤巍巍的。

    “请,请好汉……饶命。”青年终于开声道。

    持刀的人,正是付九。他本在林中休息,不肯与三人碰面,便躲在暗处,将兄弟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哪想二人出言不逊,言语愈发放肆,加之他连日来诸事不顺,便不肯再忍,出手杀人。他杀心既起,不再克制,俯视兄妹二人,一步步走近,冷声道:“他不会话,要脑袋也就没用了。至于你,既然杀了一个,再杀一个也无妨。”

    青年慌忙后退,撞上树干才踉跄爬起,将妹子掩在身后,哀求道:“我,好汉,你,你……我弟弟他,他不懂事,不知道哪里冲撞了您,您已经要了他性命,还请,还请饶了我们兄妹……”

    付九冷哼一声:“不知道?我看你们清楚得很,你们要去的,不是我落梅庄?”

    青年一愣,问:“你,你是落梅庄的人?”

    付九道:“你们是老爷的客人,虽是背后人坏话的宵之辈,付某也不至于为难你们。”

    青年面露喜色,忙道:“我们确是方老爷的客人,晚辈姓宋,名璞,关中一拳震山宋双武宋老爷正是家父,近来事务繁多,家父一时不能抽身,才派晚辈兄妹三人前往苏州恭贺方老爷弄璋之喜。在酒店冲撞了您,是我兄弟二人太过莽撞,都是误会,何况……”他扫一眼二弟尸体,略一迟疑,继续道,“还请前辈莫要为难,饶了我兄妹二人,也算看在少爷面上。”

    付九冷笑:“你兄弟俩指名道姓,将少爷全家骂了个遍,只怕这面子给不了你。何况,”他踢开脚边头颅,“今天不杀你,留这一张嘴到了苏州,老爷顾念宋家面子,付某怕要挨罚,做事不留后患,正是我落梅庄历来的规矩。”

    宋璞咬牙,知道多无益,横剑在胸,带着妹子向林中缓缓后退,轻声道:“丫头。”

    女童抓紧他衣衫,自他背后惊恐地望着付九。

    宋璞死死盯着付九,通身戒备,继续:“待会儿,听大哥发话,你就赶快跑,到林子里去,记住了吗。”

    “大哥……”

    “一,二,三,”宋璞一手背后,按在女童背心,并不回头,奋力一推,朝付九扑去,高喊道,“跑!快跑!”

    他突然发难,一剑刺来,气势汹汹,付九虽有防备,还是被逼退一步,但见那女童已跌跌撞撞奔向林中。宋璞剑招未老,左手成拳,挥向付九。宋双武是江湖闻名的拳师,从不用剑,然而两个儿子都身材纤瘦,力道不足,拳脚功夫较弱,复令他们跟胞弟宋双文习剑,是以宋璞才想出拳剑双交的招数。付九始料未及,又退一步,宋璞第二剑当即追到,直刺面门。

    付九连退两步,抬刀迎击,刀剑相交,但听一声脆响,宋璞手中长剑拦腰断开。

    他那妹子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大惊失色:“大哥!”

    宋璞早知不是对手,哪想到不过两招便已落败,怔忪在地,忽听到妹子惊呼,当即血气上涌,一跃而起,扑至付九面前,手脚并用,牢牢抱住他,高声道:“丫头快跑!不要回头!不——”

    女童似未听到,呆呆立着,看见那柄长刀直插进大哥背心。

    “快,快跑……”宋璞仍未松手,一口咬上付九脸颊,口中鲜血涌出,生生扯下一块肉来。

    付九吃痛,抓住宋璞发髻向外一扯,将身上这人扔了下来,一刀斩下。

    宋璞的头颅,像他弟弟的那样,高高飞起,又滚落在地,顿时沾满了尘土。

    付九扯下他身上一截衣袖,按着脸颊,望向那女童。

    “丫头,我不杀你,”他收刀入鞘,沉声道,“他若不抵抗,倒死得轻松一点。你记住,你哥哥是因为什么死的。人在江湖,要学会什么该,什么不该,这才能长命。你要报仇,到苏州落梅庄,我付九绝不推脱。”

    罢,也不管女童是否听见,他转身而去,停在那两匹马前。付九取出钱袋,将碎银收在怀中,余下的放在白马鞍上,骑上黑马,沿山道奔东而去。

    那女童仍旧站在远处,纹丝不动。林间万籁俱寂。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付九既得好马,夜以继日赶路,不日便至南阳。本朝定都开封,百年以来日益安定,中原地区繁华富庶,市镇兴旺,一派歌舞升平。过去,中原多有名门大派,然本朝尚文,帝王多文人雅士,江湖中人以武犯禁,动辄集会聚众,是为忧患,朝廷在京畿地区布守重兵,也有震慑武林的意味。自此,北有泰山南华剑,南有苏州落梅庄,西有蜀中青石山,人才辈出,隐露鼎立江湖之势,中原武林却日渐衰微,独余少林寺一派声威犹在,也是少问江湖世事。前年落梅庄二少爷方剑阁迎娶南华剑门下女弟子江汀兰,两家结亲,江湖中一时议论纷纷,传言方挟泰要借此做南北武林至尊;不过,许多见过江汀兰的人却,能娶到那样的女子,怕是什么阴谋诡计都会抛之脑后,一心一意沉醉温柔乡了。且不论方挟泰有何心思,方家少爷出生,敢请天下豪士到苏州一聚,威势可见一斑。

    中原武林虽一蹶不振,此地却是南来北往交通要枢,南阳城中各色人等鱼龙混杂,不乏浪子游士,付九一袭黑衣,面相凶悍,牵马走在其间,不甚起眼。黑马饶是难得一见的千里良驹,奔波数日也露疲态,付九只得找客栈休息一夜,况且眼下有匹好马,也不恐误期。

    找到一处店家,将黑马交给二,嘱咐好生喂养,付九在厅内吃顿饱饭,进房睡去。连日不眠不休,自午时睡到次日丑时,方因尿意醒来。方便过后,开窗看到院中黑马尚在,他正想重新睡下,忽听隔壁传来轻微人声。

    “要你,方老爷就是想要皇帝的玉玺,张三不都能给他偷来?”

    听到自家老爷,付九当即清醒,支起耳朵,仔细捕捉。好在周遭阒寂,话人不知隔墙有耳,口音也不难懂,稍加留心,便听得清清楚楚。

    “哼,张三不是谁?天下第一神偷,空空妙手啊,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玉玺算什么?便是皇帝正握着改折子的那支朱批御笔,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给带回来!”

    “张三不的名号,咱谁不知道?我问的是,就算他方老爷面子大,跺跺脚整个武林就起灰,难道张三不肯为了他孙子的满月酒,送上皇帝玉玺?”

    “这话可不是我的,那日我跟京城喝酒,亲耳听到的,听张三不自个儿的,你问他去啊!”

    “他要给方少爷送上皇帝玉玺?”

    付九心中一凛,京城重地,朝廷耳线遍布,这要是传到某些有心人耳朵里,落梅庄怕要遭难,老爷功夫再好,家底再厚,朝廷一句话,也是诛九族的后果。张三不与老爷颇有渊源,怎敢散布这等留言?定是人暗中作梗。想到此处,付九不禁握紧刀柄,全神贯注留意隔壁动静,只盼他们再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