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传志忽然明白过来,阿笙的“喜欢”,是怎样的“喜欢”。
“会死吗?”他想问。
“你觉得我会莫名其妙死在这里?未免瞧人了。”他一定会这样回答。
阿笙当然不会死在这里。
因为他从不冲动,也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哪怕这不是十成十的把握。
他对面是岑青。陈叔平的师侄,秦茗的师弟,青石山这一代弟子中,不输掌门人的翘楚。
罗成比他离那人更近,但他比罗成快。哪怕隔着一张桌子,他还是比罗成快了一步。
阿笙会劈空掌,当然不是凭空出现的,他的师父是岑青。
想要跳过桌子,回击那人这一掌,最快的轻功也不够快,而掌风要比人快得多。
于是岑青站在这边,并没有动,便推开了此人。随即收手,凛然道:“阁下二话不便连下杀招,未免过了。在下青石山岑青,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冷哼一声,道:“南华剑派,郑竟成。”
满座哗然。
罗成见传志并无大碍,抱手在胸,扬起下巴将这人上上下下审视一遍,高声道:“先前有人跟老子讲,过了长江就没半个英雄,如今才知道此话不假,郑大掌门剑术独步武林,想不到还有一手了不得的掌法,轻轻巧巧就能将无名辈拍得直不起身,这等英雄气概,莫南武林没有,便是放眼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老罗佩服!”堂中已有人低声窃笑,南华剑众弟子纷纷按剑起身。岑青忙拦下他,对郑竟成道:“原来是郑先生,在下贸然出手,只因这两位少年都是我青石山弟子,还请阁□□量我护犊心切。至于罗兄弟心直口快,不知委婉,也请阁下莫放在心上。阁下有话要问我这徒儿,眼下问便是了,何必动手伤了两派和气——阿笙,郑先生是你长辈,你可知他要问你什么?”
他二人一明一暗,字字句句都是指责,郑竟成到底是一派掌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再发作,怒目瞪向阿笙。阿笙一手搭在传志腕上,待他面庞由白转红,脸色如常,方冷道:“不知。”
岑青颔首浅笑:“你当真不知?”
阿笙松开传志,将两支竹杖拍在桌上,扫一眼郑竟成,复又低下,把玩着手中匕首:“我知道。”
郑竟成怒道:“你既知道,便乖乖告诉我!”
“我不想。”阿笙抬眼,盯着他涨红面颊,“我不想,你杀了我也没用。”
岑青苦笑,遂向郑竟成拱手:“阁下瞧见了,徒儿不肯,我做师父的向来奈何不了他,劳烦郑先生另寻他法。英雄盟会在即,大家都是武林同道,这便散了罢。”
郑竟成忌惮岑青,也知周遭众人正窃窃私语。南华剑派是北武林泰斗,英雄盟会他要与周审川平起平坐,此事流传出去未免难看,便不再言语,拂袖而出。他那夫人忙放下银两,同一众弟子追上前去。少女红蕖仍是温吞吞跟在最后,一脚跨过门槛,却转过脸来望一眼阿笙,方才离开。
罗成见人都散了,饮一大口酒道:“南华剑素来气派非凡,怎让这种卑琐人当了掌门?这些年名门大派越来越不中用,藏在山里吃前辈的老本,继任的年轻人半个能看的都没有!嘿嘿,英雄盟会真要我老罗捞个盟主不成?若是那样——阿笙,你做副盟主可好?可惜我义弟脑袋不好,当不了老大。”
这话连青石山也不放在眼里,当真狂妄了。阿笙知他素来如此,并不恼怒,岑青更是淡淡一笑,低声道:“罗兄的是,便是我派,也……”他忽停下,抬手掩嘴,鬓边汗流而下,咳道:“咳咳……我做弟子的,也,也太丢人了……咳咳……”他气息骤微,一手捂嘴,一手撑在桌面勉力支撑,面色登时煞白。
罗成骇道:“这,这是怎了!老罗我就是一句——”付九传志也脸色大变,阿笙眼疾手快,一把抓过岑青手腕,只见他掌心满是漆黑污血,口中血流不止。
付九倒吸一口凉气:“是毒……是郑竟成那一掌!”见岑青已然站立不稳,忙上前搀住。
阿笙当即点他上臂穴道,想阻止掌中毒液上流,却是徒劳,眨眼间岑青已双目迷离,嘴唇青紫,颤声道:“英雄盟会,有——”话到此处,他忽喉中一哽,倒在付九怀中,人事不省。阿笙抓过他手掌,用衣袖擦去污血,只见掌心青黑,隐隐冒出烟气。付九怒吼:“竟有如此歹毒之人!”
变故突生,传志罗成叫声不好,起身便要去追郑竟成,却听阿笙道:“不必。”
传志急道:“阿笙!你不是教我,用毒之人定有解药吗?他走不远的,我们这便——”阿笙已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塞入岑青口中,边掐住脖颈令他吞咽,边淡淡道:“你们不过他,也去送死?”
传志愣住,罗成将掌中弯刀□□入桌面直至没柄,取下背上弓箭,神色阴冷:“何必得过他?老子一箭一个,他岂会不给解药!”
阿笙探过岑青脉搏,反问:“南华剑派的掌门人,岂会用毒?”
罗成气得跳脚:“哼,那副人做派,什么下三滥手段使不出?师叔中毒,你做侄儿的不救罢了,兄弟要救还他娘的阻拦?”传志却冷静下来,他与阿笙相处日久,见他不动声色,虽不知为何,也信他定有办法,便坐下道:“清欢公子的钢针杀人那样快,兴许淬了毒。他能用毒,郑先生不定也能。他平时用剑,和岑叔叔较量掌法本就不利,在掌中下毒以求便利,不也可能吗?”
阿笙摇头:“动手前他并不知道我们身份,何必忌惮师叔?若是他掌中有毒,且不我,你岂会无事?再霸道的毒,也不至于顷刻如此,为何过招后师叔不曾察觉,偏是他们走后才发作?其中定有蹊跷。”
罗成嘲讽道:“他使完毒掌,还要乖乖站在这里等毒性发作,等我们讨解药不成?”
阿笙一手放在唇边轻咬指甲,凝神细思。
罗成见状,悻悻然坐下道:“你自己师叔,爱救不救,老子不管了。”传志拍拍他肩膀,也不同阿笙话,倾身查探岑青脸色,哪知越瞧越不对,但见他面无血色,胸口无甚起伏,不免大惊失色:“阿笙!岑叔叔他,他断气了!”罗成匆忙上前,在他颈间一模,也是大震。
阿笙却置若罔闻,抬眼在堂中环顾一周,末了目光停在传志脸上。
传志瞧不出他作何想法,试探道:“阿笙?”
只见这少年怔怔望着他,双目一眨,眼泪便滚落而下。
传志呆住,相识以来,还从未见过他落泪,冷清也好,傲慢也罢,这人似乎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成竹在胸,哪里有过如此凄惶模样?传志只觉胸中闷痛,忙将他抱入怀中,无措道:“阿笙,你,你不要哭,不要哭。是我不好,是我不该……”
罗成付九亦默然不语。
阿笙将脸埋在传志肩上,半晌方道:“今夜在这里住下,我要给师叔守灵。明日有船渡江,你们自己南下去吧。”他声音隐忍,似带有哭腔。传志更是心疼,忙道:“我不走,我陪着你。你不要哭,不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