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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她软语一劝,传志方觉失态,一时讷讷不言。素云松手,将他额前湿发理好,笑道:“瞧你这点出息,竟要女孩子安抚——珩,总替你爹爹答应这个、许诺那个,回头惹恼了他,定要狠狠骂你一通。”
狄姑娘吐个舌头,晃了两晃身体,笑道:“爹爹不舍得骂我的。”
“狄……狄前辈帮我,帮我送回岑叔叔,咳咳,已是大恩……我……”传志脸上发讪,又犹豫着不愿推脱:那位狄爷功夫了得,若肯答应,定要比他拖着这副身体去寻人好得多。
“不妨事。”她闭着双眼粲然一笑,颊上绽出两枚梨涡,“公子是云大夫的朋友,便是我们的朋友,为朋友做些事,何来恩德一?”
传志一愣,感激不已,温声道:“那就多谢狄姑娘了。”
狄姑娘一手捧在心口,稍作喘息,又道:“公子叫我珩便是——呀,也不知你生辰,若是比我了,得叫声姐姐才好。”
传志又是一愣,傻傻瞧着她苍白面颊,心道:你不单脸蛋、手也,个子更是的,分明是个娃娃,还能比我大不成?这话却不好出口——他与阿笙在一起久了,再不通人事,也晓得什么话得、什么不得。素云回想一番,一拍手道:“传志是庚戌年正月生的,珩可要比你早上半年呢!”
狄珩噗嗤一声笑了,捂着胸口一阵咳嗽,半晌方平复下来,得意道:“快叫一声姐姐罢!”
传志窘迫不已,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素云倒不再揶揄他,取了薄毯给狄珩裹上,要她快别闹了,见窗外夜幕已降,叮嘱馆中童将红蕖请来,再给两人备些饭菜。红蕖已洗去身上扮,换了汉人装束,将那童吓了一跳,始终低着头不敢瞧她。素云并不意外,问她伤势如何,这几日又究竟发生了何事。红蕖道明身份,将遇到传志一行人以来诸事讲过,她不知道的,传志便一一补充。待到阿笙他两人关系,红蕖瞥他一眼,迟疑道:“他两人倒像是夫妻呢,传志对秦公子喜欢得紧,秦公子为了传志,连命也不要。”
素云讶然,忙瞧向传志。传志一脸坦荡:“杜姑娘得不对,我们怎会像夫妻呢?我两个都是男人,岂可结为夫妻?不过另一件事却是对的,我喜欢阿笙,为了他,我也可不要命——不对不对,我将他丢下,一个人逃了……我,我……”
红蕖冷哼一声:“若不是夫妻,当初我要你娶——”她本想“我”,忽觉素云两人在场,一时哽住,讪讪道:“要你娶别的姑娘,你为何不肯?”
传志压下心头酸涩,淡淡道:“我不能同阿笙结为夫妻,却想永永远远和他在一起。我既许了阿笙,又怎可娶妻?我虽对世上的规矩懂得不多,却不至连‘夫妻’二字也弄不清楚。”
听他得轻巧,红蕖不由冷笑,猛将筷子拍在案上,讥道:“你那阿笙如今正躺在山下头呢,你怎不去陪着他!”她眼眶已然泛红,狠狠瞪着传志,却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这样做,只觉有股不上的抑郁燥热之气塞在体内,横冲直撞了好几日,始终不得而出。
传志给她一激,先是一愣,蓦地喉头一甜,通身大震不止。素云眼疾手快,一手掐他人中穴,恼道:“你俩且安生些吧,个个都不要人省心。”
红蕖咬牙不语,起身便走,甫一拉开房门,便见狄爷高大身躯倏然而至,肩上负着一人。也不瞧她,狄爷大步迈进,将那人放在传志身侧,淡淡道:“还活着。”
素云忙俯身细察,岑青双唇青黑,两颊凹陷,呈死灰之色,鼻息微弱。传志回过神来,也忙看去,见他掌心污黑已扩至臂,脱口惊道:“这……可,可还……”
素云眉头紧蹙,凝神不语。
放好岑青,狄爷转身将狄珩抱起,用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正待走出门去,却听狄珩道:“爹爹,你累了吗?”
“不必担心。”
狄珩抬手摸摸他冷硬的脸,又看看传志,软声央求:“那爹爹帮我一件事,好不好?”她仰头迎上父亲的视线,并不等他开口,稍作歇息便道:“传志的朋友坠下山谷,下落不明,他担心得很,你能去找找他们吗?”
狄爷将她抱高些,额头轻触她的,回答道:“天色已晚,你得睡了。”
狄珩揽住他的脖颈,蹭了两蹭:“这是朋友的事,爹爹应当做,不用挂念珩儿。我会乖乖睡觉,再不像上次那样傻傻等你啦。”
她这样软语撒娇,饶是面无表情的高大汉子也不得不轻叹一声,转问传志,冷声问:“要去哪里?”
“我,我随狄前辈去,我来指路……”传志始终不敢言语,怕他不肯答应,又心怀歉疚,见狄珩三言两语他便许了,方松一口气,撑在榻上想要起身。然而双臂瘫软仍是难以动弹,生怕他反悔,急道:“我,我……稍等一下,我这便起来,这便……”
他努力再三,终是不能,匆忙看向素云。然她正全神贯注为岑青诊脉,一言未发,如入无人之境,并未察觉他求助之意。传志手足无措,不得已望向红蕖,欲言又止。
红蕖立在门前冷眼旁观,迎上他哀求目光,又看他襟前棉纱血渍斑斑,想是伤口再度崩开,将一口银牙咬得吱吱作响,方对狄爷道:“我随你去。”
传志眼睛一亮,忙道:“杜姑娘,今日的恩情,我……”
“你且记着!你欠老娘的东西多着呢!”红蕖断话头拂袖便走,将将转过身去,泪珠已滚落下来。夜风微凉,她不禁了个寒噤。
待狄爷将狄珩抱回房中,再回来时,她颊上泪痕已干,再无异状。
红蕖两人一走,房中复归沉寂。传志头脑昏沉,倚坐在榻上呆呆望着岑青,一会儿想:若是岑叔叔死了,便是我的罪过,阿笙定要骂我;一会儿又想:阿笙和罗大哥现在怎样?他们功夫那么好,不会死的;一会儿想:不对不对,他们受了伤,躺在又冷又黑的山下,怎会活着呢?一会儿又想:都是我不好,本事不济,没能救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他心猿意马,思来想去只剩了一句话:岑叔叔死了,我就赔阿笙一条命,阿笙死了,我就去陪着他。
如此想来,终是死了好。
他又想起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山。冬天时大雪纷飞,山和树和天和水,都是茫茫一片,人站在山里,只是一个不足道的黑点。九叔要他练功,他将那把梅花刀挥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只想着武功招式,想起未来下山报仇的日子,又是害怕,又带些期待。那时岂会想到今日?雪和着风灌进身体,冷得厉害,他收起刀,在深可没膝的雪中一路跋涉而来,还没走到苏州城,便不愿走了。
“还得走呢,得去苏州,去落梅庄。”他昏昏沉沉地想,还有方家的仇要报呢。
“我姓方,叫传志。我爷爷是落梅庄的老爷方携泰,爹爹是落梅庄的二少爷方剑阁,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江汀兰。我是方家唯一活着的人。因为方家已经不在了,所以我要好好练武,长大后杀掉所有谋害方家的人。只有这样,我才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