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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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冷的时节,体魄强健之人,稍不留意,也易着凉,更何况是刘藻。

    她有些年,没病过了,瞧上去精神也好气色也罢都属不错,谁知这两日吹了几回风,又受了风寒。

    冬至有大祭,夜间,宫中还要行傩,这是一年间的大事,且又事关祭祀,关乎神明喜怒,刘藻不愿生波折,便将不适都忍耐着,未告诉任何人。她又装得好,连谢漪都没发觉。

    于是到了夜间,行傩还未完,她就撑不住了,身子滚烫,昏昏沉沉,站立都难。近旁侍奉的宦官察觉不对,也不敢声张,一面上前搀着她,一面遣人去请谢漪。

    谢漪匆忙赶来时,刘藻已是眼睛都睁不开了,只依靠着谢漪身上熟悉的气息,勉强认出来人,含糊唤了一声:“漪儿。”

    谢漪既怒且忧,将带来的大氅裹到她身上,令人传话李闻,由他代为主持行傩,将刘藻带回寝殿。

    夜色深重,虽有宫灯火把照明,到底还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众臣只见突然来了个人,扶着陛下离去。他们正奇怪,探出身子张望,丞相李闻行至上首,高声道:“汉室昌隆,百邪避退!”

    是接替陛下,主持大礼。

    众臣纷纷猜测发生了什么,忽然相互一对视,忽醒悟过来,方才来的那人是巩侯!

    刘藻不乐意旁人称谢漪为婕妤,以她的爵位相称。那日胡敖都已改口了,听闻陛下称婕妤为巩侯,又忙改了回来。其余宫人自是跟着他的眼色行事。宫中称谓定下,宫外百官跟随。一来二去,婕妤二字竟是无人提了。

    自立后一事提出,谢漪便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连着数月,杳无音讯,众人只知她已在宫中,却还未见过她,故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傩师身披兽皮,头戴柳木面具,举着火把,跳着傩舞,高声呼喝,驱赶邪祟。方相氏披绣了飞鹤祥云的大袍走来,以柳枝沾水,挥洒在众人身上,以示驱邪赐福之意。百官皆容色肃穆,心下却活动开了。

    刘藻被扶上宫车,靠在谢漪身上。谢漪摸了摸她的额头,热得烫手。她气极,欲责备两句,见刘藻闭着眼,双眉紧蹙,又不忍心。

    “还未……受赐福……”刘藻含糊地。

    都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受赐福。谢漪强忍怒气,道:“明年再赐。”

    刘藻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根本无力开口,身子蜷起来,枕在谢漪的腿上。

    到了寝殿,下宫车却遇见了麻烦。刘藻抓住谢漪的衣角不肯松开。她若醒着,还能与她讲道理,可她病得糊涂,怎么都唤不起,自是只能由她抓着。

    刘藻治理天下之余,蹴鞠骑射皆是她用以取乐的常事,练出了不少力气,能抱得动谢漪。谢漪一直是文臣,没多少力道,哪里能将她整个抱起来。

    二人在车上僵持不下。

    胡敖见此,忙使了两名宫人上前,帮着搀扶,才将圣上挪下车来。

    几位医官早已候着,将刘藻安置到床上,医官便立即上前诊脉。诊过,为首的太医令叹息道:“陛下连日劳累,又逢邪风侵体,方成重疾。”

    谢漪听到重疾二字,凝重道:“如何医治?”

    “当前关头,最要紧的是降下体热。待臣等开一药,煎与陛下服用。”

    谢漪坐在床边,看着双目紧闭的刘藻,神不守舍地点了点头:“你去。”

    太医令领着几位医官退出去了。

    谢漪探了探刘藻的额头,依旧滚烫的,怨她不知爱惜身子的恼怒也都化作了担忧心疼,低声道:“你怎么不与我呢?”

    病成这样,哪是一日就有的,她必是难受了好几日了,可她却未泄露半点,直到病倒了,撑不住了,才不逞强。

    刘藻双眼闭得紧紧的,眉心皱成一团,像是在梦中都极不舒坦。谢漪抚了抚她的眉头,终是叹了口气。

    煎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总不能什么都不做。谢漪照着医官的指点,令人了水来,以水浸湿帕子,而后绞干,以湿帕擦拭手、脸等露在外头的肌肤,以此散体热。帕子擦过,想是舒服些了,刘藻紧蹙的眉头一点点松开。

    谢漪守着她,每过一刻,便给她擦一次。

    待药煎好,她扶着刘藻稍稍坐起。刘藻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待看到谢漪,便将目光都聚到她身上。她难受极了,口鼻滚烫,头脑昏沉,四肢酸乏,浑身都像坠了石头一般,沉重且使不上力。

    谢漪自宫人手中接过药碗,咬了一勺,吹至温热,喂到刘藻口边,药味苦且辛辣,光是闻着,便知极难下咽。刘藻无力地摇了下头,谢漪道:“用了药,方能病愈。”

    她语气坚决,刘藻迟缓地想起,她病了,谢相必是生气,也就不敢不用药了。她咽得很慢,一整日都没进什么吃食,胃腹空空,难闻的药汁滑下喉咙,带起一阵恶心。

    她忍耐了半晌,终是受不住,扑倒床边,刚用下的药都被吐了出来。

    白喝了。

    谢漪拍她的背,等她吐完,便与左右道:“再取一碗药来。”

    太医令曾为她调养过几年身子,故而谢漪知他的习惯,每回煎药他都会多留一碗,以备不时之需。

    刘藻听还要重喝,又是一阵恶心,可她腹中空空,干呕了半晌都只一些药汁。谢漪什么都没,连安慰都没有一句,取了湿帕给她擦了嘴,又令宫人来整理过。

    刘藻本就头昏力乏,又吐了一场,将她仅剩力气都耗尽了。她觑着谢漪的神色,想要撒撒娇,让谢漪别生气了,结果却是连张口都无力。

    新的药送了来,刘藻抗拒,又不敢,只能强行往下咽。这回,谢漪喂得更慢了,每喂一勺,都让她缓过一阵,再喂下一勺。

    这般喂法,虽将吃苦药的苦拉得更长,但到底让胃有了适应的时间,这回一碗药顺顺当当地喝了下去。

    刘藻用过药,又睡了。

    谢漪守在床前,吩咐胡敖去备些吃食。她想了一想,仔细吩咐道:“熬一碗清粥,配腌制过的肉。粥要稀一些,肉则炖得软些。”

    这时最好吃得清淡,可刘藻素喜肉食,只与她一碗清粥,恐怕又是难以下咽。腌制过的肉,走了油腻,又留有肉味,正好让她配着清粥食用。

    胡敖垂手听罢,道了声诺,退下了。

    能不能退烧,今夜是关键。谢漪衣不解带地守着,不住的查看刘藻的境况,殿外医官也不敢有分毫懈怠,都坐到一处商量如何用药,病势如何,以便巩侯随时传唤。

    一夜间刘藻用过两回药,进了半碗粥,皆是谢漪照料,不曾假手他人。

    胡敖见她这般熬着也不好,便劝她去歇一会儿。谢漪也知不能强撑着,便令人抬了一张榻来,置于殿中。

    她合衣睡了两个时辰,始终是半梦半醒,总牵挂着刘藻的病况,总担心她渴了醒来,无人及时递水。

    至天将亮,她干脆起身了,召了医官来诊脉。

    医官一摸脉息,便松了口气,脉相平稳了许多,体热也降下去了。这回的病来势汹汹,但却不像从前那么难对付。

    医官与谢漪禀了,便去与同僚商量着修改药方,将原先药方中药性较重的那几味药减了用量。体温降下来,用药便不必那么猛了,还是温和一些,以静养为主的好。

    到下午,刘藻已经不那么昏沉欲睡了,她见谢漪一直守着她,昨夜多半也没好好歇过,便劝她去睡一觉:“我已愈了大半了,你去歇一歇吧,不必守着了。”

    谢漪捧着卷竹简在看,闻言,抬头扫了她一眼,又继续看那竹简。

    刘藻将自己折腾病了,本就心虚,见谢漪不理她,也不敢再劝。可她究竟还是关心谢漪,没多久,又忍不住了一句:“你去吧,有宫人呢,不必一直守着的。”

    谢漪搁下竹简,淡淡道:“怎么,陛下嫌臣服侍得不好,要换人来侍奉?”

    刘藻吓得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她本来就是一脸病色,这一惶恐,更添了两分可怜。谢漪才心硬了一会儿,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忍再为难她了,将她的手塞回被下,道:“我有分寸,你好生养着便是。”

    刘藻点点头,眼睛却始终不离谢漪。

    谢漪的有分寸,并不是单单口上的有分寸。她知晓要照顾刘藻,不能将自己累垮了,常趁刘藻睡着时也去补一补眠。

    刘藻的体质,一旦病了,必是大病。还未等谢漪与医官们将这口气彻底松下。她的体温又升回来了,这一回势头凶猛,险些烧伤了心肺,医官们费了好大的功夫,方将她的病况堪堪稳住了。

    一场风寒,折腾了半月,她才算全好了。只是病了一场,身上乏力,手脚绵软,再加上医官嘱咐,务必再静养些时日。她干脆就靠在床上,没有起身。

    朝政积了半月,奏疏大约堆了一间屋子了。谢漪见她无碍,便令人将奏疏拣要紧的搬来寝殿。

    呈到御案上的奏疏皆是经人看过的,分了轻重缓急。谢漪拣紧要的来批,她如往日那般,先取了一空白的竹简,欲将批示写在竹简上,再由刘藻抄到奏疏上。

    刘藻倚靠在床上,见此,她心下一动,道:“不必这般曲折,直接批上便是。”

    谢漪笔下一顿,目光清冷地望过来。

    虽不忍心不理她,但谢漪仍生她的气,不爱惜身子的毛病不能惯着,故而这几日,她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面上却又冷着她。

    刘藻被她看了一眼,就紧张得手脚都无处放了,语气也软弱下来,道:“不必,不必麻烦的,你批我批都一样。”

    谢漪淡淡道:“好生养病,勿论其他。”罢,低下头去,不再理会她。

    除了许多年前,谢相还未对她动心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这般冷淡过。就连当初,她急昏了头,欲以社稷苍生成全她们的名分时,谢相都未这般冷颜相对。

    刘藻顿时像是有一口气喘不上来,心口处揪紧了疼。她沉默了一会儿,想要听话,好好养病,可她一合上眼,就是谢漪冷淡的样子。

    刘藻心乱如麻,漪儿只是生气了,她陪个不是,保证往后绝不再犯,她必会原谅她的。可她虽这样想,却没半点把握。

    她睁开眼睛,怯弱地看了谢漪一会儿。谢漪察觉她的视线,想要不理她,但没坚持多久,还是朝她看了一眼,冷声道:“可是臣在此地扰了陛下清净,以致陛下不能入眠?”

    她从前哪里与她过这般生分的话。刘藻神色黯淡下来,与她诚恳地认错道:“我知错了,今后都不犯了,你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