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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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言那天都记不住自己是怎么从康澤家离开的,康澤在他面前做了保证,他就一刻也等不及地抱着妖离开了,他快步穿过康澤那个经常被各种同僚戏称“每天对着都能吟出诗”的庭院,几乎是飞奔着上了车。

    Mash今天没有跟着他,他的情绪在激动紧张和精疲力竭之间大起大落,根本不敢自己开车,设定了自动驾驶,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唐什街。

    南乐街他外祖父的那套房子是在半山腰上,国家发的,为感谢他外祖父一生卓越贡献,坐车的时候,他空茫茫的大脑走马灯一样闪过了太多的东西,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水落石出:祁思明忙完今晚的慈善晚会明天就可以来了,那房子好久没人住了,他得收拾好。

    *

    PM 7:00

    凌言抱着妖刷开外祖别墅的门,一进门就把妖连上那房子的智能管家接口,拉闸开灯,通风换气,调节室内温湿度。

    空置太久的旧宅在黑夜中发出一声叹息,随后,一楼二楼的灯光渐次亮起,照出凌言曾经记忆中的模样——房间里的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了,还是棕色调的,据这些都是他外祖母当年置办,外祖母去世后,外祖睹物思人,一直没有换。

    *

    凌言想着给祁思明惊喜,并没有告诉他今天就来外祖父家了,他还骗他他工作忙,要周末跟他一起扫。凌言忽然有点开心,那种偷偷准备礼物的开心。

    妖指挥着储藏室的清扫机器人进行家庭大扫除,那俩一看就不知道落后了几代的废铜烂铁,在沉睡中被强行叫起,活动着吱呀乱叫的身体吭哧吭哧地开始了的劳动改造。

    凌言背着手先是去厨房转了一圈,惊喜地发现这厨房真是朴素,只有最简单的智能操作,他一开心,立刻致电何姐,让她推荐比较好的能在线上下单的厨具品牌。

    他之前对何姐的印象一直都是特别能买买买,但是自从见到祁思明跟何姐讨论女士化妆品和床上用品品牌后,就本能地开始迷信何姐的品味。何姐被他忽如其来的要求弄得一头雾水,随口了几个耳熟能详的大品牌,摸不着头脑地问他需不需要销售员线上致电他为他介绍,凌言有点不自在,不用,他自己挑就行。

    *

    何姐办事儿一向靠谱,闻一知十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极,三分钟内她就列好了清单,不仅仅有厨具品牌,还要其他方方面面的家居品牌。

    凌言之前哪里理过这种事儿,他窝在没有软硬调节功能的沙发上,点着浮光蓝屏,一家家一件件地看过去。消费提醒一个接一个地弹出来,凌言像是忽然学会智能机的中老年人,觉得新奇又有趣,硬生生把钱花出了快感。

    *

    PM 8:00

    凌言眼花缭乱地看了五分钟碗筷,陷入了可怕的选择困难症,苦恼中,他劳逸结合地起身,上楼检视了一下机器人的工作情况。

    凌言没搞过家务,所以这些事情总显得有点笨拙,他观察了那俩机器人半分钟,感觉他俩距离报废估计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这么晚定家用智能产品也不会立刻发货,他犹豫着,想到开车来时看到的一户亮灯的人家。

    凌言平时不工作的时候,属于典型的社恐人员,他不喜欢废话,所以能不话就不话,找博奇沟通家事,他也是开心了看博奇的拖鞋,不开心了看自己的拖鞋。

    但是家里那个机器人实在是年纪太大了,他没了办法,只能套上外套开着车走一趟。邻居家住的是一对和善的中年夫妻,凌言看他们眼熟,心里估算着应该是某科学院院士。

    那女人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凌言紧张又害羞地问她,能不能借两台家用清洁机器人。

    *

    “你是新搬来的吗?”

    “是啊,正在大扫除,”凌言笑得很腼腆,有些不好意思道,“以后我和我爱人就住您隔壁了,还请多多关照。”

    黑夜在后,灯光在前,他笑得太耀眼,几乎像个天真的孩子。

    *

    PM 9:00

    凌言捧着邻居给他盛的满满一大碗的排骨炖莲藕,领着两个一看就很年轻的清洁机器人回了家。

    邻居家厨艺了得,他捧着碗的时候就饿了,进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让饭煲自动煮饭。他傻,用的陈米也不知道,还兴致勃勃地拍了照片,想着祁思明如果晚上问他吃什么,他就发给他。

    祁思明是九点多的时候给他发的信息,当时凌言正在下明天的鲜花和水果的订单,看到消息祁思明不用他接了,凌言一瞬间没读懂,第一反应是那他认路吗?他怎么来呢?

    他反复拆解着那几个字,然后一转念,问自己:他是不算来了吗?

    *

    凌言忽然感觉牙有点疼,像是碰到了哪里一条细微的神经,忽然窜出来尖锐的疼痛。

    凌言一下子就咬住自己的后牙。

    他很久没有牙疼过了,除了时候换牙的时候,他早就忘记了牙疼的感觉,这疼痛让他有点诧异,所以调出家里的医疗舱,熟练地嚼了两片止痛片。止痛片过没过期他没看,但吞完之后挺有心里安慰作用的。

    然后他下意识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可是下一刻忽然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他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得上楼看着那俩机器人,不然他不放心。

    *

    PM 12:00

    半夜的时候,凌言感觉自己仍然没法入睡。

    明天是工作日,原定今晚应该看完的法案草拟他还没有看完,康澤、吕知良的事情还不算彻底解决,他还要亲眼去看看,可是他的肠胃像是被冻住了,冻得他浑身僵冷,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发消息给他的特勤人员,他有安排人保护祁思明的安全,他之前没有意外从来不过问祁思明的行踪,可是他今天真的忍不住了。特勤还没睡,回复他很快,祁先生今晚是和一位女士一起离开的。

    他看了一眼,冷静地回复了他一个“嗯”。

    *

    然后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去吃个饭。

    这个黑下去的房子静悄悄的,让他有种他的亲人还在这个房子里的错觉,他偷偷潜下楼,生怕惊动谁一样,轻轻踩着拖鞋踱进厨房。

    米饭已经冷掉了,他晚上的时候没有吃,橱柜里的碗筷又太脏了,所以他沉默地抱住饭锅,席地而坐。

    夜凉像是跗骨之蛆,一点点从地砖上渗上来,凌言靠着墙,面无表情地把手伸进了锅里。

    他吃得一点声响也没有,掏着米饭就往嘴里塞,有那么一瞬间,凌言感觉自己像个生痰血肉的野兽,甚至省略了咀嚼。

    *

    他父母去世之后他断食过相当长的时间,后来胃部病变,切掉了一半,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吃东西,也知道自己是发病了,可是他根本停不下来。等他抓完了一整锅的饭,他又在厨房的边角找到了几袋不知何年何月的面饼。

    包装袋被一个个轻巧地撕开,面饼一块块地被他机械性地扔进嘴里。

    他那么专注,那些干硬的东西就卡在咽部,因为挤压,它们被不断从腮壁涌出的口水濡湿,然后慢慢松动。后来有几块实在有些大,他束手无策地往下咽,头上的虚汗雨一样冒出来,直到让他吃出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