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一片黑暗里,凌言只有叹息。
可能在苏闲眼中,权势可以重塑很多东西,好像他和柳宋一个眼神,一个摆手就能做到。
其实不是的,他见惯名人政要、巨商大贾,那么多人,他从没见过其中任何一个人可以依凭权势金钱就为所欲为的。
众生皆苦,可能苦的味道有所差别,但是程度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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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专家联合发表声明,泄露污染短时间接触对人体伤害不大,加上白水港潮差大、退潮流速快,海水净化能力很强,在抢险人员的努力下,预计一周内就可以达标。
媒体上一片欣欣向荣,问题都看到了,问责的话都了,赞颂首都反应迅速,地区区长直面危机,百姓形成合力,全国人民共渡难关。
可是凌言懂,这所谓的“纠正”了,所谓的正视问题的严峻性,其实是轻拿轻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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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那天本来是《阅人间》的最后一期。
斜日向晚的时候,凌言和雷诺约着出去先吃个便餐再回来直播,只是没想到刚走下台阶,就被一行六七个人扑了过来。凌言吓了一跳,雷诺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了他一下,还以为遇到了什么不法之徒。
谁道两人定睛一看,当即知道是自己多心了。那都是一张张饱经风霜、受苦受累的脸,喊着“凌议员”,热切又无畏地拦住他们的时候,也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激动。
凌言拨开雷诺的手,离他们近了一步,尽量亲切和缓地询问一句怎么了。
这些人明明是愁苦的面容,凌言一句话,他们却好像见到终于肯理会他们的菩萨一样,眼里亮出光来,极尽讨好地冲他一笑。
一个四十岁的汉子率先开口,赶忙他们都是III区的人,他们村就在白水港附近。
他对着凌言点头哈腰,好像背脊怎么也直不起来了一样,皱着一张黝黑的脸膛,一字一句地,求凌议员给他们公道。
凌言下意识地就后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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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汉子像是生怕凌言这神仙一样的人物不肯听他申诉,局促不安、又义无反顾地抓住凌言的手,宛如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手有砂纸一样的触感,手背黝黑,经络浮凸,握手的姿势笨拙得让人心惊,他那一握,凌言硬生生地没再忍心抽出来。
只听那汉子,“III区现在村民都要活不下去了,好几户渔民住院了,医生最开始检测出来的结果是双肺感染,疑似气体中毒,他们去求助政府,政府却媒体发了稿子,这病和污染水没关——可就是和水有关啊,鱼全死了,自己的老爹心疼家产,在渔排上加浮子,被海水一熏,就栽进海里了,最开始住ICU,每天好几大千的砸进去,真的是住不起了,转到普通病房,第二天区长的人就来慰问,对媒体我们病情已经好转了……现在再有人送进医院的人,大夫就不给提供检测报道,不给化验单了,等过了这阵子再,让我们不要声张,不然不给报销医保。
“村里的孕妇第二天就回娘家了,可是雾气还在扩散,孩子在学校一直呕吐头晕,但是教育局不让停课,泄露的油污没捞干净,但是不许,娃在外地上学的在网络上发点什么,第二天就警访父母,威胁我们娃,乱会引起恐慌。
“我们区长特意到我们村里做工作,厂区混合已久,不合规定,让我们搬迁,可是药厂是这十年才建的,我们却已经在这里住了几辈子了,厂区不合格,当初建的时候怎么不不合规定呢?我们靠着海活了几辈子,经营了几辈子,家产都在那了,巴区长提出的那个拆迁补偿方案,让我们搬迁,却不安排居点,就算钱到位了,我们也买不了房啊,拆完了我们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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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带着地方显而易见的贫苦,大概也没有经受过正规而完整的教育,他们诉求混乱,毫无条理,凌言想,哪怕这些人通过邮件热线来联系他的团队,也很有可能因为混乱的表达,被他的手下当做噪音而不列入考虑。
可这些人忽然站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殷切地看着他的眼睛,用他们有着明显口音的家乡话对他这些话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无法抗拒。
实不相瞒,就在十几分前凌言还在庆幸白水港这件事就要过去了。
7天,从地方政府正式成立应急组开始不过7天,媒体形式一片大好,声称一切回归正常,他知其内情又如何,那几万民众不过是一份注定的忽视罢了,这一次泄露不过是滚滚红尘无意中摇撼下来的一粒砂子罢了。凌言的国会同事听闻此事的反应,其实比他还要淡漠,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了两眼就能一句“散了吧”,谁都没有设身处境地考虑过真正受灾的人,没有考虑过他们面临的巨大的健康和经济上的危机。
是啊,为什么呢?
他们原本不必这样生活,是政府把药厂建在了他们的土地上,不断地吸食他们的血肉和他们的健康,可是现在政府决定不保护他们了,和平年代,他们这些衣装革履的,决定要让这些任劳任怨的渔民做生化武器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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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港。这个地方不足以成为这个国家任何先进或落后的典型,但它是如此乖巧,乖巧得像这群被侵犯得疼狠了、被逼迫得走投无路了,才来首都呼告的村民。
而国会大楼。这个全国最有名的建筑物,于首都庙堂之上巍然而立,代表这个国家民有、民享、民治的最高象征,代表这个国家的精英,代表这个时代最自由的呐喊。
不讽刺吗?还谈什么自由、自我、自发生长呢?这些人在它面前无望的申述里,里面有夸张、有诡辩、有求助,有哀鸣,总之应有尽有,归结到底还是一个,求你饶了我,求你救命。他们展示的是这个世道的逻辑,是弱者的艰难,他们在天地无情,人如蝼蚁,强者不得好死,弱者不得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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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得泪眼模糊,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红了眼眶。
凌言的脑子像被巨石碾过了一样,艰难地开口,问是苏闲让你们来找我的吗?
他们点头是,那个记者如果他们联系不到她了,就让他们赶紧去首都找凌言议员。
“联系不到她?!”
凌言心惊,问了下才问明白个原委,原来苏闲放弃劝服他之后,便想用舆论倒逼真相,她在网络上极力游,最终促成那些起初对白水港事件漠不关心的同行们团结一致,可是还没等网络上的东西掀出风浪,她就被III区的警方抓了,罪名是散布谣言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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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凌言晚上没有吃饭,他安抚好渔民就掉头回转了。
雷诺也没有吃饭,他作为III区民选议员,估计听得也是百感交集,只是不知道面对人命关天,他作何感想。两个人没有沟通,各自一声不吭地回了办公室。
凌言坐了一会儿,又感觉办公室太空旷,进了连接的隔间,Utopia个人终端里躺着几天前苏闲给她传过来的与政府报告截然不同的化学品鉴定书,他没看,只一根一根地抽烟。
他刚刚对那些村民没有死,也是因为那些村民没有什么技巧,根本没逼着他死。这些人只知伸冤、诉苦、哭泣,估计是宣泄得很痛快,居然最基本的向他要一个答应、一个处理都不知道,凌言稍稍几句话就把他们劝回去了。
可是他心里并没有侥幸的窃喜,反倒是觉得自己可笑,苏闲一个记者,虽能口诛笔伐,但到底手无寸铁,她都敢以一己之力对抗强权,豁出一切地为民请命,可是他反观自身,他呢?遇到这种事,他想的居然是自己能不能收揽权柄,能不能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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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乱糟糟地想了许多。
他想到他现在住的房子,原来是外祖父的,其实那套别墅身后占地很大,里面花木葳蕤,树木林立。只是他住进去后一直很忙,有家务机器人理,他也没有管过,但是他记得其中有一棵好大的桑树,树冠童童,他的时候,那棵树的树干就有四人合抱那么粗了。
记得他童年时候,总被扔在外祖父家度暑假,外祖父退休返聘几个来回,周末却还是有时间的,他就陪着他坐在树荫底下看书,那时候他七八岁吧,看到书里纸上谈兵地讲落后地区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翻译——deprived area——被剥夺的地区,他还曾经问过祖父为什么要用“剥夺”这个词,外祖父却抬头,指着头顶的那棵树对他,“这棵树不是原来就长在这里的——这是别人故乡的树。”
当年他还,不知道古树移栽是个大工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补充道,“可是现在在我们的院子里啊。”
外祖父笑了笑,他是啊,然后继续,“所以言你要知道,哪怕是我们看的风景,都是从’落后’地区里移栽过来的,我们生活在大城市,享受无尽的便利和方便廉价的商品,很多时候,都是靠这些别人牺牲自己的环境和健康换来的,千千万万人之所以和我们有关,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剥夺了多少个他人的故乡。”
当时凌言还想话,可是文伯远好像料定了他要什么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到,“我知道阿言不是有意的,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但你要记得这一点:我们是占便宜的人,我们不能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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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姐从外面开门,催促凌言直播快开始了。
记忆戛然而止,凌言背对着她,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
公理与利弊狭路相逢,然后他回头对她,“Ho,我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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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那个时候凌言还是没下定决心吧,可是看到线上直播时,为了展示灾情已经完全平复的状态,直播间里娄昆和巴格特居然都按时出席了,他忽然就忍不住了。
问题顺时针问到他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下时间,忽然运了一口气,道,“这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了,时间有限,我点别的。”
所有人都惊诧地转过头来看他。
凌言岿然不动,一张脸波澜不兴,低声喊了一声AI,便将自己个人终端的两份文件推进碧蓝色的屏幕中,“想必前段时间的白水港泄露事件大家有所耳闻,我现在手里有两份检测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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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前,节目编导一脸惊恐看着凌言,刚想要手势掐断直播。
柳宋站在他身后,却突然按住他的肩膀,一锤定音。
她,“让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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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凌言眼神锋利如刀,一张能令佛陀动情的脸庞,冷静得几乎不近人情。
只听他缓慢而坚定道,“这两份报道,一份是前段时间媒体报道的检测结果,一份是海洋渔业局检测结果,前者面向公众,后者范围公开,影响力较——关于化学泄露事故及水产品检测结果的通报,我并非专业领域,但是也能看出二者出入很大,第二份报道显示,泄露物质的有机污染物种类65种,有机污染仍在持续,水产品种特征有机物检测含量也并没有像公告上声称的事态稳步向好,而是一直呈下降趋势。’’
凌言没有渲染什么,也没有夸张什么。
III区区长巴格特同在节目里,他也懒得当场和他争辩起他是否瞒报和他趁火架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四方掣肘,他力有不逮。
所以他就尽自己的全力,了一句真话。
然后不招呼地,直接从直播间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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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人间》之前从没有发生过直播事故,而他是最大的意外。
他摘掉头戴,摘掉接驳器,从办公室的座椅上站起来,没等他走出办公室,祁思明的来电立刻进来,但是他没接,直接挂掉,反而先给柳宋发信息苏闲被扣押在III区了,让她去个招呼把人接出来,然后步履匆匆,直奔西斯敏斯特宫的首相办公室。
谁都看过那个故事。暴风雨后的清,一个男人来到海边散步,看见前面有一个男孩,在捡水洼里的鱼把它们扔回大海。
被搁浅的鱼有数万条,男子忍不住走过去,,“这水洼里有几百几千条鱼,你救不过来的,谁在乎呢?”
夜幕已落,走廊吊顶悬空,大楼里空空荡荡,凌言迈着大步,一步一步皆有回响。
”这条鱼在乎!”捡鱼的那个男孩固执地对男人,“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这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