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那天凌言原本站在厨房里吃东西。
他像只专注的仓鼠,把营养师安排给他的东西一丝不苟地塞进嘴里,咀嚼,然后吞咽。博奇把那份草案推到他面前,他看过,在他震惊而失望的目光里,博奇对他,“言,管委会式微,但是七大董事并未式微。”
*
凌言难以置信,凌言接受不了。
他把那份草案重重地摔在案上,碰洒了咖啡,溅出狼狈的污渍。
“所以首相就要弄出这么一个自欺欺人的委员会,来当’管委会第二’吗?新瓶装旧酒,那这有什么区别吗?!”
民间运动如火如荼,他们为避其锋芒就玩金蝉脱壳!
凌言压下激越的情绪,脑子快速地思索,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疑点,立刻问博奇道,“这是谁的主意?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岐红杉没有这两把刷子,这是谁的主意?”
博奇叹了口气,“你知道岐红杉他叔叔吗?”
*
岐家几十年的大董事,岐安。
*
“知道。”
凌言点头,语速飞快,“我记得他当初还跟我外祖父共事过,但是这些年不理行政,人也低调。”
“对,”博奇道,“但他和首相私交甚好。”
*
博奇的话不啻于一声惊雷。
只听他继续道,“我也是今天看见才知道,歧安在首相竞选成功前就和他私交甚好,甚至可首相上次竞选成功就是他助力的,这五年里,首相一直都很依赖他的个人建议。”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细节,如今也成了凌言最大的变数,一瞬间翻他所有的布局。
*
凌言不自主地就往后退了一步,他像是僵住了,稍微一动骨头就是格拉嘎啦的响,像一柄过刚而折的刀。他愣愣道,“可首相扶植了我。”
博奇目光沉痛地看着他,“是啊,他这些年扶植了你。”
*
管委会势力与反管委会势力,本来就是首都局势里一个重要的平衡。所有人都讷讷不敢言语,只有他敢,所以他是颗棋子。局势发展到如今这个样子,这是首相没有预料的,但是他本能地还是偏袒岐家的,Utopia能量太大,他不会真的因为民众几次游行示威就真的乖乖把管委会荡平。
真是笑话啊。
让反U运动看上去大获全胜,而事实上却功败垂成。
凌言想着想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煞费苦心,到头来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他扣紧了身侧的手。像是不堪忍受一样,逃避似地就转身回房,只是没想到他动得太急,没留意脚下挪过来的妖,被它一拌,身子往前一扑,膝盖就跟着软了下去。
*
“言!”
博奇惊叫一声,赶紧扶住他。
紧张之中,他大手不自主地就抚过他的腰腹,珍之重之地确定一切安好。
可能也是害怕凌言情绪太过激动,他只能缓缓劝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言你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得了,民众有了这一出,意识觉醒,有了防备,委员会就算搭建成功,以后也并不会掌握那么多的实权——”
凌言却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定定道,“现在大难当头,管委会里面七位董事,我不信歧安会保其他人,只要他们不是铁板一块,只要他们不是一心,我就还有机会。”
博奇死死地攥住他的胳膊,像是想要把他摇醒一样。
大声道,“言!你现在不是没有退路,首相并不知道苏闲那份资料是你公布出去的,也并不知道是你在背后策划,你还可以回头,还可以全身而退,你别较劲!别固执!你想想你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谁呢?你到底能讨到什么好处呢?你算了不行吗?!”
*
博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服凌言。
这孩子有太深太沉的心事,像是可以吸纳所有光线的黑洞,不给你半点的回响。
那天凌言之后就面对着窗外、坐在自己卧室的摇椅上看苏闲那份资料包。
他翻来覆去地看,自虐一样。
里面文字资料都是补充,大多数的还是“博爱”精神疗愈中心的照片和视频资料。管委会行到此处,他看着这些恶行,不知道他是想让自己麻木脱敏,还是想激励自己让自己继续。
因为医生不许他关门,所以他就那么大喇喇晾着自己的屏幕、外放着声音。何姐进来的时候,撞见的正是这一幕。
*
视频里,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壮汉正把一个纤瘦的少女按倒在地上,强行给她注射镇定剂。
听画外音里几个大夫的意思,应该是她已经绝食超过了一周,体重减轻到几乎会危及生命,所以医生决定给她强制喂食。
混乱的镜头触目惊心,配合着女孩大叫的背景音,竟浑不似人间。
何姐骤下一身的冷汗,颤抖道,“他们怎么……他们违规了吧?”
凌言波澜不惊地看她一眼,然后目光扫回视频,答,“不算违规,特殊病情的确要特殊护理。”
*
苏闲当时应该是扮成护士进入内部拍摄的。
一个大夫向这头喊着帮忙的时候,镜头猛地倒退了一步,但在混乱的催促里,苏闲也只能犹豫着上前,协助着其他人把那个女孩约束起来。
何姐靠近,却数不清,差不多是有八只手吧,就那么按住了女孩,而另有人将橡胶饲管插入她的喉咙,拨快流速,让营养液源源不断地涌进她的胃里——苏闲的记录很完备,她标注了这个少女是因为遭遇性侵,而后精神崩溃才送到的这里。
*
凌言不知道苏闲为什么在资料里留下了这一段。
他猜测,可能是因为这个女孩和Sophia有类似的经历吧,毕竟Sophia也险些遭遇这种可怕的事情,所以作为母亲,她筛选材料时本能地就有了偏向。
何姐还是犹豫,同为女性她升起难得的同理心,她问,奇迹得竟一语中的,“她是遭遇性侵才受到的创伤,可是医生护士这么’照顾’她,跟又一次的轮奸有什么差别?”
“是啊。”凌言点头。
随后又耸了耸肩膀,无所谓道,“可是谁在意呢。”
*
医生冷淡地讨论病人的病情,他们只负责治疗患者,却几乎不试图控制他们的自杀意念和自毁行为,也不去试图了解他们的绝望和无助,他们的成就与愿望,关爱和憎恨,他们全部的生活状态和情感寄托,谁关心呢?
如果有鄙视链条,那精神患者就是这个时代最遭人鄙弃的一群人。
尤其是在Utopia出现之后,尤其是在Utopia声称可以规避一切负面情绪之后,整个社会对精神患者的态度就变得异常严苛和漠然。
凌言当年曾经很不解地问过外祖父的,问他讲Utopia设计出精神护理的功能,最开始的理念是什么。文伯远对他过,最开始的本意真的不是如此,他只是想缓解人们的压力,减轻他们精神上的折磨,只是发展发展,一切都变了。
他们从情理开始,最终却弄到了不合情理。
*
你看那些声讨管委会的人不也一样。
这个社会对“爱”的意识形态做了太多的强调,对个人努力做了太多的拔高,人们不怕赴汤蹈火,不怕刀山火海,但是却害怕变笨,变傻,变疯,一份调查里稍微篡改一点可能造成精神问题的数据,他们就一传十、十传百的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