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游乐园(五)
有那么一秒钟的工夫,方杜若以为这个被他视为妹妹的女孩, 是在和他开玩笑。
但很快他就明白不是的。
即使杨心跃平常看起来再活泼, 再开朗, 再莽撞……但她作为一个女孩, 绝对不会用自己的自尊来开一场玩笑。
方杜若能感觉到手心里的手在颤抖——她其实远远没有她外表看上去的那样自信。
青年的停顿其实只有很短很短的时间,杨心跃一直睁着那双大眼睛,希冀地看着他, 盼望能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惊喜与动容。
但是方杜若:“谢谢你。”
然后他松开了手。
杨心跃一慌,手不屈不挠的又拉了上去。
方杜若退开了一步——杨心跃其实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退开”了,他的身子就那么微微晃了一下, 就像赛场上对手侧过身子,以毫厘之差躲过了她的进攻——她的这一剑,刺空了。
不, 不应该是刺空。
她的剑尖确确实实的触碰到了他的有效部位, 可不等她施力, 他便轻描淡写的移开了。
耳边仿佛有裁判的声音,告诉她:杨心跃, 你的攻击,无效。
她必须要申诉。
“方哥哥,我不要你的‘谢谢’!”杨心跃焦急地,惊慌地, 又极为真挚地看着他, “我只想要你的‘喜欢’……就算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可以对你很好很好, 你以后也会喜欢我的!”
她:“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孩子?我不了,我成年了,就要上大学了!我很快就要追上你了!”
她:“还是你觉得咱们之间了解不够多?我身高一米六八,双子座,兴趣爱好是吃饭和练剑,最喜欢的颜色是黄色。”
她:“你要是对我哪里不满意,我都可以改的。我会把头发留长,我会减肥,我会考上你在的大学,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她每一句话,声音就大上一分,甚至压过了音响里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声。
可是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的声音忽然落了下去,仿佛一阵轻的不能再轻的风,微微吹过那朵还未盛放的花苞。
杨心跃轻声问:“方哥哥,我喜欢你,你又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试试我呢?”
因为激动,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但这股红意很快又被煞白覆盖。
方杜若心里颇有些复杂,他望着她,知道她对待感情很懵懂但是很执着,但他从没想过,这份懵懂和执着会落在自己身上。
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因为一直在博士导师的律师事务所实习,所以也算半只脚踏入社会。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越来越少出现“喜欢”这样直白的语言,而是用更隐晦、更委婉的暗示,来替代出口的情谊。
成年人之间不会轻易“喜欢”,这样即使被拒绝,也可以给双方留一丝余地、留两分情面,转身回退到界限之后,依旧能保持潇洒自在。
可是对于刚刚成年的杨心跃来讲,喜欢就是喜欢,就是要大声出来。
如果站在方杜若面前的,是女同学、女同事、女领导,他有一万种方法委婉的回绝,用成年人最擅长的迂回方式,装聋作哑,对这份感情视而不见。
但是面对被自己看作妹妹的杨心跃,方杜若不能这么敷衍。
他沉吟很久,终于缓缓开口。
“心跃,我很感谢你对我的这份喜欢。”他声音朗朗动听,“真的,我很诧异,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对我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妹妹。你先别急,听我完。
“我把你看作妹妹,不是因为你没有‘女性魅力’,你也不需要为了我的喜好,改变自己。你就是你,你开朗活泼,你大方阳光,你很好,真的很好。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种青春,我也曾经拥有过的青春。
“我一直很照顾你,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特殊照顾,让你产生了误解。可是我靠近你的初衷,仅仅是因为欣赏你。我们都知道你离开花剑队,要在一年之内补齐别人六年所学的知识有多难,可是你做到了,而且不比别人差。每次看到你拼命学习的样子,我都想要力所能及的对你好。”
“没关系的!”杨心跃摇头,喃喃的,拼命的,“你以前把我当妹妹没关系呀,只要咱们在一起了,你把我当女朋友不就好了吗?我会加倍喜欢你,把你缺少的那一份补回来,不就可以了吗?”
方杜若失笑。真正的“喜欢”,应该如同“等式”,等号两边拥有着同样的澎湃;若是一方波澜万丈,另一方静如死水,那这样的感情公式总有一天会崩塌。
“那你喜欢我什么呢?”他问她。
杨心跃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简单了,她的爱情大树上挂满了无数欢喜,随便摘两颗果实下来就能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
“我喜欢你对我好,又温柔又知心;你还特别聪明,教我做题;你经常鼓励我;你又、你又长得很帅……”
杨心跃以为自己能上三天三夜都不完,可实际上,她只了几句话,肚子里就空了。
她对方哥哥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她的那些优点确实存在于方杜若身上,可那仅仅是方杜若本人的十分之一。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爱好,不知道他的生日,不知道他的朋友圈……
到后来,杨心跃也迷茫了。
不能怪她的喜欢太仓促,对于十八岁的女孩子来讲,她会因为男孩子篮球太帅而爱上、也会因为他给野猫喂食而喜欢。
方杜若听她讲完,渐渐明白过来。
他:“心跃,你有没有发现,你所喜欢的我,其实只是一个很笼统的‘形象’?”
“……什么?”
“成绩好、长得帅、会照顾人……这样的形容太宽泛了,如果第一个遇见你的人不是我,你也会遇上相同类型的其他人。”
一年前,杨心跃被迫离开花剑队,她不是没有害怕过、不是没有担忧过,但是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时,她必须把负面情绪藏好,才能勇敢面对高考升学的挑战。当她被父母送进课堂、却发现自己跟不上教学进度时,她惶恐而不安。于是她去了方老师所开设的补习班,当她推开那扇大门,看到方杜若时,她被击中了。
他如一阵春风,吹散了她心中的一切烦恼。他不是陌生的同学、不是强劲的队友、不是严厉的教练、不是溺爱的家长……他是她人生中从未遇到过的“哥哥”。
于是她喜欢上了他。
“可是,”杨心跃固执地,“你就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啊,我喜欢你有什么不对呢?”
方杜若弯下腰,垂眸看她:“心跃,这不叫喜欢。”
“那什么叫喜欢?”她不服。
“‘温柔’、‘帅气’、‘聪明’,这样的东西我有,别人也会有。真正的喜欢,应该是喜欢那个人身上最与众不同的‘特质’,那种‘特质’只会在你面前展现出来。就像是茫茫夜空里的一颗星,你只要发现他的存在,就能定位他的方向,永远不会走丢。”
杨心跃听得懵懂,她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而来,结果她的方哥哥不仅把她的船捞起来、修好了,还重新帮她定位了航线,告诉她找错方向了?
这这这……
杨心跃被绕晕了,她明明被拒绝了,她应该伤心才是,可是心里却没有预想中的那么难过。
只是有点……空荡荡的。
是啊,毕竟方哥哥是被她放在心尖上“喜欢”了一年的人,他否定了她的喜欢,把自己的身影从她心上挖走,留下的那个洞,谁来添补呢?
※
当最后一辆花车终于从钟可眼前挪开,钟可第一时间把视线投注到了马路对面。
可是高高的花坛上,只剩下方杜若孤身一人的身影,他旁边的女孩却消失不见了。
钟可心里没来由的一紧,他甚至来不及细想什么,一种莫名而生的危机感涌上脑袋,催促着他穿过散场的人群,奔向了花坛的方向。
“方哥,心跃呢?!”钟可快步冲到方杜若面前,没控制好音量。
方杜若愣了两秒,他想想刚才发生的事情,选择了一个保守的回答:“……心跃她想一个人呆会儿。”
钟可几乎是霎时反应过来,他紧攥住拳头,直至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里,才止住了内心的颤抖。
他抬头望着站在花坛上的男人,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拒绝她了,是不是?”
“什么?”
钟可知道他没有资格生气,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对无辜的方哥发脾气,可是理智永远不能控制感性:“心跃向你告白了,你拒绝她了,是不是!”
方杜若这次是真的惊讶了,这两个朋友究竟在搞什么,给他的惊讶一次更甚一次。他很想问问钟可是怎么知道杨心跃刚刚向他告白了,但最终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
“你知道……心跃喜欢我?”他眼神复杂:钟可眼里的情谊他不会看错,可是钟可是怎么忍住在她身边,看着她追逐别人的呢?
“每次你一出现,她都绕着你转!只有你才看不出来吧!”
该是狗绕骨头,还是该称为月亮绕地球呢,杨心跃的心意那么明显,钟可都替她着急:即担心她美梦成真,又担心她愿望落空。
“我已经向她道过歉了,我对她没有交往的想法。”方杜若,“倒是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难道我接受她,你会开心吗?”
“当然会!”钟可脱口而出。
他当然会为杨心跃开心。虽然不是那么“发自肺腑”,但是只要她快乐,他绝对会第一时间为她送上祝福。
然后……然后他可能会在某个深夜,通宵达旦的做数学卷子,好压下心中的寂寞吧。
※
一整个下午,杨心跃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不见踪影。
游乐园本来就非常大,人流又多,钟可跑遍了整个乐园,甚至又去坐了一次她最爱的海盗船,也没有抓到她的影子。
大家本来就是分散游玩,没有一起行动,钟可问了一圈,也没问到杨心跃的下落。
群里,也有人注意到了杨心跃的不对劲。
北北北北一路向北:@跃 ,队长,去哪儿了,怎么一下午没见到你?
楠朋友:是啊队长,不是下午要去玩跳楼机吗,人呢?
杨心跃回复的很迅速。
跃:玩累了,找个地方坐坐。你们自己玩吧。
养多肉的男孩:你在哪儿?我也累了,我和你一块坐坐。
可是杨心跃再没回复。
冬天太阳落山很早,晚上六点,天空已经黑透了。游乐园里陆陆续续亮起了路灯,游乐项目也点燃了装饰霓虹。星子漫天,游乐园在缤纷彩灯的照耀下犹如童话王国一般,而生活在这个童话王国里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
钟可还没有停下脚步,他在努力找着他的公主,希望把她从悲伤魔兽的手里拯救出来。
因为一直在排队,他中午只吃了一点东西,可他顾不上饥肠辘辘,只想赶快找到她。
可他越想忽略什么,偏偏越来什么。
身旁有两个游人手里拿着两串香气扑鼻的烤串经过。那是正宗的红柳烤串,应该出自于园区另一边的吃区,一串烤串又粗又长,每块肉都有婴儿拳头大,肥厚柔嫩,一口咬下去全是油汁,再香不过了。
一人抱怨:“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不就让你买两串烤肉吗?”
另一人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排在我前面那个人居然一口气要了五十串!害我等了半天。”
“五十串?他们有多少人啊?”
“就一个姑娘,娃娃头,还挺可爱的……”
他们话还没讲完,就看走在他们旁边的年轻男孩,已经飞快的向着吃区冲去了。
※
钟可终于在吃区的摊位上,找到了他的女孩。
这块独立开辟出来的吃区有几十家摊位,面朝内围成一个方正的形状,彩色的灯泡横跨天空,平添了一份浪漫。空地上摆着上百张桌子,游人们呼朋唤友,热热闹闹的在这里吃东西,每一桌都充满了笑声。
唯有在一个角落里,只有寂寞相伴。
杨心跃坐在塑料圆桌旁,木呆呆的靠在椅背上,她面前的桌子摆着几个金属餐盘,堆满了比臂还长的羊肉串。旁边还有凉透的炸鸡、汉堡、麻辣烫,1L装的可乐拧开盖,早就跑没气了。足够三个壮汉吃掉的分量,杨心跃已经消灭了一大半。
钟可最爱她那双灵动的杏眼,可现在眼睛里全然不见往日的灵气,女孩的视线不知道落向何方。她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拿着烤肉,机械性的一口口吃着上面的肉。
虽然她表情很木然,但吃东西的速度很快。
她眼角、鼻尖透着一点点红,钟可以为她哭了,但走近她身边,才发现她是被辣的。
直到男孩的影子挡住了她头顶的阳光,她才茫然的扬起头来看他。
视线对焦,她短促的“啊”了一声。
“你……你怎么来了?”杨心跃问。
“关心你。”钟可这一下午的关心、担忧、焦急,在见到她的那一秒之内全部灰飞烟灭,只要她平安无事,他就能原谅她的逃避。“下次不准乱跑了。”他故意沉声警告她,可惜威严远远不够,一句话没完就露馅了。
“……你是不是知道啦?”杨心跃的沮丧涌上来,眉毛耷拉着,早上梳得整齐漂亮的羊角辫也耷拉着,“方哥哥拒绝我了。”
钟可不想看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
“你想聊聊吗?”钟可问。
他问的很客气,但是手已经径直拉开了她身边的椅子,坐下。
杨心跃默默点头。若是别人想和她谈谈这段告白被拒的经历,她第一反应绝对是逃开。
可是钟可是不一样的。她对他全然信任,放心把自己的一切都向他敞开,让她走进自己的世界。
隐隐之中像是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的心思、她的毛病、她的烦恼,父母朋友不一定懂,但钟可一定明了。
杨心跃与她并肩而坐,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方哥哥,我不喜欢他。”
就这一句话,让钟可瞬间坐直了。“他怎么能……!”他生气了,“他怎么能否定你呢?”
方杜若否定了杨心跃对他的喜欢——他觉得自己对杨心跃的心思也被一并否定了。
杨心跃咀嚼着嘴里已经变得冰凉的烤肉:“他我之所以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是我第一个遇到的那种类型的人,就算出现在我面前的人不是他,我也会喜欢上别人。”
“……”
“他我只了解他的表象,可是什么程度才叫真正的了解呢?像咱们这样每□□夕相处吗?难道这才是喜欢的前提吗?”
“……”
“他我会遇到一个人,那个人是与众不同的。他闪闪发亮,像星星,但是这颗星星只会对我眨眼睛。”
“……”
杨心跃眼神茫然的看着他,她的眼睛雾蒙蒙的,像是有泪光,但又像是深夜里霓虹的反光。
杨队长从来不哭,杨班长从来不哭,杨女侠从来不哭。
但是杨心跃这个女孩,允许自己有一分钟的时间去委屈、去软弱。
“钟可,你,我真的会遇到这么一个男孩子吗?”
钟可眼眸深深,凝望着她。年轻的男孩正处于发育最迅速的青春期,五官已经有了成熟的模样,他肩膀很宽,白色的高领毛衣挡住滚动的喉结,也挡住了他无法诉之于口的心动。他们的距离很近,肩膀擦着肩膀,近到只要钟可低下头,就能带走她眼里的霓虹色泪光。
“会有的。”他听到自己,“肯定会有的。他不会辜负你的喜欢,甚至会比你喜欢他,还要喜欢你。”
钟可用尽浑身力气,制止自己不要现在就告白——趁虚而入,能换来什么呢?只有她的惊讶和不解。他宁可默默陪在她身边对她好,相信她终有一天会注意到。
“钟可,像你这样认真的人,能被你喜欢一定很开心。”女孩被他眼眸里的认真蛊惑住了,怔怔地。
“那当然。”钟可傻笑。
“那你喜欢的那个女生,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钟可:“……”
没想到绕了这么一圈,她还替他惦记着他那场没有结果的“暗恋”。
他想了想,回答:“没有‘那个女生’。”
“什么?”
“我是骗你的。”钟可不能出全部真话,于是他选择出了其中的一半,“当时看你那么崇拜方哥,我不想显得自己是条单身狗,于是撒了个谎。”
“我靠——”杨心跃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哪还顾得上自己刚失恋,立即举起拳头对他挥了挥,“亏我还把班里所有女生都猜了一个遍,敢情你在耍我玩啊?”
“不敢了不敢了。”钟可赶忙拿起一块炸鸡塞进了她嘴里,权当赔礼道歉。
那炸鸡虽然凉了,但仍然皮酥肉嫩,一口咬下去唇齿生香。沾酱也不知几种混合在一起的,有那么一点辣,又有酸和甜——就像这个忙乱而纷杂的元旦一样。
杨心跃认真地嘬了嘬手指,样子蠢蠢的。
但是在钟可眼里,不管杨心跃有多笨拙,她都是最好的。
那颗闪闪发亮的、只会对他眨眼的星星,他很久以前就找到了。
“真倒霉!”杨心跃摊在座位上,感叹,“本来呢,这个元旦,你可以脱单、我也可以脱单。可是现在呢,咱们还是继续当孤家寡人吧。”她忽的转过头,眼神灼灼地盯着他,“这次可不要骗我了啊?你是真的真的真的和我一样,是单身狗?”
“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女生。”钟可伸出三根手指发誓。
因为,他只喜欢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