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访客

A+A-

    那人答道:“回禀大将军, 永州那一场火, 烧得十分奇怪, 据周曾放出来的消息, 除了所谓的‘太子’,其余的人, 都烧死了。不过, 人多方查探,得知有一内监重伤未死, 后被那几名大臣救了出来,人还未曾探知他到底藏在何处。不过当日的情形,怕是只有他知道了。”

    赵扬也没再多问,只是嘱咐了他几句, 便叫他继续去查。待那人走后,他从案台上厚厚的书卷下面抽出一张纸,展平了放在面前。

    看着看着,他又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随后,他沉思了片刻,提起笔来,在那上面写了几句,待墨迹干后, 将那纸心折好, 开身后柜中一个的暗格,将那纸放了进去。

    待这一切做完,他仿佛心情大好, 再次展颜一笑,又坐回案边,抽出本书,看了起来。

    *****

    吴攸对后来发生的这一切,自是一无所知。她发现自己的大作不见了以后,“啪”的把本子一合,丢在案上,起身跑到床边,心翼翼的钻到床下,在一个角落里扣了半天。

    她从床下灰头土脸的爬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片薄薄的锦缎。

    她之前不敢把这东西带在身上,主要是怕自己哪天被赵扬气的或者是吓的晕过去之后,侍女们给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发现这个秘密。

    不过现在,一来她应该不会再那么容易晕倒,二来这屋里似乎也不是那么安全,所以现在,她还是把这个日后发迹的希望时时刻刻带在身边,随时准备跑路吧。

    她把赵扬给她的玉佩解了下来,放到了一个离自己的床最远的角落,然后躺到床上,努力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既然她一时半会儿又走不了了,那么,她必须得找到一种和赵扬相处的合适的心态。

    回味着方才赵扬的话,再结合自己这一次收税之旅上所发生的事情,她心里不能是一点也没有波澜。

    她虽然穿越成了公主,但前半部分时间大多都在病榻上缠绵,而后半部分时间更糟糕,被周曾赶到了北方,逃跑,遇上赵扬,没有一天不是在心惊胆战中度过的。

    她觉得自己已经挺悲惨的了,但是转念想想,和那些整日辛劳,却仍旧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比起来,自己的处境实在是好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还有点盼头,而如今,生活在北方的普通人大部分都已是家破人亡,还要以自己残弱的身躯承担着本应庇佑他们的地方势力的赋税,可是这些位高权重,手握兵权的将领们,又何曾让他们看到过一点明天的曙光呢?

    逃亡的日子带给吴攸的最深刻的感悟之一就是:饿肚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饭吃。

    这么一想,赵扬今夜能出那样的话,还是挺难能可贵的。

    如果今年的粮食和明年的粮食都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如果赵扬能和周曾联姻,赵扬就会有比较充分的时间来休养生息。

    而且,不管赵玉的话是真是假,如果赵扬本人能够迎娶许地的节度使孟茂行的女儿,周曾就对他更多了几分忌惮。赵扬在北方的地位,也就更加稳固了。

    孟茂行也是大晋朝廷的一名功臣,如今不得已拥兵自立,但传他还一直想将新帝迎回江沅。吴攸估计,和他结亲,多半是已经故去的赵扬的父亲的主意。

    赵扬早晚要娶妻,估计十有八九还会纳妾,毕竟在这个乱世之中,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看看周曾,看看李康陆,就知道自己的家族中多几个能征善战的男子,对于诸侯争霸来是一件多么有优势的事情了。

    终于纳妾的事,希望老天保佑,赵玉是在胡八道。

    但是,吴攸还是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她不是敷衍赵扬,结婚生子,无论是在过去的那个世界还是在现在的这个世界,都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从前,在外婆过世之后,吴攸觉得自己就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父母短暂的婚姻给她带来的记忆都是争吵和泪水,还有无奈而懊悔的叹息。

    吴攸住在外婆留下的房子里,看书,写字画画,二十五年来,没有任何一个男生走进过她的生活。可是,她也没有因此就觉得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了什么。

    她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内心深处似乎又产生了丝丝奇怪的波动,虽然很微弱,但是吴攸仍然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一点寂寥。

    是慕攸歌吧,她想。不知道早早就香消玉殒的慕攸歌是不是和她一样,从来也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

    其实,至今,吴攸也没有恢复那部分和谢瑾时有关的记忆,但是直觉告诉她,谢瑾时看向她,或者是看向慕攸歌的那种眼神,绝对不是在看自己的恋人。

    不管怎么样,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吴攸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声道:“咱们……咱们从今往后,就好好的活吧!管他是谁,管他是谢瑾时,还是赵扬……这条命再也不会被别人左右了!”

    *****

    虽然想的十分洒脱慷慨,但事实是吴攸整整一晚上辗转反侧,没睡好觉。

    第二天早上没精采的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吴攸很不高兴,今天,她还算去校场呢!一个原因是她觉得,对她来,锻炼身体是一件很容易荒废的事情,所以她绝对不能间断。另一个原因就是——她还挺想念贺雪龄的。在齐地接触到的这些人当中,贺雪龄是她相处起来觉得最舒服的。

    吴攸梳洗完毕,走到院外,见赵扬的一个侍卫像旗杆似的在那里肃然站着,便问他道:“呃……我今天想去校场?可以么?”

    那侍卫恭恭敬敬的答道:“大将军早有吩咐,您的马匹已经备下了,人稍后便护送大人前往营中。”

    吴攸喜出望外,她可以自己骑马了吗?!

    没过一会儿,那侍卫骑着一匹马,手中牵着一匹个头些,皮毛油滑光亮的黑马朝这边走来。吴攸看了心里更加欢喜,喊道:“大白!”

    黑马听了,停下脚步,轻轻的“嘶”了一声。那侍卫失笑道:“大人,您起的这名字倒也有趣。”

    又道:“他似乎认得您,也认这名字了。”

    黑马看了看吴攸,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抬起头来,甩了甩马鬃,对吴攸轻轻喷了口气。

    吴攸高兴的摸着他的脸,道:“你已经认识我了么,大白?”

    大白好像不愿意承认似的,把头扭了过去,不过很快,又转过来,偷偷的看了吴攸一眼。

    那侍卫对吴攸道:“大人,您可愿意一试?听大将军,您离府之前,已经练过数日了。这一路上走得慢些,应该无妨。”

    吴攸赶紧点头道:“好!”

    她抬脚踏住马镫翻身爬了上去,虽然动作不怎么流畅,但是她心中一片光明。

    半个多时辰之后,到了校场门前,吴攸满身大汗的抱着马脖子:“我……我的腿软了……”

    侍卫默默叹了口气,道:“大人若要单独骑马出行,只怕是……只怕是还需要些时日……”

    吴攸最终在侍卫的帮助下重新站到了地面上,不过一落脚,感觉好像踩着棉花,刚走了两步,却似是还在马背上颠簸。

    侍卫看吴攸连路都快不会走了,扶她在旁边坐下歇息了一会儿,最后才把她带到了平时新兵练习的地方。

    吴攸发现,才几日不曾来过这里,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些兵士正在跑步,他们都知道吴攸身份不太寻常,也不敢多看,只有贺雪龄瞪大了眼睛停了下来,道:“姐……”

    吴攸一步冲上前去,把她往旁边一拉,道:“我如何嘱咐你的?叫我名字就好。”

    贺雪龄发觉自己差点闯了祸,把头往后缩了缩,道:“我、我知道了。”

    罢,她又委屈的噘起了嘴,道:“姐姐,你,你到何处去了,这几日都不见你。”

    吴攸见她仍然改不过来,把脸一板,道:“阿龄,你若是再这样叫,被旁人听见,我便再也不能来了。”

    贺雪龄急忙把嘴一捂,紧张的看着吴攸,吴攸不再吓她,声道:“我去办些公事,阿龄这几日可还好么?”

    贺雪龄看见吴攸,好像格外开心,拉着她没头没尾的讲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来,吴攸耐心的等她完,开口道:“阿龄,我这次出去办事,碰见了一个人,我想问问,你认不认识他。”

    贺雪龄低下头,道:“我不知道,我常常记不清楚人。”

    吴攸笑了笑,道:“没有关系,他叫陆洵,改天你随我到将军府中,瞧瞧你是不是见过他。”

    她本来没有抱有任何希望,谁知道,贺雪龄一听,激动的满脸通红,拉着她的衣袖,道:“陆、陆洵,陆大哥,我知道他,我很想他。姐姐,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呀?!”

    吴攸丝毫不顾贺雪龄又开始叫她“姐姐”这个让她十分困扰的事实,接连反问道:“你果真认识他?你果真认识他么?”

    吴攸又转念一想,疑惑的问道:“阿龄,你不是不记得人的名字的么?”

    贺雪龄低下头,声道:“我,我有时候记得……。”

    着着,她脸上刚刚退去的红潮又慢慢涌了上来:“爹的徒弟,我只记得陆大哥一个,但他、他不太一样,你要是不提他的名字,我,我不会对人的。”

    罢,又着急的摆手道:“其他的人,我是真不记得……大概,也认不出了……”

    罢,她忽然一愣,抬手往前一指,问吴攸道:“那,那是谁,是咱们的大将军么?”

    吴攸回头一看,真是赵扬来了。

    等等……贺雪龄也能认出赵扬……

    吴攸一想,陆洵俊雅斯文,气度非凡,虽然不算万里挑一,但也还是很出众的。

    吴攸嘴角抽动了几下:贺雪龄不会只能记住长得好看的人吧……

    吴攸:“阿龄,你仍叫我姐姐,是不是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贺雪龄无辜的眨巴了两下眼睛,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我……你再告诉我一遍好么?”

    吴攸:……

    教贺雪龄记住自己的名字目前还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赵扬来了,而吴攸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有点不想见他。

    她想,要不干脆让赵扬找个好心人,把她送回去算了。

    待赵扬走近了,吴攸心地抬眼一看,他的脸色似乎有些严肃,和平时意气风发的劲头不太一样。

    吴攸见他心情不太好,不敢惹他,只得上前行了个礼,道:“大将军。”

    赵扬沉声道:“跟我回府。周曾就要到了。”

    吴攸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美女的吸引力如此之大,周曾这么快就上钩了?

    第二个念头是:为什么赵扬没有提前告诉她?!

    忽然间她心中一个惊雷响起,将那之前那两个念头驱逐的干干净净——周曾来了!

    *****

    吴攸不得已又坐在了赵扬的马上,赵扬的怀里,远远的看着大将军府门前的那乌压压一片着暗红色旗帜的兵士。她前一阵子看了赵扬练兵之后,和周曾的军队一比,她心中有点感悟:如果赵扬的军容可以用肃整来形容的话,那么形容周曾的兵马最合适的词,就是:骄悍。

    正如赵扬所,周曾原本就是个土匪,是个马贼。杀人放火的事他干过不少,他最亲信的手下,也多半都是一开始的时候和他一起占山为王的那些强盗。

    因此他手下的兵士,很多都是好狠斗勇的亡命之徒。这些人虽然难以约束,但是他们的崇尚的是以暴制暴,更容易屈服于一个强大而同样崇尚暴力的统治者。

    周曾仍坐在马上,往这边看来。他人长的雄伟壮硕,阔面长髯,倒不是多么丑陋,相反,还有几分英雄气概,只不过,他仍然带着那种早年间土匪的狠毒劲头,两只眼睛阴沉沉的往前瞪着,如狼似虎,望之胆颤。

    离着府门还有一段距离,清晰的感受到周曾的队伍散发出来的寒冷而凶恶的杀气,吴攸已经开始浑身发冷了。

    虽然,吴攸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太可能会被周曾认出来——毕竟,先帝那么多子女之中,自己其实是非常泯然众人的,周曾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一眼。

    自己和太子的那几分相似,在现在这身衣服和自己连日奔波后的倦容掩盖之下,应当剩了连一成都不到。

    可是问题不仅仅是要提防周曾认出她,更要心不能在赵扬面前露出马脚。倘若赵扬发现她是个逃跑的公主,然后又潜伏在他的身边,到了那时候,自己该怎么呢?

    呵呵,我只是想用自己的劳动换点路费,然后去挖宝藏而已……

    赵扬可能会:“宝藏拿来。你,去死。”

    在快到将军府门口的时候,吴攸把脸侧着,靠在赵扬胸前。赵扬本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十分满意的抬起一只手臂,紧紧把吴攸的身体箍住,让她几乎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吴攸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能贴多近,就贴多近吧,她听着赵扬的心跳,和自己的心杂乱无章,带着对周曾的害怕和对现在这个姿势的不安的跳动的声音。

    她干脆把眼睛一闭,任由赵扬搂着她,到了大将军府门口。周曾那并不算熟悉的,响亮而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赵大将军,别来无恙!”

    紧接着,赵扬的胸口微微起伏,朗声道:“不知周兄来访,赵某有失远迎了!”

    吴攸指望他俩兄友弟恭一回,就赶紧进府,然后,自己就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这几天尽量别露面。

    自己已经陪赵扬又在大门口演了一出,下边,他应该不会太需要自己那拙劣的演技了。

    然而,周曾果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老流氓,他一上来就用马鞭子指着赵扬怀里的吴攸,笑呵呵的问道:“赵将军,这一位,是谁?”

    吴攸这回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周曾随行的队伍里有谁。她怕周曾,又怕赵扬,她最怕的还是刚才幻想中赵扬让她去死的时候,那种愤怒和轻蔑的眼神。

    她浑身都在颤抖,脸也在赵扬怀里埋得更深。正想着是不是下一秒就要英勇就义,赵扬却抬手把她的头往自己心口按去,然后,他的手指落了下来,在吴攸的脸颊上轻轻一蹭,他手指上粗糙的薄茧在吴攸脸上划过,害得吴攸又了一个哆嗦。

    赵扬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飘忽不定。他低声答道:“不过是个孩子。”

    周曾却笑得更加肆无忌惮,道:“是什么心肝宝贝的孩子,去军营里,还要带在身边?”

    周曾身后的兵士们也都笑了起来,与之相比,赵扬左右侍卫的脸色都变得越发阴沉、气氛也有些不寻常起来。

    赵扬抱着吴攸的手臂一收,吴攸差点吐了。她能感觉到,赵扬胸中的怒火,带着燎原之势,正在一点点地四处蔓延。

    吴攸偷偷地往上瞟了一眼,正和赵扬的目光相对。她想用眼神提醒提醒赵扬有关里子和面子的问题。

    她不指望赵扬能够明白自己的眼神,实际上她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够六神无主的了,自己的目光里除了慌张,估计什么都没有剩下。

    然而,两人对视之后,赵扬的呼吸似乎明显变得平稳起来。

    他也轻声一笑,道:“周兄不好此道,自然不知其中滋味。”

    周曾这次见了赵扬,发现他比以往对自己恭敬了许多,不再是一副我老爹是个大官你不过是个土匪的清高样子,以往赵扬连正眼看他都很勉强,他曾经一再想过先不李康路,先把赵扬的地盘占了算了。

    不过他手下的幕僚极力劝阻,一是眼下齐地不如珉地肥沃富饶,占下来也没什么用处,白白耗费兵力,况且,李康路还很有可能趁他和赵扬仗的时候,来坐收个渔翁之利,这样的话,周曾就会陷入背腹受敌的境地。

    周曾狡猾的很,他也不太相信赵扬一朝之间就能变得这么老实,这也正是为什么,在他李康路之前,他要先到赵扬这里来摸摸底的原因。

    当然,如果能再带个绝世美女回去,那就更好了。

    两人在马上各怀鬼胎的互相看了一会儿,都放声大笑起来。赵扬伸手一让,道:“周兄不如进去,与我畅饮几杯!”

    周曾与他推让一番,最后还是带着人,浩浩荡荡往里走去。这时候,吴攸才敢稍微抬起头来,往那队伍里看了一眼。

    然而,在那队伍之中,有一名身材高挑,容貌极其出众的年轻男子,也带着狐疑的眼神,回头往她这里看来。

    吴攸的手脚一并变得冰凉,冷汗涔涔的往外冒着。

    ……谢瑾时。

    大概是体力训练起了作用,吴攸没有晕倒,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她有些不敢相信,谢瑾时竟然跟着周曾来到了这里。以他那清高的个性,怎么会和周曾同流合污呢?

    吴攸纳闷的想,谢瑾时应该是那种在朝堂上痛骂周曾一番,然后再一头撞死的角色啊。

    很快,吴攸就想明白了,自己的命,是用来换太子的命的,太子现在应该还活着,看来,谢瑾时和一些前朝的大臣,已经开始走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路了。

    吴攸开始有些隐隐的担心,觉得赵扬的计划在这些人的搅和下,很有可能,不会像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正在这个时候,吴攸发觉赵扬那强壮有力的臂膀,一点一点的松了下来。她和赵扬之间,终于也分开了一丝缝隙。

    原本已经带着暖意的风吹了过来,吴攸却觉得那风所拂过之处,还是凉飕飕的。

    周曾和他身边的人都被赵扬的手下领进去了,其余的兵马竟然团团围在赵扬的将军府外,赵扬身边的侍卫们脸色都很不好看。赵扬却对他们使了个颜色,又把吴攸交给其中一人,对他道:“带她回屋。”

    吴攸连自己身体不适的话都不用了,她迈开不断颤的双腿,紧紧跟在那名侍卫身后,绕向了将军府的侧门。

    *****

    方才,谢瑾时站在周曾身后,看着赵扬骑在高大的马上,往将军府走来。

    赵扬相貌堂堂,气宇不凡,吸引了众人的绝大部分目光,然而谢瑾时的目光,却落在他怀中那个娇的少年身上。

    那个少年缩在赵扬怀中,穿着一件普通兵士的衣服,宽宽大大,看不出任何身形相貌,但是谢瑾时却觉得那个单薄的背影,十分眼熟。

    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赵扬府中这位……公子……自己竟然认识?!谢瑾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再一端详,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正是因为这种感觉太过强烈,在他踏进这大将军府的门槛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次,那少年微微抬起了头,也正往他这个方向看来。

    赵扬的手臂仍然挡住了他的大半个面孔,不过,谢瑾时还是看到了他那清秀的眉目,微挑的眼角……

    谢瑾时惊的一颤……他有些发慌的回过头去,默默的跟上身旁那些人的脚步。

    离这么远,谢瑾时觉得,他一定是看错了。

    那些已经被他掩埋的记忆,如阳光下的数不清的微尘埃,一点一点的飘荡着,飞扬着,在层叠的光圈里穿梭,转眼就布满了整个天空。

    *****

    谢瑾时是齐地人。历州,是他的故乡。

    谢瑾时是晋兆帝二十一年的进士,他出身寒门,一心想要报效朝廷。只可惜,待他入朝为官的时候,大晋历经百余年兴衰,气数已尽。正所谓“创业之君多勤,守成之君多逸”,晋兆帝继承了祖宗的基业,平平安安了二十年,老来自知时日无多,愈发纵情声色,广建庭院高阁,四处购取奇石佳木,名花异草,那行宫之中,更是整日歌舞不休。

    谢瑾时官拜右谏议大夫,官职虽不算高,但晋兆帝见他长得俊美,人又满腹经纶,对他颇为青眼相看。然而,谢瑾时一次次被召进宫中,也只是为皇帝的宫宴填填词,谱谱曲,助兴而已。

    谢瑾时心灰意冷,渐渐萌生了退意。原本,他也并不是十分执着于功名利禄。他要做官,只不过是为了阿玉。

    在他出生的那个偏僻而荒凉的村子里,一切都是灰黄的。可是唯有阿玉,像一抹绚烂朝霞,每次出现的时候,都会点亮单调昏暗的天幕。

    阿玉家境和他一样穷苦,她从来不曾用过一点脂粉,也不曾穿过一件合身的衣服,然而,即使是在谢瑾时进宫许久之后,见过那些环肥燕瘦,满身珠珰玉佩的宫中佳丽之后,他仍然觉得,这些女子丝毫无法和阿玉相比。

    皇帝宫宴所在的大殿附近,有一处庭院,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只有一段宫外的河水引入,那河渠之中,铺着五色碎石,每逢日光照在此处,那水面上彩光闪烁,犹如虹桥倒影。

    谢瑾时极爱此处,宴会中众人酣醉之时,他常独自坐在水边,回想他陪阿玉在故乡的河水中浣洗脏衣,阿玉赤着雪白如玉的双足,乌发如瀑,明眸如星,带着一种天然而成的艳丽娇媚,回过头来,对自己微微一笑。

    那水上微波粼粼,金光漾漾,在阿玉的周围,却都失去了颜色。

    也就是在那院子里,他遇到了慕攸歌。

    彼时正是春日,玉李初绽,洁白的碎花团团簇簇,坠在枝头,快到黄昏时,半明半暗,四处笙歌不绝,谢瑾时坐了一晌,怕皇帝传他,只得起身,要往殿中去。却不知怎的,忽然下起雨来。风雨之中,那李花纷纷飘落,洒在水面。

    谢瑾时触景生情,不觉叹道:“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

    他话音刚落,却听院门处,一个柔软的少女声音怯生生的响了起来。

    谢瑾时惊异的转身看去,那里站着一个貌不惊人,瘦娇弱的女子。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往谢瑾时这里看来。谢瑾时一看过去,她却又把眼垂下,有些慌乱的往后退了一步。

    只听那少女对道:“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

    *****

    “梦也何曾到谢桥……”吴攸抱着脑袋,坐在床上,无意识的低声诵道。

    一场场陌生的画面,忽然在她脑中像放电影般闪过。

    她看到了许多慕攸歌看到过的情景,她的目光,一直追逐着那个清雅出尘的身影。

    她看到了金杯玉盏,海错山珍,觥筹交错间,谢瑾时恭顺的神色中掩盖的,对这表面的繁华盛景的忧虑,和深深的无奈。

    她的心跟着痛了起来。

    她追随着谢瑾时的脚步,来到了那个闪烁着五彩斑斓色彩的院中。也听见了谢瑾时那讶然而局促的声音:“……见过惠安公主殿下。”

    吴攸捂着心口,感受着那里传来的一阵阵微弱的喜悦,青涩的悸动,朦胧的期待……却还有一分失落,一分淡淡的愁思。

    这回吴攸知道那“只缘感君一回顾”是哪儿来的了。

    她躺了下来,回忆的胶片被无形的手拉动,继续播放着。谢瑾时和慕攸歌显然不只见过一次,虽然初见时谢瑾时只是和她匆匆了几句,可是很快,他们又在那里重逢了。

    显然,慕攸歌也很喜欢这个僻静的院子。她偶尔出现在宫宴上,却很少有人注意过她。那种热闹场面多少让她有些窒息,她经常需要到殿外来,透一口气。

    她遇到了那个吸引了自己全部目光的人——谢瑾时。

    吴攸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从最初的陌生尴尬,渐渐变得熟悉而融洽起来。虽然两人都是有些拘谨的人,但谢瑾时一腔抱负,无处施展;慕攸歌也饱读诗书,忧心国事。正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随着他们所谈论的越来越多,谢瑾时发现,这位年轻的公主,全不像大晋的众多公主一样骄纵放肆,胸无点墨,正相反,她胸怀天下,善良有礼,她为大晋的前途、百姓的疾苦担忧,她的许多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

    吴攸透过慕攸歌的眼睛,看到了谢瑾时对慕攸歌态度的变化。他开始把慕攸歌当作一个知心好友,在这深宫之中,一个难得的,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

    吴攸也听到谢瑾时讲起了他自己的家乡,她还听到了一个名字“阿玉”……吴攸霎时觉得自己心头被剜了一刀,不觉失口叫了声痛。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模糊而昏暗。吴攸想,这大概是随着慕攸歌的身体状况变差,她的记忆也不再那么清晰。毕竟,自己刚穿越到她身体里的时候,她都病得快要死了。

    但是她仍然从这些不太连贯的记忆中知道,或许,是受了慕攸歌的影响,谢瑾时屡次上疏,痛陈大晋的种种弊病,指责皇帝偏听偏信,耽于享乐,不理国政,并提出了削弱割据势力,复兴旧礼,减轻赋税,任用贤臣,罢免冗余的官吏,增强兵力,劝课农桑等等重振大晋的策略。

    谢瑾时是很执着的,效果也是很显著的——在他第四次上疏之后,皇帝终于再也受不了他的啰嗦,直接罢了他的官职,将他进了大牢。

    谢瑾时从宫中的座上宾,变成了阶下囚,慕攸歌心急如焚,然而她已经卧病在床,又没有任何势力,只能徒增自己的烦恼。

    终于,在一个也是风雨飘摇的夜晚,灯烛哔哔剥剥,不断发出的爆裂声,随着红烛泪尽,吴攸感觉到这名可怜的少女身体里的生机,也在一点一点的消逝。

    吴攸忽然明白了,这就是自己之前一直不知道的,慕攸歌的生命凋零的原因。

    她脑海里一片钝痛,一片无边黑暗,正是自己越过长长的隧道,来到这里时那种不可思议,却又真真切切的感受。

    *****

    夜幕初降,赵扬的归德大将军府里,丝竹高歌声,已经被周曾手下的喧哗欢饮声所淹没了。

    赵扬脸上带着笑意,不断给周曾添酒,又命人唤来一批批美貌的妙龄舞女,为酒宴助兴。

    这一众舞女都是赵扬着人精心挑选的。她们一个个柳腰桃脸,螓首蛾眉,轻裹薄纱,长舒广袖,那衣衫扫过之处,无不香风阵阵,曼影翩翩,晃的周曾一班人心魂不定,一时间忘了饮酒作乐,都盯着这些舞女看了起来。

    周曾发妻早逝,过后虽不曾再娶正妻,却纳了无数的妾室。他淫乐无度,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见了这些齐地的美女,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正要开口,却见一个侍女走到赵扬身边,报道:“姐要来向将军请安,将军可要见她?”

    赵扬皱起眉头,道:“我在今日在此招待贵客,就免了罢。”

    周曾与赵扬并肩而坐,自是听的一清二楚,一听这话,忙问赵扬,道:“赵将军府上,还有一位姐,为何我从前不曾听过?”

    赵扬和他碰了个盏,把手中的酒饮了,答道:“舍妹多年流落在外,如今我迁到这历州,也是凑巧,终于将她寻了回来。我兄妹二人多年未见,她刚到这府中,因此日日前来向我请安,叙叙别情。”

    周曾听罢,道:“赵将军一表人材,令妹定然也是仙人之姿,不知可否请来一见?”

    赵扬心中冷笑,面上却拒绝道:“舍妹年纪尚幼,且久居乡野之间,实在是不便和众位英豪相见。”

    周曾早听手下那名使者将赵玉的美貌描绘的人间罕有,此时见赵扬推却,心情更加急迫,一再请求,赵扬方才道:“好罢,那我就唤她前来……只不过,她若是礼仪不周,又或是言语举止冲撞了周兄,还望周兄不要责怪。”

    完,赵扬侧身对那名侍女道:“叫姐进来罢。”

    周曾手下一干人见了齐地这些舞女,七魂六魄还没归位,听闻赵扬的妹妹就在门外,一个个又忙伸着脖子,往那里看去。

    坐席之中,只有谢瑾时一个人对周曾手下众人如此丑态十分厌恶,只是默默饮酒,低头不语。

    谢瑾时正想早些脱身,回去歇息,看看明日能不能寻个空闲,去城郊看望阿玉。忽然间,四周变得鸦雀无声,方才的阵阵笑语,仿佛被冰雪凝冻住了一般。

    谢瑾时心中奇怪,抬头看去,顿时惊的呆在那里。只见一名少女立在门口,往厅中看来。这少女虽年纪不大,却生的风情万种,容貌夺魄销魂。她简简单单一件罗裙,绣了一对蝴蝶,再无别的装饰,却令这满屋浓妆艳抹的舞女都如粗笨的村妇一般,黯然失色。

    这少女缓步走进厅来,款款一拜,道:“赵玉见过哥哥,见过周大将军。”

    谢瑾时手中酒杯“咣当”一声落在案上,喃喃自语道:“……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