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克制
柴房本就不是常人居处, 无人扫收拾。
因此,当傅行勋和阮幼梨并肩踏入时,被迎面扑来的一阵轻尘呛得咳嗽。
阮幼梨以广袖覆鼻,而后用另一只手将那扬尘往别处挥了挥。
看着那微尘四溢,飘向了自己, 傅行勋没忍住地闭眼。
他有罪, 他得宠着她,还得让着她。
他做的孽,就得他自己偿还。
傅行勋深吸一口气, 想平缓一下心中情绪。
可情绪没能平定下来,反倒是又引来一阵心肺疼。
他捂住心口,没忍住的一阵清咳。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引来了虞三娘的注意。
她在这柴房待了不止三两个时辰,再加上她本就不是什么娇生惯养之人,故而早就习惯了这境遇。
她坐在草垛上,抬眼望向他们, 开口道:“你们该用沾湿的绢子,捂住口鼻再进来的。”
虞三娘这是出于善意的提醒, 让阮幼梨心中的情绪是愈发复杂。
她咬了咬下唇,终是看向安定坐于原处的那人, 问:“三娘, 你当真是萧家的人?”
闻言, 虞三娘冷嗤出声:“你知道的, 萧家是我的仇人。”
“那你为何还向他们出卖了我们?”阮幼梨死死盯着她, 不肯放过她面上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虞三娘忍不住垂下眼睫,覆下的那一片阴翳透着几许无奈、几许悲恸。
顿了良久,她才终于闷声回应:“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萧家出的什么条件?”直到这时,旁侧的傅行勋才终于脱口出声,插进了她们的对话。
虞三娘抬眼看他,表情沉肃且决然:“我的弟弟,我仅剩于世的亲人。”
在她答出缘由时,阮幼梨竟是暗自在心底松了口气。
还好,她不是心甘情愿的。
“不过,”顿了顿,虞三娘又是出声,道,“不过,那并非我的亲生弟弟,那只是萧家用来蒙骗我的一个手段。”
“况且,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出卖过你们。”
傅行勋抬了眉尾,唇角微扬,道:“我们为什么要信你?”
虞三娘苦笑出声:“是,我没有证据证明我是清白的,你们也没有相信我的必要。我也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解释,就是明所有的,哪怕那个解释就是真相。”
“我信你。”阮幼梨定定地看着她,道,“你告诉我,我信你。”她又重复一次,看向她的眼神分外坚定,让虞三娘的心中一颤。
傅行勋亦是对她颔首:“罢。”
虞三娘抿了抿唇线,出声将这一切,娓娓道来。
“那日,我在房中看书,突然一支飞镖射入,钉在了梁柱上,那上面,夹带了一张纸条,是我失散的弟弟在他们的手上,若要保他性命,就独自前往。”
“我们虞家,确实有比我年幼的郎君。他出生的那一年,正逢饥荒动荡,因为意外,他不知所踪,而我们寻找多年,亦无果。”
“我得了这难辨真假的消息,还是决定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独身前往。”
“我也见到了那个弟弟,他的耳后没有痣,所以我很确定,那是萧家设的一个局。”
“但他们以那个孩子的性命要挟,我情急之下,便告诉了他们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
她得动情,但傅行勋还是从她的话中,寻到了破绽。
“所以,你为何会得知我们的计划?”
虞三娘抬眼看他,答道:“我若是,只是无意听见,你们会信吗?”
一时间,傅行勋和阮幼梨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都回想起了那一日在房中商议,门外突然的响动。
若是无意,又为何要跑开呢?
她的话中,可信的有几分,不可信的亦有几分。
两人相视一眼,到底做不了决断。
见他们犹疑,虞三娘笑的苦涩:“算了,信与不信,都在你们。”完,她别开眼,侧首靠在了草垛之上。
剪影单薄,又飘忽落寞。
“三娘,你的事情,我们会去调查,但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们绝不会让你踏出侯府半步。过一阵子,你便回你先前的住处罢。”阮幼梨神色复杂地看她,如是道。
可是虞三娘就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没有作答,亦没有任何反应。
傅行勋也不愿再搭理她,下意识地抓了阮幼梨的手腕,便要将她带出屋:“走罢。”
这个地方,他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起先,阮幼梨还顾着虞三娘,有那么几分犹疑,但傅行勋的力道之大,却是让她停顿不了半分。
故而,她就被傅行勋半拖半拽地拉拢出去。
握在手里的手腕纤细,藕臂般的白皙细腻,一时间,他竟是被那温软锁得撒不开手。
而阮幼梨也没有挣扎,所以他贪恋着这亲昵,也迟迟没有放开。
“阿兄。”骤然间,他被她的轻唤绊住了脚步。
他不解地回首,挑眉看她。
“你,虞三娘到底有没有骗我们啊?我怕错信了人,又怕寒了她的心。”阮幼梨眼睫低垂,瓮声瓮气地道。
“在真相没有出来之前,就往最坏的那一面想,做好准备,但是你想,却不一定要对那人做出行动来,懂了吗?”傅行勋看着她,道。
她的眼睫浓黑,好似细的蝶翼般轻轻颤动,映于天光之下,潋滟着细碎暗光。
美得动人。
傅行勋出神地看着,觉得那蝶翼像是扫在了他的心上,
他锁住呼吸,内心的悸动是愈发强烈。
他不过是个常人,不可能……克制得住情之一字的。
可不克制,又该如何呢?
傅行勋深吸了一口气,到底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开,任掌心的温软渐渐散却。
然而他的手将将划过她的袖角,她却又伸手,将他拉住。
“阿兄……”她怯怯地牵住他的手,徐徐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我不懂。”
夏日的衣衫单薄,覆在他臂上的柔荑好似无骨,温软柔腻,使人贪恋。
他……到底是个常人啊。
烈阳耀目,熏风和暖,他就任眼前的女子抓住手腕,任心跳紊乱,任万般情绪交杂,心绪难定。
阮幼梨也不知自己在些什么,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到底低垂了眼眸,喃喃道:“为什么……人性就这么复杂呢?”
让她费劲了所有的心思,都猜不透。
“那就别去猜了。”傅行勋鲜少见着她这般失神之态,一时生了怜意,不觉伸了手,捋顺她的鬓角碎发。“我陪你,去找真相。”
微醺的天光晃入他的眼瞳,映得他的眼眸,是愈发地漆黑深邃。
阮幼梨失神地对上他的眼,只感觉,整个人都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将所有的神思都迷失在其中。
胸腔下的跳动似有一刹的停滞,阮幼梨眼睫微颤,生了几分慌乱。
她忙是松开了他的手。
感受到腕上的温软渐散,只余下一丝恍惚的感觉,傅行勋心中一滞,心中的情绪是更乱了几分。
阮幼梨不动声色地往后倒退了半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她的动作虽然细微,但傅行勋还是悉数看在了眼底。
他紧抿了唇线,却没有任何的理由向她靠近。
“阿兄,”阮幼梨抿了抿下唇,怯怯地抬眼看他,唤,“那我……便先回去了。”
没等他的回应,她便是提了裙摆,折身往相反的方向跑远。
但是她跑了很远,才惊觉周遭的景致陌生。
阮幼梨骤然停了步子,呆愣在原地。
她竟然……走错方向了。
意识到了这一点,阮幼梨不由得拍了一掌自己的脑门,又悻悻地折返。
出乎意料的是,等她再回到原地,傅行勋依旧停留。
“阿……阿兄,你……你怎么还在这儿?”阮幼梨睖睁了双眼,错愕看他,只觉窘迫。
他那么聪明,肯定猜得出她是跑错方向,又悻悻而归罢。
但同样窘迫的,亦有傅行勋。
傅行勋为她的折返愣了愣,而后才清咳出声,不自在地辩解:“我有件物什掉了,回到此处寻找。”
阮幼梨看着他,眨了眨眼,而后再不敢言语,从他的身侧亟亟跑过。
她过去的时候,一阵熏风扬起,夹带着暗暗的木樨香,丝丝缕缕,萦绕在他的鼻端,挥散不开。
傅行勋又为那暗香失了神,愣怔地侧眸,望着她远行的方向,抬手抚上心口,那悸动不停的地方。
都了,要保持距离。
他为什么,就控制不住自己呢?
傅行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愁闷。
天光覆在他的身上,在地面上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影,踽踽落寞。
也不知出神多久,他终是挪动了步子,转身往北苑返去。
现下这个时候,容不得他在这些事上分神。
他要汇聚神思,去应对眼前的这一场大仗。
萧家未除,他便休憩不得。
想到这里,傅行勋终是眉头微蹙,冷凝了眼神,复成沉肃之态。
接下来的日子,他都是早出晚归,尽量与阮幼梨错开。
但不知是真的错开了,还是她不愿来寻他。
整整四五日,两人都未见过半次。
如此,也好。
傅行勋拿起案前案卷,垂眸细看。
案卷上,将黎明坤这几年里和突厥的往来,记录得一清二楚,纵然黎明坤想抵赖,也脱不开罪了。
黎明坤,必死无疑。
既是整理好了所有,翌日朝堂上,傅行勋便向圣人启奏,呈上了黎明坤的那些罪证。
“陛下,这是臣近日调查所得。”
依旧是梁衡接过,为圣人送去。
圣人居于高台之上,神色看不分明。
可哪怕遥隔甚远,殿中的诸位大臣也能感受到圣人那沉抑的怒意。
因为圣人的沉寂愠怒,殿内无人敢出声,一片沉寂。
一时间,落针可闻,压抑得连呼吸都困顿。
终于,圣人在大恼之后,终是发声。
他将那一沓宗卷狠狠掷在地上,喝道:“呵,黎明坤还真是我大齐的好将士啊!戍守这么几年里,竟是背着朕,做了这么多好事!不仅与那突厥蛮夷私下交易来往,还相交甚密!看来,那令牌也确是出自他的府中了!”
圣人怒火攻心,竟是气得浑身轻颤。
满朝文武,皆为帝王之威折服,不敢妄议。
圣人见无人敢言,直接点名了。
“萧丞相。”他不急不缓地出声,唤道,“朕一直都知,你与黎明坤交好,那朕问你,这段时日,你就没有察觉任何的异常?”
萧廷辉闻声,忙诚惶诚恐地出列,拜倒在地。
“臣无能,望陛下责罚。”
萧廷辉到底是圣人的恩师,圣人也只是一时气恼,才会将矛头指向他。
此刻定下心来,圣人也消气了不少。
他坐回龙椅上,扬声道:“萧丞相,平身罢。”
萧廷辉起身之后,瞥了一侧的傅行勋一眼,眼带恨意。
傅行勋自然也有所察觉,满不在乎地侧眸,与他相视,而后,勾了唇角,笑得挑衅又笃定。
这一次,他势在必得。
但萧廷辉就算是再对黎明坤如何失望,也不愿就这般轻易将他放弃。
再怎样,黎明坤也是手握重兵的大将,舍了他,无疑是被斩去了一臂。
所以萧廷辉犹疑了半晌,到底出列,为不在场的黎明坤了一句情:“陛下,此时尚有疑点,可不能轻易断定啊!”
圣人为他的话一愣:“证据确凿,又哪儿来的疑点?”
“黎柱国先前曾言,他在回京路上遭劫匪抢夺,遗失了不少重要物什,其中,便有那一枚不知是否为真的令牌。而那幕后之人就借这令牌之事,将刺杀延平王的罪名扣到了他的身上,尽管陛下明察,没让他背上黑锅,但那令牌,却惹出了另外的一场风波。”萧廷辉着,便侧首看向傅行勋,又缓缓道,“萧某就想问武毅侯一句,这些‘罪证 ’牵扯年代甚远,你是怎么在这短短几日的时间里,将这些悉数找出的?”
圣人仔细听着,心中也生了疑。
他手上的这些信函,连五年之前的都有。
就算傅行勋的能力再强,也不至于,到这种神速的地步罢。
可傅行勋却没有被戳破的半分慌乱。
他坦然出列,俯身作礼,不卑不亢地出声:“回陛下,其实这些,也是臣偶然所得。”
“哦?”闻言,圣人的心中是愈发不解。
“也是因为前些日子的劫匪之事,臣才有所察觉的。在丢失物什后,黎柱国并未大张旗鼓地找,反倒是派人暗中查寻。常人在丢失物件后,往往是搞得阵势浩荡,而黎柱国的这般行为,就是证明了这其中的异常。臣生了疑虑,便让人暗中窥视他们的情况,由此顺藤摸瓜,臣才误误撞地得了这些。”顿了顿,他勾了勾唇角,笑意笃信,“若陛下仍是不信,那,臣可将柱国府中的那人带上来,让他作证。”
圣人轻轻颔首:“带上来罢。”
不多时,那粗布衣衫的人,便被宫中禁卫夹带,踏入了大殿之内。
初见圣威,那人难免惶恐,匍匐地面,身子微颤。
“朕问你,你是谁的人?”圣人问他。
他答:“回陛下,草、草民乃是黎柱国府上的一名侍卫。”
“有何证明?”
他便递出了黎府的信件。
“除此之外,草民还与柱国府中的众多将士相识,若陛下还不信,可派人询问。”
由此,圣人才又信了几分。
那人退下之后,圣人又转眼看向傅行勋,示意他继续下去。
傅行勋微微躬身,道:“柱国遭遇劫匪的那一日,延平王和家妹正巧遇见,劫匪慌乱逃脱时,从黎家车队上劫来的物什,竟是不甚落在了他们的车上。想必,那夜到延平王府中的,也绝非是……什么有心之人罢。”
“延平王。”听到此处,圣人不由发声,“可有此事?”
李成衍应道:“确实如此。”
一时间,圣人陷入了沉默,不知是愠怒所致,还是在沉思这其间的种种。
终于,他做出了决断。
“黎明坤到底也是重臣,这件事的断定,还是有待商榷。这样罢,让大理寺和刑部也参与其中,落实调查!”
“等事情水落石出,再做决断。”
话音落下,圣人也不再停留,起身走开。
唯有梁衡的一声响彻大殿:
“退朝——”
就如此,暂歇今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