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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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熹微的光擦过窗际,透过窗棂, 翻飞而入, 柔和地覆在榻上之人的眼睑, 将她唤醒。

    阮幼梨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她是侧身而睡的,因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守在床前, 笼罩于光影中傅行勋。

    他欹靠在床畔,抱臂胸.前, 哪怕是睡着, 背脊也依旧挺直,若雪中之松,自带风骨。

    阮幼梨心翼翼的坐起来,定定地看着眼前人,竟是愣怔得嘴唇翕张。

    两人相距不过一尺,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向他靠了几分。

    距离被她拉得极近, 阮幼梨似乎都能去细数,他垂下的浓黑眼睫。

    光覆在他的面上,浅浅勾勒出一层淡淡光影。

    愈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干净, 似国手丹青所绘的惊世之姿。

    阮幼梨看得他有些出神,竟是不自觉地伸了手, 抚上他的眉梢, 而后顺着丝绸般他的面颊, 寸寸移下,停在了他薄红的唇畔。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好看?

    恍然间,阮幼梨又忆起了以往痴恋他的时光。

    年少时,总是恋美人皮囊,那个时候,她对他,只是一种单纯的迷恋,她就想多看他几眼,然后,便心满意足,满心欢喜。

    后来,她得到新生,阴差阳错停在他的身边,因为心中的那道坎,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暗藏了几分对他的抗拒,直到知道他是她亲人的那一刻,她才放下了那些成见。

    但是……她却又忽然得知,他并非她兄长。

    阮幼梨回想起昨夜的种种,竟觉得那像是一场梦境般,异常地虚无缥缈,让她难以置信。

    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心中释然了许多。

    可是,他若不是她兄长,她为何……又对他如此依赖呢?

    指下的那寸肌肤分外柔软,阮幼梨竟是起了几分歹心,如那地痞流.氓般,揉了几番。

    却不料,她探出的手指倏然被人擒在掌心,而那人也缓缓睁开了眼,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紧盯着她,近距离地将她的面容映的分明。

    阮幼梨对上他的视线,呆愣了片刻,终是如火灼般,亟亟收回了手。

    傅行勋为她的这一动作,挑了眉尾。

    他出身行伍,行军多年,向来心带警惕,睡得不深,因此在她伸手抚上他的眉梢时,他就醒了,只是一直没有睁眼而已。

    他还真没料到,阮幼梨会在他熟睡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

    面对他的探视,阮幼梨登时红了面颊,低垂了脑袋,羞窘得片语未道。

    但傅行勋却是出声,将这份沉寂破:“怎么?方才,你的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了几分笑意,听得阮幼梨的双颊是愈发滚烫了。

    她心翼翼地往床榻里边缩了一缩,不敢话。

    她这样一副模样,让傅行勋唇畔的笑意,是愈深了。

    终于,他忍不住别过眼去,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这声轻笑可把阮幼梨给刺激到了。

    他他他、竟然在嘲笑她!

    阮幼梨杏眸睖睁,愤愤转眼,无所畏惧地向他看去。

    “我现在也大!”分外理直气壮。

    但当傅行勋闻声,又转首对上她的眼时,阮幼梨却又禁不住地一阵瑟缩。

    这般模样逗乐了傅行勋,嘴角的弧度是愈发上扬。

    阮幼梨看着他,不悦地蹙了鼻子。

    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声:“果然是假阿兄。”

    闻声,傅行勋的笑意一滞,他顿了顿,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沉肃且认真。

    “阿沅。”他唤,连音色中,也染了几分庄重。

    阮幼梨下意识的“诶”了一声。

    而后,陷入了他仿若深潭的黑眸中。

    “这件事,你切莫与外人道与,哪怕是延平王,也决不能提起半分,你知道了吗?”他道。

    阮幼梨被他话语中的凝重感染,也认真起来。

    她紧咬了牙,定定点头:“我知道。”

    这件事情若透露出去,那沈家和傅家,还有李成衍和她,恐怕都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

    阮幼梨蹙了眉,抬眼看他,道:“为什么,就非要让沈贵妃生出一个皇子来呢?其他嫔妃的,就不行吗?”

    傅行勋顿了片刻,答:“若真那么简单,我们就不会走这样一条死路。萧皇后仗着萧廷辉在前朝,始终在后宫翻云覆雨,对怀有龙嗣的嫔妃下手,就连沈贵妃怀上你的那段时日,都险些没能幸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么多年来,圣人一直都是子嗣单薄。”

    “可是……”阮幼梨仔细回想了一阵,道,“除了萧皇后膝下的大皇子,不是还有一个四皇子吗……”

    到这里,她自己都是忍不住地一愣。

    四皇子的生母是服侍在圣人身边的一名宫婢,地位低下,被圣人临幸,有了身子几个月后,才被察觉。

    恐怕,萧皇后是想除,却遗漏了。

    也因为如此,四皇子才得以平安出世。

    再者,四皇子不得圣人恩宠,萧皇后也没怎么对他上心。

    是以,四皇子才成了唯一一个不受庇护,成长至今的皇子。

    “我们……就不能扶持四皇子吗?”她看着傅行勋,问。

    这样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他。

    然而他长眉微蹙,到底没有轻易做下决定。

    “只是,如今木已成舟,既然从一开始选择了这条路,那我们就得一直走下去。”

    可阮幼梨的话,却在他的心里逐渐根深。

    若扶持四皇子,那么,李成衍就不必登上皇位,他不登上皇位,那阮幼梨……就不用嫁给他。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又被他压在了心底。

    若真的这样做了,那又置沈家和延平王于何地?

    傅行勋不由凝眉,锁了化不开的愁闷。

    见他眉间的褶子愈深,阮幼梨抬手,下意识地去为他抚平。

    “这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事,既然有血统纯正的皇子,那就不该……越庖代俎。”

    还有一些话她没有,但她知道,傅行勋应该会明白。

    沈家,也变了。

    若当初的偷凤换龙是情势之下的无奈之举,可几年之后,有四皇子的出世,为何还要将当初的错误,继续下去呢?

    沈珩是他的师长,所以一直以来,他都不愿往最坏的那一方面去想。

    感受着她温软的指尖如轻羽般划过眉心,傅行勋闭了闭眼。

    褶子虽已平,可心境却难定。

    顿了顿,他伸手,扣住了阮幼梨的手腕,缓缓移开。

    而被手背遮挡住的、他的眉眼,也一点点清晰在她的眼前。

    在对上他的眼时,阮幼梨只觉是坠入了幽黑的深潭,再难脱身而出。

    她顿了顿,连心跳也像是停了半拍。

    傅行勋定定地看着她,心中凝重异常,如同被巨石所压的沉闷,让他眉间的褶子又是蹙起。

    “阿沅,”他出声唤,音色低沉,“这都是无可奈何之事。无论是你和李成衍的身份,还是你们的婚事。”

    光熹微,丝丝缕缕地穿透菱窗,细密地覆在他们的身上。

    明明清的光柔和又温暖,可阮幼梨却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冰窖,一颗心都冻得麻木。

    阮幼梨咬合了一口贝齿,被他握住的手指尖微颤,到底从他的掌心抽出。

    “我才不要嫁给他呢。”她别开了眼,瓮声瓮气地答道,眼底满是倔强的坚持。

    她不厌恶李成衍,但也绝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

    “为什么?”他问。

    她不是第一次这般抗拒与李成衍的婚姻了,可傅行勋还是忍不住再次出声,去探那答案。

    阮幼梨眼睫微颤,答得毫不停顿:“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错,可是我不是傅清沅,也不是沈家的女儿,所以,他们做不了主。”

    她长在阮家,习的是阮家之礼,承的是阮家之风,所以,她的人生,也该是活成阮幼梨的模样,而不是浑浑噩噩地被沈家支使,卷进这一场计划,赔上了所有。

    上辈子,她已经错过一生了,这一世,她绝不能再轻易虚度。

    闻言,傅行勋微蹙了眉头。

    竟是……因为这样吗?

    “但是……”顿了顿,他出了声,道,“你可有考虑过大局?”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阮幼梨霎时愣怔在原地。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情势所迫,无论是她、是李成衍,还是沈家、傅家,都有各自的苦衷。

    而苦衷的缘由,皆是为局势。

    萧家一手遮天,不除,天下难安。

    而安定,又要有代价。

    可是……

    阮幼梨低垂了眼睫,眼睑下的一片阴翳中,满藏了落魄怅然。

    为什么就要奉上她的一生呢?

    她明明……该和沈家,还有皇室,毫无干戈的。

    “为什么……就非要是李成衍登基呢?”良久,她终是出声,音色沉沉。

    傅行勋深吸了一口气,唇畔的笑意苦涩:“因为他是被我们悉心教导出来的,他才是我们认定的未来帝王。”

    李成衍的品性,完完全全是他们期待的模样——温文谦逊,克己奉公,昂霄耸壑,龙翰凤翼。

    可那位四皇子,虽有皇子之名,可却是不学无术、庸懦无能,非为登上皇位的合适人选。

    所以,也只能按计划行事。

    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后,傅行勋闭了闭眼,只觉心口的某一处,像是空缺了,难受得令他喘不过气来。

    陷入沉思的阮幼梨并未察觉到他的异常,只耷拉着脑袋,陷入了片刻的颓靡。

    因为低着头,所以傅行勋垂眸见着的,仅有她的发顶。

    她睡觉的时候不算安宁,总是爱翻来覆去,一.夜下来,原本整齐的发髻也变得凌乱,活像是鸡窝一般。

    因此,傅行勋看着她的一头乱发,禁不住勾了唇角,浅淡得苦涩。

    正当他看得出神时,阮幼梨却是冷不防地倏然抬首,着实吓了他一跳。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叹道:“懒得想了,到时候的事情就到时候再想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大不了逃婚。

    这句话她没敢出来,生怕傅行勋把她给关起来,再也不把她给放出去了。

    愁了这么一大阵,阮幼梨也累了。

    她吁叹一声,随之响起的,是来自她肚子的不满控诉。

    阮幼梨一愣,伸手抚上腹处,抬眼看向傅行勋,眨眨眼,道:“阿兄你听到了吗?它叫了。”

    傅行勋颔首。

    “所以,你要饿死我吗?”阮幼梨见他一脸不解,到底直接明了地道出用意。

    果然,和这人,不能暗话。

    傅行勋略微一怔,总算明白了。

    他顿了顿,而后上下扫视她一番,道:“你还是……先回厢房收拾一下罢。”

    发如鸡窝,衣似褴褛。

    他怕是眼瞎了才觉得她这样也好看。

    经他的提醒,阮幼梨才猛然注意到现下的境况。

    她忙是抓紧了衣襟,露出一副惶然惊恐的模样。

    她!的!形!象!啊!

    傅行勋不是她的亲阿兄!可她都在他的面前做了什么!

    对上她战战兢兢的视线,傅行勋的身上一阵不自在。

    她怎么……露出一副好似被凌.辱的模样?

    傅行勋到底不是傻子,顿了片刻后,骤然明白了她情绪变化的缘由。

    他攥拳停于唇前,不自在地清咳出声:“如今,你也不方便从我这里堂而皇之地离开,所以……你就在这里,简单收拾一下罢。”

    完,他便起身,脚下发虚地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后,阮幼梨才放松了身子,欲哭无泪。

    她以后,怕是无颜面对傅行勋了。

    但生活总得继续,难受了一阵,阮幼梨到底起身,整了整凌乱的衣襟和发髻,然后简单洗漱一番,才扭扭捏捏地出了屋。

    屋外,府中仆人已然布好膳食。

    而傅行勋则端坐案前,闻声向她望来,轻抬了眉尾。

    啧,收拾了,当没收拾。

    阮幼梨假装没察觉到他探视的目光,硬着头皮坐到了他的对面。

    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餐桌之上,阮幼梨简直是做尽了姿态,兰花指一翘,樱唇翕张,每吃下一口,就要佯作享受地闭闭眼摆摆首。

    相当之斯文,相当之优雅。

    做作到了极致。

    傅行勋无意间瞥到,只觉没眼看。

    他真该庆幸,这不是在外边。

    他要慎重考虑一下,该不该带阮幼梨去七夕宫宴。

    优雅地用过早膳后,阮幼梨便再不停留,带着寻上来的绮云,仪态万千地离去,只留给傅行勋一个同样优雅的背影。

    步子缓慢,全身扭动。

    傅行勋停在原地,看着她“妖娆”身姿,无声地抬手扶额。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让他看这个。

    直到走远,阮幼梨才终于恢复正常,为委屈的绮云解释了一下昨晚的突然消失。

    ——为了减肥,起锻炼。

    听了她的话,绮云杏眸睖睁,霎时便有泪雾朦胧:“娘子为何不叫上我……”

    阮幼梨被她的反应一惊,忙摸头顺毛:“你又不胖,减什么减?”

    绮云一顿,点头:“对哦。”

    阮幼梨表示,不想和瘦子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