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分裂还是没有
她做梦了,梦回到过去,
心理医生:“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经历过什么奇怪的事,例如你记不得自己做过,可是却实实在在地做了?”
她:“我不喜欢阿蒂尔·兰波。”
“阿蒂尔·兰波是谁?”
其实是她不喜欢阿蒂尔·兰波的诗。更不确定的是,这位心理医生是明知故问,诱她回答,还是真的不知道。但她认为他是一位十分亲切、经验老道的心理医生。
发生奇怪的事的那天。房间摆满书籍,中央书阁,一伸手臂就可以轻易取到他的诗。
阿蒂尔·兰波诗集不同译者有三本。
“阿蒂尔·兰波。”她,捧着书页,看着他年轻的黑白画像,指尖翻过一页——躁动、焦灼、同性恋。曾三次离家出走。阿蒂尔·兰波,一位真正的通灵者,迷狂的风暴。他言语的炼金术,诡谲难解。
我吞下一大口毒-药。
诗的开篇有点吓到她了。她吸一口气,继续看:
——给我这么一个好主意,真该三倍地祝福!——五脏六腑烈火燃烧。毒性猛烈,我的四肢五体痉挛抽搐,我扭曲变形,倒翻在地。我渴死,我窒息,透不出气,叫也叫不出。这就是地狱,永恒的惩罚!你看,火焰往上窜!把我烧个够。滚开,魔鬼!
她开始发抖,她看到那些文字离开纸张,闪烁着金灿灿的炼金术光芒,像巫女的纸人使魔一样一个一个剥离,起飞。带着闪光。
人欲自毁自伤,必下地狱,是不是?我信我已落下地狱,所以,我就在地狱。这就是亲身践行教理。受洗即卖身,我自是我受洗礼的奴隶。父母呵,你们做成我的不幸,也做成你们自己的不幸。可怜的无辜的人!——地狱伤不到异教之人。——照样还是生活!往后,下地狱的快乐将更是深不可测。
她盯着诗,透不过气。
你不要,不要了!……在这里,责难就是耻辱:撒旦火是愚蠢的,我的愤怒也愚不可及。——教唆我去犯错误,施魔法,假香料,幼稚的无聊的音乐。够了,够了!……
她大声朗诵,陷入奇怪的幻觉里面,几乎发了狂,随着音量渐渐提高,炼金符号一个一个的金灿灿地闪烁在脑畔。她虔诚地仰起脸,神圣的光芒照耀她的脸庞。
——我握有真理,我看到了正义:我有健全、明确的判断力,我已臻于完美……那是傲慢。——我的头皮在干裂。主啊,怜悯吧!我怕,我怕。我只觉焦渴,渴死了!童年,绿草地,喜雨,岩石上的碧水蓝湖,钟楼敲响午夜十二时的月光……在这样时刻,魔鬼他正躲在钟楼上。马利亚!圣母!……——我这种愚蠢,可怕至极。
在那里的难道不都是正直的灵魂?不都是对我怀有善意?……来吧……我拿枕头堵住我的嘴,他们听不到我话,他们是游魂。此后,谁也不需想到他人。谁也不要接近。我闻到焦臭味,肯定是焦臭味。
她感到脚下有地狱的火焰,浑身发热,越烧越高,火焰卷着她升腾而起。她清楚知道自己是罪人,是用火烧死的异端者,她的肩膀正散发出浓烈的焦臭味。
幻影重重,无穷无尽。我所见到的永远都是如此:历史不可信,原则全忘记。
她感到手里捧着的书实在太重了,又沉又硬,像块被地狱火焰制作出来的板砖。
啊!生命之钟刚刚停下。我在这世上已不复存在。——神学决不苟且,地狱肯定在地下——苍天在上。——出神坐忘,噩梦,火巢中的沉睡。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把她拽上岸。那东西拽住了她的肩膀,力气极大——她猛一回头,庞大的书柜上精致地摆放书籍。尽是堪比板砖的外语书,随时做好击不法入室份子脑壳的准备。除了实用,还很美观,因为每一本书该怎么歪,倾斜四十五度还是三十度,都有人设计过。
心理医生抽了张纸递给她。他:“那么,谁是阿蒂尔·兰波呢,可以告诉我吗?”
谁是阿蒂尔·兰波?
她无言地擦拭脸上布满的汗珠。
心理医生的眼光是那么谦逊和温和,那么专注,他的姿势都很少改变。他表达了喜欢她话的态度。
“很可怕吗?你在发抖了,还好吧?”
但她将要得到一个可怕的答案,灵魂发出恐惧地尖叫。“谁是阿蒂尔·兰波……”她重复地,似乎这般,这般就可以得出谁是阿蒂尔·兰波。
就像那时她急忙合起书本,把它塞进书与书的缝隙间,就这样待着。“阿蒂尔·兰波……”安静地呻-吟着,她就像抢救室外额头抵着墙绝望的家属一样,不愿接受事实。
噩梦,火巢中的沉睡。她的脑海响起了通灵者的炼金术的声音,那是阿蒂尔·兰波的声音。
他的声音低柔:“是的,阿蒂尔·兰波。”
“阿蒂尔·兰波……”
“告诉我,阿蒂尔·兰波是谁。”
“我绝对没买。”她,坚定地摇头。不承认买过阿蒂尔·兰波。
同时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找这位心理医生。咨询快结束时,心理医生低着头,眼睛睨了墙壁上的挂钟,他以为没被发现。但她并不介意。这不是诱因,更称不上导火-索。
心理医生看着她的眼光依然是那么谦逊和温和。“这久我们一星期见一次,以前是一个月,或者更久吧。那么,你的幻听更严重了吗?”
“对……嗯,其实也还好。主要因为阿蒂尔·兰波的诗集让我心神不宁。”
“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一次读他的诗我就觉得耳后有昆虫在爬。还不止幻听这么简单,透过诗我听到有女人发出的尖笑,对,像尖嗓子的老巫婆,那种会一手托着毒苹果,一面用汤匙搅一大盆五颜六色的煮沸的汤剂。出现幻觉,很严重的那种。我变得暴躁,不能同时和三人以上同处一个房间,时不时感觉有人在扯我肩膀。你知道吗,我听如果总听到有人叫你名字,那有可能你是个植物人,是亲属在呼唤你,听这个事后扯肩膀的感觉就更严重了。”
她表现得焦虑不安,话也找不到重点,然后猛地从椅子起身,又坐下来,如此反复。回忆和思考逼得她快窒息了。但对面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医生。他有温和坚定的力量,让她很快战胜这种反常的状态。
“我想这个问题还不晚,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进行心理治疗呢?”
“第一次见面你就问过我了。”
心理医生没有吭声,把双手交叉握住放在桌面上,安静地望着她。
她把第一次见面的话又了一遍。这时挂钟的秒针跳了一秒、两秒、三秒……齿轮转动的声音让她觉得自己是在浪费钱。
“你还记得童年的事情吗?”
“我落过水。”
“落水和女孩的出现有关吗?”
“大概吧。”她敷衍地。这位心理医生刚离婚,手指上一圈痕迹是刚取下的,他拿起A4纸看了看。她挑高眉梢,目光被玻璃柜中摆放的奖杯吸引,:“这是什么材质,亮晶晶的。”
心理医生放下A4纸,看着她,低柔地:“你要回答的具体一点,落水和女孩的出现有什么关联?”
“不知道。她总是湿哒哒的,肚子圆不隆冬,头发就像海藻一堆太恶心了。我懒得看她。”
“你懒得看她。”
“我不喜欢水。要不是迫不得已,我才不来这。哦!我真的恨透水了,消毒剂的味道很恶心,不,大海更恶心,坦白讲,我根本不会游泳。”
“女孩几岁了?”
“五岁。”
“你怎么能确定?”
“五岁落的水啊。”突然地,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怒气,高声念出阿蒂尔·兰波诗集时的感觉又回来了!火焰、地狱的火焰猛然升腾而起。“呵,我落水时哈哈大笑的人,折磨我、嘲笑我,看着我在水里抽搐,欣赏我垂死模样而发出欢呼的人,我的亲哥!我要报复他,用火烧他!”
“你用火烧你的哥哥。”
“没有。”她,“我只是瞅准机会,用门狠狠地砸断他的手腕,同时没有受一点惩罚。我很聪明,是不是?”
“之前,你落水的事让他受到惩罚了吗?”
“没有。”
“你没有告诉你的父母吗?”
“我了。”她变得有些恼怒,“受到惩罚的人是我,我是个罪人。妈妈不相信他会干出如此恶劣的事,爸爸是一副冷漠的态度。他们认为自己是一对优秀的模范父母,而我却在卑鄙地报告。我湿淋淋地哭了好久,他们一直责备我,拿手指着我,严肃命令我不许记恨哥哥。”
“你认为他们相信你吗?”
“我根本猜不透!不信我,为什么又要我不要恨他?”
“你恨你的父母。”
“哑巴的愿望是和解,亲近他们。”她摇头,“她只是吓坏了。”
“哑巴是谁?”
“女孩。她是哑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么,落水时,你呼救了吗?”
“没有。我喝了很多水,很多,非常多。我一张嘴水就灌进来。”
冰凉刺破皮肤,水的深处光线昏暗,绿色微微发暗,像掉进深海,她的手臂往上伸,就像要爬上天堂的下了地狱的罪人。无底的深渊吞噬着年幼的躯体。
她的目光始终定在玻璃柜的奖杯上,拿侧脸对着心理医生,一动不动。
“你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是的。”
“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这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不,喜欢一件东西需要什么理由呢。我有一个房间,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会发光的东西,那是我的领地。”
“各种各样发光的东西。”心理医生重复。
她只记得结局了。
心理医生谨慎地斟酌着措辞,出于职业本能,是以一种委婉的方式,清晰地告知——她正在经历人格分裂。
“我不是。”
心理医生没有话。
她理智地结清账,冷静得体,看着他的眼睛:“只要完成她的心愿,她就会消失。”
“女孩的心愿是什么?”
突然地,她的喉咙像入了一根木桩,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