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梨完“我愿意”三个字时， 眼前一黑。

    是伏幽拿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她没有动， 只感觉到唇上又一次令人酥麻的触感。

    她眼前再度恢复明亮时，伏幽已转过身去， 挡在她身前， 面向当代鬼王。

    “作为鬼王却怕手底下人实力超过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伏幽勾唇浅笑着，慢悠悠地，“你这鬼王之位， 我看不如趁早让出来。”

    赵梨轻笑出声，伏幽还真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呢。可他这话， 她也很赞同，像是伏幽成长后的未来鬼王， 实力远超手下鬼将， 根本不屑于关注他们的实力增长， 这才是她心中的鬼王应该有的骄傲。

    海影果真被伏幽激怒， 飞扬的白发似乎都沾染上了怒意。

    “今日， 本座会亲手杀了你。”海影长剑在手， 剑尖指地，冷笑着给伏幽判了死刑。

    伏幽并不废话， 反倒是主动出击，如同离弦的箭般向海影杀去。

    赵梨目不转睛地盯着伏幽，或许是因为早已知道结局，她的心情很平静。

    伏幽的动作看似凌厉，可后劲不足， 再加上二人实力在数量级上的差距，她并不意外两人刚一接触他便落了下风。他能坚持了一段时间，反倒在赵梨的意料之外。

    面前的一切在赵梨眼中都变得十分缓慢，她看到伏幽在躲闪时身形一晃，被海影的尖锐剑气所伤，倒飞出去，重重落在了她的面前。

    伏幽想要起来，却吐出一口血，又摔了回去。

    赵梨飞快地跑到他身边蹲下，扶着他的肩膀帮他坐起。

    伏幽笑望着赵梨道：“过来做什么？”

    他的语气轻松惬意，好像此刻二人面对的并不是什么生死之局。

    “陪你同生共死啊。”赵梨侧坐下，让伏幽能靠着她的肩膀，同样轻松地笑道。

    伏幽含笑道：“好。”

    即便感觉到海影那袭来的凌厉剑气，赵梨也没有回头，只是看着伏幽的脸，想要将他的笑颜记在心里。

    这辈子有这样一个人陪自己一起死，好像也值了。

    当海影的杀招笼罩住赵梨和伏幽时，她身上忽然冒出夺目的光亮，有什么东西从她胸口逐渐显现，发出的光仿佛拥有实质，将海影的攻击尽数反弹。

    光芒散去时，赵梨才得以睁开差点被亮瞎的双眼，她吃惊地发现海影被反弹的攻击得倒地不起。

    她的面前，漂浮着一颗她觉得眼熟的珠子。

    这是……六大珠？！

    复杂的情绪接连涌上心头，她紧紧抓住这珠子，身子微微颤抖，可不过须臾，她便看向伏幽欣喜道：“我们不用死了！”

    她心中的雀跃在看到伏幽此刻的神情时被冻住。

    他虽在她怀中，与她离得极近，却仿佛是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眉眼间的讥诮如此熟悉，又如此刺痛人心。

    她动了动唇，想些什么，却顿觉天旋地转，眼前的所有都在她眼前扭曲，盘旋，她头痛欲裂，忍不住抱着头伏趴在地，手中的六大珠也咕噜噜滚落。

    一只白净的手捡起了六大珠。

    赵梨觉得头痛在逐渐减轻，缓缓抬起头来。

    她并不在秘境中，而是一处充满生机的林子中，几步远外便是一座瀑布，哗啦啦地冲击着底下的石头，水珠飞溅，沾湿了她的衣角。

    再一侧头，她看到了法印。

    法印手中握着刚捡起的六大珠，他正低头看着这最后的珠子，表情似满足又似悲伤。

    能从画卷中出来，赵梨本该高兴的，可如今她却一点都无法高兴起来。

    “为什么……”她仰头看着法印，有太多想问的，反而不知先问什么。

    法印道：“谢谢你，梨。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为了结束这一切，我只能如此。”

    “到底是为了结束什么？”赵梨咬着牙问道。

    “轮回。”法印道。

    赵梨不解地看着他，她让自己的心神都放在这件事上，而不去想别的。

    法印道：“这个世界，每三千六百年便是一个轮回，世上阴气随之盛衰。而我，随这轮回而生，也被困在其中不得解脱。法印，只是我的一个身份罢了，在那之前，每一个三千六百年，我都拥有一个不同的身份，道士、和尚、书生、游侠……甚至连我自己都记不起我曾拥有过多少身份。”

    赵梨呆了会儿，意识到法印在给她讲述的，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每一次当我消灭鬼王后，我便会陷入沉睡，直到下一次轮回开始。”法印面带淡淡微笑，诉着他从不曾告诉过他人的关于这世界的本质，“每一次的轮回，我都会见证这个世界从蒙昧到繁荣，从繁荣到几乎被毁掉。除了我，没人知道这一切。”

    三千六百年太长了，人类的寿命却不过百年，而纸张的保存极难，即使有上一个轮回的事流传下来，也只会被当做上古神话，没人能想到，这世界在不断轮回。可即便有人知道了此事，只怕也不在乎，因为几乎对所有人来，轮回与否与他们并没有关系。

    为此痛苦的人，只有法印。

    “起初，我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我的使命。沉睡一百年，在某处醒来，从弱开始历练，孤独一人，花费三千多年时间四处狩猎鬼怪，渐渐变得强大，最后几乎与鬼王同归于尽才得以消灭他。然后陷入沉睡，等待下一次的苏醒。”法印平静地笑了笑，“很早之前的那几任鬼王，是你难以想象的强大。这世界的阴气有定数，鬼怪数量多了，鬼王自然强不到哪去，为了削弱鬼王，我真是花了不少时间，让这世界的阴气分散。”

    “可是，再如何削弱，我也始终斗不过这‘天道’。这世界的阴气三千六百年一个循环，谁也阻止不了。到这一任，也就是你所认识的鬼王时，我改了主意。既然无法逃脱，那么就让我清醒的时间少一些吧。于是，每次我都只是将他封印，而不是消灭。他会沉睡，直到每一个轮回的结束才会因封印减弱而醒来。我也可以睡它个三千年而不必醒来面对这世界。而这中间的两千年时间，鬼怪的数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我虽自私，却也不是对这世界一点贡献都没有。”

    法印着自嘲地笑了笑。

    赵梨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鬼王只是被封印。这个世界的本质，也确实超乎她的想象。

    “上一次轮回，我遇到了灵蕙。我喜欢她的灵动与善良，在她身边，我感到了久违的平静。”提起上个轮回的爱人，法印的笑容柔和了几分，“我带着她隐居山林，妄图躲过轮回，可还是失败了。”

    赵梨蓦地想起了那个惨死的孕妇……法印这会儿的事，她在掉入鬼王过去的记忆中时曾亲历过。他隐居起来，想要不再搭理这世间事，却依然被找到了，他的爱人惨死，他再次出手将鬼王封印。

    她：“你若真自私，大可以什么都不管，甚至加入鬼王阵营，谁又能把你如何？”

    法印笑望着赵梨，轻轻摇头道：“梨，你没见过当鬼怪多到一定数量时，这世界会变成怎样的人间地狱，才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你如今遇到的鬼尚存理智，也有对以人为食没兴趣的，可到了那时候，低级鬼怪眼中的人类，会是最美味的食物，连鬼王也无法统御。”

    即便是在鬼王的过去记忆中，赵梨也没有见到过太可怕的如同地狱般的场景，确实只能靠想象罢了。

    法印终归还是不忍见人间生灵涂炭，只得深陷轮回。

    法印低头看着掌心的六大珠，就像是看着自己的情人一样温柔：“而有了它，就可以破轮回，再没有阴气的盛衰变化，而我也不必每隔三千年便醒来一回，见一回人间地狱。”

    在听了法印需要六大珠的理由之后，赵梨就明白，她绝无可能向他要来六大珠回家。

    即便法印肯给，她也无法收下。

    见法印收好珠子，赵梨终于将一早就有的想法了出来：“大师，请送我回画卷里吧。”

    法印望着赵梨。

    赵梨咬着牙道：“你应当明白这珠子是怎么出来的……我得回去，有人还在等着我。”

    反正是回不去自己的老家了，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对她来，是在这里，还是画卷中的世界，都无所谓，但伏幽在画卷里，所以她必须回去。对法印来，这个请求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法印取出画卷，然而他却没将赵梨收进去，反倒放出个人来。

    看到出来的那人竟然是伏幽，赵梨根本没多想，面上便先浮现了笑意。

    随后她便见法印温和地对伏幽道：“多谢。”

    ……“多谢”？

    赵梨本想走过去的脚步顿时停下，怔怔地望着前一刻才同她过“同生共死”的男人。

    她看到法印掐了几个印诀，伏幽的气势刹那间便变了，身上受的伤迅速恢复，虚弱的气息再也不见，他变得强大又冷厉。

    她感觉自己这一刻好像哑巴了似的，看看伏幽，再看看法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不出来。

    她什么都明白了。

    伏幽俊美无俦的脸正对着她，她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然而他却面无表情，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她恍惚间想起在画卷里的最后一刻，伏幽那讥诮的神情。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傻不傻啊。

    赵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从来就没有什么伏幽，对吗？一开始就是你。”

    伏幽终于笑了出来：“对，从来就是本座。”

    赵梨的眼眶蓦地红了。

    置于身侧的拳头被她死死攥住，她怕不多用点力气，她会抖得站不住。她可真是傻透了，刚才竟然还想着回画卷世界里去找他。

    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想要质问，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人家这么一尊大神，肯纡尊降贵陪她演这么一出戏，她该感到荣幸才是啊，这世上，哪个人有她这样的待遇？

    法印收起了画卷道：“你们有话慢慢，我先告辞了。”

    “法印大师！”赵梨慌忙跟上去几步叫住他，见他目光柔和看过来，她极力扯出个笑来，“大师，你要去哪儿？”

    法印微笑道：“寻一个乡下，种一块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想要的，从来都很简单。他厌倦了这无止境的一切，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或许会再找一个兴趣相投的女子当妻子，或许不会，只凭他的心意。

    “带上我好吗？”赵梨祈求地看着他。

    法印静静地看着她，随后却看向了她身后。

    赵梨忙恳求道：“大师，因为你，我回不去我的故乡了。你亏欠了我，而我只有这样一个的要求罢了。”

    法印收回视线，颔首淡淡道：“好。”

    她蓦地松了口气，待法印转身，便跟在了他身后。

    身后突然传来伏幽平静的声音：“赵梨，你就这么走了？画卷中发生的事，你不来质问本座？”

    画卷中发生的事？他指的是他进入画卷中，骗她真心让六大珠现身的事吗？

    有什么好质问的呢？反正她又不过他，质问不过是自取其辱，被骗是她自己蠢。其实她最初是有过怀疑的，只是后来他戏演得好，她又被他的皮相迷惑，便犯了蠢而不自知。

    但是，损失最大的人，是他！她不过是信错了人，喜欢错了人，要不了多久，她还是一条好汉，仍然拥有喜欢上某人的能力，但他呢？活该当一辈子单身狗！

    赵梨才不在乎伏幽在不在意当一辈子的单身狗，她自我安慰完后也没有回答，有法印在她觉得很安心，不想理伏幽就不理会，他能把她怎么样？

    法印突然转身，看向伏幽浅笑道：“你最好不要妄动。”

    赵梨停下脚步，伏幽是想拦下她吗？

    她没有回头，只视线微垂，静静地等待着。

    “她必须留下。”伏幽一字一句道。

    法印看了眼赵梨，她的情绪因伏幽这话而产生了些许波澜。

    他道：“我既已答应带她走，便不会食言。梨，走吧？”

    赵梨终于抬起了头，她的眼睛依然是红的，但脸上已带了笑：“好的，大师。我跟他两句就好。”

    她转过身看向伏幽，明明眼睛红红的，嘴角却挂着灿烂的笑，实在怪异至极。

    “无论原因是什么，我还是要谢谢你在画卷中救了我好几次。”赵梨微微鞠躬，又很快直起身来，笑容愈发真诚，“人类的百年寿数于你来不过白驹过隙，等你将来偶然想起我时，我十有八。九早成了一抔黄土，今日一别，当是永别。十分感谢你给了我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相信传给我的子孙听，足以让他们惊掉下巴。保重，圣尊。”

    她眼睛泛红，可之前藏在眼中的难过与委屈通通不见了，弯起的眉眼，与勾起的唇角，一道组成了完美的真诚笑颜。

    没必要闹得太难看，不是么？反正她情绪崩溃也影响不到他分毫，还让他看笑话，何必呢？

    在不在乎自己的人面前闹脾气，是自取其辱。

    伏幽没有话，只那双蓝黑色的双眸中的冷意愈发摄人。

    失落再次席卷而来，赵梨都不知道她怎么能一次次期待那不可能的可能性。

    她再也不想什么了，转头对法印道：“大师，可以了。”

    法印微微颔首，眼神忽然一变，上前一步抓着赵梨的手臂用巧劲往后一带，另一手抬起画卷挡住了伏幽的手。

    “本座不许你带她走。”伏幽冷冷看着法印，语气森然。

    但他却并没有去看赵梨。

    法印眉目依然温和：“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拦住我。”

    回应他的，是伏幽凌厉的攻击。

    赵梨被护在法印身后，看着这两人斗在一处。

    伏幽已不是那个伏幽，可在法印面前，他还是被压着，完全不是法印的对手。

    当伏幽被法印手中的一个圆钵中吐血后退时，在战场外的赵梨突然愤恨地扬声质问道：“你凭什么不让我走？”

    法印停手，目光淡淡地看着伏幽。

    伏幽抚着胸口，深邃的眼眸遥望着赵梨。

    凭什么？

    他不出来。

    这一回，法印带着赵梨离开时，伏幽没再阻拦。

    走到半路时，法印突然了一句：“梨，方才忘记同你了，你现在不是人了。”

    赵梨第一反应是大师你怎么能骂人呢，等回过味来，她惊讶道：“为什么？那我现在算什么？”

    法印想了想道：“与我有点相似，但不完全相同。你曾与水珠融为一体，它改变了你。”

    赵梨急道：“它都出来了，怎么就不能让我变回来？”

    要不然，她不就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了？她觉得当人挺好的，一点都不想变换种族啊！

    法印摇头道：“我做不到。”

    赵梨提议：“那问问水珠？”

    法印很有耐心地回道：“六大珠没有灵智。”

    赵梨无话可了。

    法印道：“梨，你何必如此介意？你的外貌并不会发生大的改变，你的身体会逐渐变得更健康，到你原本这辈子能达到的最佳状态后便会固定下来，永远保持下去。”

    赵梨听得脸都白了：“难道我永远不会死了？”

    法印道：“那倒不是。你的身体依然如同人类般脆弱，若受了致命伤，也是要死的。”

    赵梨这才放松下来，幸好她还有死的权利。若没有死亡，则生存无意义。

    从白天走到天黑，法印和赵梨都要休息吃喝，便寻了块地方休息。

    赵梨这时候终于想起了画卷里的绿，不禁问道：“大师，画卷世界里的那些人……都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吗？”

    法印道：“有一部分是。在复刻某一时期后，往后如何发展，便与当前世界不同了，连我也无法知晓。”

    赵梨点点头，有点像是科幻中的平行世界，从某个节点分开后，便往两条路走去，今后再也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一刻。

    绿还是挺机灵的，秘境已被开，那个鬼王的仇恨都在她和伏幽身上，没道理会拿那么一个鬼开刀，绿应该可以顺利逃脱。她目前肯定不能进去查看，一进去怕是会被那个鬼王给灭了。

    唯一可惜的是她那个背包啊，里面还有她的好几样法物呢！

    赵梨不甘心地问：“大师，我掉在画卷里的东西，你能帮我拿出来吗？”

    法印将画卷递过来：“你可以自己进去拿。”

    赵梨：“您帮我去取一下吧？”

    法印摇头道：“我自己进去，便出不来了。”

    赵梨刚要开口，他又道：“你学不会如同使用它。”

    赵梨：“……”把她的话给抢了，她还能什么？

    当法印和赵梨正在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时，不算太远的堡垒山中喜气洋洋，因为他们的主人回来了。

    白虎趴在洞窟外，抬眼往里头瞧，却不敢进去。它感应到自己主人的突然出现后，便飞奔去迎接他，可察觉到他此刻情绪暴虐，它甚至不敢接近，连大着胆子想问赵梨去向的黑都被它拦住了。它有种感觉，黑只要问出口，就会死得很惨。

    洞窟中，伏幽正阖着双目坐。

    明明该是最平静的时候，他的气息却混乱而暴虐，蓦地睁开的双眼中，冷意如寒霜，仿佛要将视线中的任何物品都冻住。

    一闭眼，他眼前便会浮现赵梨出“我愿意”时的双眸。

    那样真诚纯粹又热烈的目光，让他惧怕。

    惧怕会上瘾。

    所以他将它们遮住了。可那样的目光，还是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脑海。

    洞外的白虎只听得轰的一声，洞窟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