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幼棠番外·浮萍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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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顺元年十月,惠风和畅,是个秋高气爽,雁飞晴空的好天气。

    大楚新立,百废待兴。但即便是仍有无数百姓才刚开始他们休养生息的日子,京城却已然恢复了旧日的繁华景象,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忽然听得公主车驾将至,无数贩行人便匆忙地退向道路两旁。

    铁甲开道,宝马香车,重重轻纱间隐隐可窥见帘后那倩影。纵然道路两边挤满了人,却几乎没有声音,于是马车四角悬挂着的金铃的声响便显得越发清脆。

    若是不出意外,马车很快就会驶离,这条街又会恢复之前的熙攘热闹。

    ——可意外偏偏就发生在此刻。

    路旁忽然冲出了一个穿着一身布衣的女子,那衣裳极破极旧,洗的发白,袖口有着严重的磨损痕迹,只能从领口隐约看出似乎原本是件灰蓝的衣服。

    马车急停,幸得车夫技术高超,未让车中人受到太大颠簸。

    左右的护卫在她冲出来的那一瞬间就将□□架在了她的脖颈两边,把她压倒在地,喊道:“有刺客!保护殿下!”

    那女子好似被吓了一跳,急急高声辩解:“不!我不是刺客!”她一面喊着,一面向马车方向仰起头,眼中有着期待之色:“公主!公主!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您的姐姐刘翠啊!”

    马车中一片静默。长街两侧,人人脸上都是看热闹的神色。

    片刻后,有婢女撩开了几重轻纱,里面那道身影盛装华服,气度雍容。

    “姐姐?”九清公主林幼棠端坐车中,缓缓问道,语含疑惑,“本宫是当今圣上的长女,又哪里来的姐姐?”

    “不……不是……”

    林幼棠瞥她一眼,断了她的话,一字一句得平淡又高高在上:“本宫乃当今圣上之女,中宫皇后所出,承天运圣恩得封公主之爵,赐号九清,取‘四海九州,海晏河清’之意,享食邑千户。”

    顿了顿,林幼棠略微低下头,一双仿佛蒙着空山细雨的眼眸和那蓝衣女子视线相撞,口中出的话却如同坚冰,冷硬非常:“敢问姑娘,何方人士?”

    语毕,林幼棠不再看她,淡淡吩咐道:“走吧。”

    于是护卫们将她丢进人群,马车又缓缓驶动。

    林幼棠依旧静静的坐在座位上,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十指纤纤,肤如凝脂,欺霜赛雪。早年她做林家童养媳时那狰狞丑陋的疤痕,满手的皲裂和伤口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精心料养中消失不见,就像她曾经的身份一样。

    刘家庄刘大伟的次女。

    前朝将亡之时,苛捐徭役贪官污吏层出不穷,民不聊生。她不过四岁,便被卖给了隔壁村的地主林家做他们的三儿子的童养媳。自此之后,骂磋磨不过家常便饭。若不是林家随着旁人一道揭竿起义,若不是随着年岁渐长她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才智,若不是林家在那场天下混战中最终问鼎中原龙袍加身……

    那双素白的柔荑猛地攥紧,指甲刺入掌心,她这才惊醒过来,苦笑一声。

    ——她都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

    天顺二年,高祖驾崩,新帝即位。次年,改元承平。

    承平四年,九清公主正值二八芳龄,圣人亲自指婚,将其嫁与定国公世子苏琅。

    定国公苏诀乃开国勋贵,爵位世袭罔替,在军中的影响力极大;定国公夫人出身侯府,身份尊贵。加之世子苏琅在京中素有美名,文武双全,丰神俊秀,是个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一时间,无人不夸上一声“佳偶天成”,定国公府更是门庭若市。

    是啊,佳偶天成。

    长宁元年正月十五,二十九岁的九清公主林幼棠登上公主府的摘星楼,放眼远眺,凝视着万家灯火,在心底默默念道。

    好一个佳偶天成。

    闭上眼,眼前似乎还有成婚那日的锦绣鸳鸯,满目朱红。

    可她的婚事,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先帝的一场谋划。

    琴瑟和鸣,赌书泼茶之后,便是承平六年那一次精心谋划的刺杀。那一杯香气悠长的龙团胜雪,被她亲手递给了苏琅。

    她还记着,那日苏琅穿着鸦青色的长衣广袖,玉冠束发,同她闲坐在桃树下品茶论诗,然后含笑看着她为他递上一盏龙团胜雪。

    她几乎不敢去看他,递完茶以后便自顾看书,却是许久都不曾翻动一页。

    “卿卿,你能再为我取一本《云外游记》来吗?”她听见他问。

    他还在唤着“卿卿”,这样亲昵的称呼。

    强压下喉头的酸涩,她佯装平静道:“好。”起身时却仿佛有什么预感,猝然回头,但只来得及看见他在一瞬间捂住了脸,轻笑一声:“很丑,别看。”

    她愣在原地。

    是了,他也是如此聪慧的人啊。他怎么会不知道?

    她一时间竟无法动作,只是手脚僵硬地看着他,看着他过了片刻咳出一口鲜血,落在鸦青衣衫上,从红得刺目到渐渐暗沉。

    她慢慢地坐了下来,握住了他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那只手冰凉冰凉,像经年不化的高山雪。

    可是不是这样的,他的手一直是温暖的,在冬日里他握住她的手,她便能感觉到一股暖意从手上流入心间,于是二人便相视一笑。

    她张了张嘴,想喊太医,却最终只能狼狈地低下头。

    她不能喊。

    不是不想,不是不愿,是不能。

    “卿卿……”他又喊了一次,声音沙哑,不复往日清泠。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感觉他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散去。

    一滴泪砸在书册上,晕开了一片墨色。那书上写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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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平六年,定国公世子因病逝世。圣人怜惜九清公主青年守寡,不顾朝臣反对允其大归。另加食邑千户,于永安街建公主府,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自是数不尽的风流景象,更有摘星楼一座,可望尽京城风光。

    数月后,定国公夫妇因年事已高又痛失独子,先后撒手人寰。皇上哀恸不已,连下三道圣旨三次加封,并命礼部厚葬。

    自此,定国公府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真真是一箭三雕的一场好算计。

    长宁元年元宵夜,林幼棠托病未赴宫宴,独上摘星楼,远眺云海叠山,万家灯火。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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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宁四年,九清公主林幼棠于公主府内宴请京中诸位夫人贵女,宴名“浮萍宴”,仿的是旧时曲水流觞的风雅事,只不过托着酒盏菜肴的换作了能工巧匠制成的浮萍模样的托盘,再以浮萍遮于其上。远远望去,只觉浮萍流盏,风流自在。

    便有后人于《风月录》中写:“楚平宗四年,九清公主设浮萍宴,京中传为盛事,家家皆以有浮萍盏为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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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取这浮萍之名做什么?不吉利呢。”

    “就这个名字吧。”

    记我此生如水中浮萍,少无父母,长无夫婿,老无儿女。

    水流如急箭,人世若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