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髓知味(23)

A+A-

    荆屿顿住, 缓缓回身。

    荆姝歪在床边,苍白的脸上带着不清道不明的笑, 略显诡异。

    他合上抽屉,直起身, 许久才“嗯”了一声。

    “她很漂亮, 跟鹿煜城很像。”荆姝梦呓似地。

    “你跟踪我?”

    “没有,碰巧看见。”荆姝笑了下,眉眼间隐约可见当年的明丽,“个子的,像个洋娃娃, 没人舍得伤害她,对吧?”

    荆屿没有话。

    荆姝又笑,眼角的泪迹未干, “正常的, 当年她妈妈也是那个样子。”

    她从不提鹿时安的妈妈,时念的名字, 就好像一个禁区。

    “屿,你退学, 转到这个女孩的学校是为什么呢?”荆姝眼底有雾,遮盖了真实的情绪,顿了顿, 她再度嘶哑地开口,“是要她尝尝你吃过的苦,要亲手……毁了她吗?”

    她到这里, 突然咯咯笑出声来。

    荆屿倏然变色,身侧手握成了拳,青筋绷起。

    “看来被中了,”荆姝似乎十分愉快,笑得肩膀直抖,“算怎么做呢?把她带成坏孩子,被学校处分、开除,混酒吧,跟纰漏称兄道弟?还是要让她跟我一样,未婚先孕?”

    “够了!”荆屿厉声断了母亲。

    荆姝一愣,又笑起来,“我猜对了是不是?”

    “不是。”荆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荆姝只笑,笑着笑着就开始掉眼泪。

    “你睡吧,”荆屿一把将两人之间的隔帘拉上,“我出去走走。”

    里面半晌没有声音,直到他走下台阶,帘子后面忽然传来荆姝的声音,“屿,听妈妈的,不要乱来。”

    难得的,一句清清醒醒的话。

    荆屿低头,快步跑下阁楼。

    夜色已浓,老巷里仍旧时不时有人往来,天气炎热,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冷到后脊梁都发寒。

    那些从来不敢正视的东西,被荆姝不留情面地抖了出来,那样无耻、卑劣,见不得光。

    可那确实是他的初衷,永远不敢开口承认的初衷。

    偶然的,他得知鹿煜城的女儿在隔壁中学念书,是乖乖女,品学兼优,天之骄女。

    每当夜深人静,每当荆姝又带着不同的男人回来,每当他又被迫流落街头,总有个声音在叫嚣,如果当初鹿煜城没有始乱终弃……他们母子何至于此。

    他远远的,观察了鹿时安很久。

    她越是优秀,心里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就越是蔓延,直到那天,悄悄在舞台下看完鹿时安的比赛,意外看见她被人堵在巷里欺负,他想都没想,就骑上路边的机车,搭了把援手。

    接近她,毁了她。

    当初的念头阴暗而简单,却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一点点消散,到最后,连他都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来她身边。

    但荆姝把这不堪给戳破了。

    他突然意识到,和一心信任自己的鹿时安相比,自己有多低劣。

    看向墙边爬满青苔的石块,荆屿的心一沉再沉,闷到快要呼吸不上来。

    “阿屿?”男声清亮,带着意外。

    荆屿抬头,只见宁九手里拿着罐可乐,满头大汗,显然是刚跟朋友聚完,偶然路过。

    “你怎么了?”宁九弯下腰,然后吃惊得下巴都要脱臼似的,“不是吧?你该不会在——”

    哭?

    荆屿躲开好友探究的目光,猛地站起身,“没有,你看错了。”

    宁九欲言又止,最后将可乐递给他,“刚开,我没喝,干净的。”

    荆屿接过来,仰头猛灌,可乐的沫子从嘴角溢出,滴在T恤上,他被呛住了,猛地咳了几声,眼泪都被咳了出来。

    ——这下,落泪总算理所当然。

    十分钟后,两人站在十字路口的天桥上,吹着晚风。

    宁九咽了口唾沫,“……她是鹿煜城的女儿?你转学之前就知道?”

    “知道。”荆屿侧过头,看着好友的眼睛,“我是不是很卑鄙?骗人家姑娘。”

    宁九沉默了一下,“喜欢她也是假的吗?”

    荆屿垂下眼睫,看向从立交桥下飞驰而过的车,“重要吗?”

    “重要。”宁九斩钉截铁地,“不管你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真的喜欢人家姑娘,从今往后都正儿八经地对她好,就不算卑劣,不然——”

    “不然什么?”

    宁九正色,“不然,连我也看不起你。”

    荆屿苦笑。

    “我知道她爸爸薄情寡义,可这跟安安……哦不,鹿时安又有什么关系呢?她那时候还没出生呢。更何况,你自己也了,她父母压根就没有时间陪她,你觉得她过得能比你好多少?”

    这些,荆屿都知道。

    正因为都知道,所以才更为曾有过那样的念头而自惭形秽。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宁九问。

    “那天看见柴贞欺负她,”荆屿缓缓地回忆,“我脑海里一片空白,甚至有谁欺负她我杀了谁的念头。”

    宁九被吓了一跳,看他的神情绝不是笑。

    荆屿抬眸,眼底波涛汹涌,“包括我自己。宁九,如果我欺负了她,我想我也会杀了自己。”

    晚风习习,有车鸣笛而过。

    宁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还好,不用跟你绝交了。”

    荆屿短促地笑了下。

    “真的,”宁九推搡了下他的肩,“人家姑娘是真的在乎你,不然才不会冒着被人三道四的风险,天天跟你一块儿上学放学。”

    荆屿问:“谁三道四?”

    宁九一愣,“你都没听到过吗?学校里到处都在传,你拐了三好学生谈恋爱,还都在议论鹿姑娘几时会被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荆屿越听,脸色越冷。

    宁九觉得情况不妙,连忙住话头,“……没听就算了吧。”

    “为什么是我甩了她?”

    “呃。”

    “为什么不能是她甩了我?”

    宁九觉得好友的脑回路,真的,好奇怪。

    “谢了。”

    “啊,谢什么?”宁九挠头。

    荆屿沉默,然后捏扁了手里的可乐罐,“……可乐吧。”

    “客气啥,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宁九非常睿智地补充了一句,“鹿时安除外。”

    完,就看见荆屿紧抿的唇边,隐约浮出一丝柔软的弧度,然后挥挥手,走了。

    能让他露出这样笑容的人,十八年来也就鹿时安这么一个。

    所以就算荆屿自己看不清内心,作为死党,他也有义务帮他,不是吗?

    *** ***

    英语课。

    李淼一开始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定睛又看了眼,确定那个举手回答问题的人,真是荆屿本尊。

    真是活久见!

    等荆屿站起身,字正腔圆地念完了段落,李淼终于没忍住,夸起了……鹿时安。

    “我就知道谁跟鹿时安同桌,谁就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就是好学生的影响力……”李淼口若悬河,夸得鹿时安抬不起头来。

    荆屿托着腮,眼里凝着笑意,看着她脸直红到脖子,就连锁骨都染上淡淡红晕。

    可爱到,想……亲。

    他飞快地转过目光,强迫自己收起潋滟的念头,好好念书,天天向上。

    被班主任一顿猛夸,鹿时安着实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为了名副其实,她决定再接再厉——于是,课间时间不由分地拉着荆屿去了图书馆,上自习。

    宁九原是来叫荆屿球的,一眼看见被姑娘攥着衣服下摆的好基友,连忙缩在远处摆了摆手,示意拿他当空气就好,不用管。

    于是荆屿就一脸无可奈何地,被鹿时安拖进了这辈子首次踏足的图书馆。

    馆内安静,阳光洒在桌上,书页都泛着金色,每个细节都叫人……想睡。

    荆屿伏在桌上,对着课本眼皮子发沉,昏昏欲睡。

    鹿时安拿笔尾戳了他好几次,最终无可奈何地压低嗓音:“你去挑本感兴趣的书好啦,在图书馆睡觉……暴殄天物呀。”

    于是荆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睡眼惺忪地去了书架之间。

    片刻之后,他回来了,鹿时安好奇地扒开他的手,看了眼书壳,不由得“哎”了一声。

    乐理?

    荆屿拉开椅子,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是不是觉得老鼠的儿子只会洞?”

    鹿时安一愣,声解释:“不是,我是觉得你其实什么都会,为什么总要装不会呢?”

    荆屿手托腮,眉头微蹙,“过来点,我告诉你。”

    鹿时安迷迷瞪瞪地凑了过去,两人之间不过一拳距离的时候,荆屿才哑声:“这样你才会抽空来教我,不是吗?”

    鹿时安一屁|股坐了回去,飞快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听见他的话,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鹿眼圆瞪,比着口型:别乱话。

    荆屿似笑非笑地耸了下肩,低头看书了。

    她不信,可他的是真话。

    无论最终目的是什么,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霸占她所有的时间。

    看了一会儿,余光只见一片纸游了过来,荆屿瞄了眼,上面是鹿时安秀气的字迹。

    【我家有好多乐理书,你要不要来看?】

    他抬眼,只见鹿时安的脑袋埋得低低的,可还是能看见面颊的绯红。

    嘴角轻轻勾起,他起身,从她手里抽出笔,龙飞凤舞地在纸条下方写了一个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