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赵国？”

    原本懒懒散散修剪花枝的鬼谷子动作一顿,很是诧异的回头看了一眼提出这个要求的人。

    秦国当年的武安君白起，杀神之名威震天下,最为著名的莫过于秦赵之间的一场长平之战,坑杀战俘四十万余人,赵国举国男子全部战死长平，赵国元气大伤再也没有挣扎的可能,然而秦国也死伤过半,为了应付这场漫长惨烈的战争,赵国青年男子全部战死不,连秦国自己的将士们也死伤过半，征兵男丁的年纪一降再降……最后战争结束,双方死亡人数共计七十余万人。

    长平之战，血流漂卤，压了其余诸国的气势和信心，也彻底奠定了大秦东出一扫六国的必然趋势。

    但是白起终究还是人,他是秦国之民，是秦国之将，他爱着他的国,也尊重着他的王，可他依然是有血有肉有心有魂的一个人。

    战争要死人，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事情。

    冷兵器的时代,在战场上厮杀中活下来的士兵哪一个不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再加上秦国尚武,奖励军功，所以战场上的秦兵早已习惯了杀人,也习惯了看着自己身边的人去死。

    但是再怎么习惯，单方面的屠杀和战场上的拼命搏杀还是有区别的。

    通常的习惯来，战场上的降兵应当收编自己的军队带回自己的国家，在日后转化为新的劳动力和兵力。

    可长平之战的人数太恐怖了。

    四十万的降兵啊……

    这是一个什么级别的数字？

    ——白起面前，摆着一道难题。

    一来，赵国的降兵他一旦放手让这四十万人尽数回归赵国，那么就相当于归还了赵国的有生力量，短期内可能尚且有些吃力，但是重新回来咬一口甚至联合其他五国攻秦国也有着极大的可能；那么长平之战就相当于白白损耗了无数的人力财力物力，白一场，除了向其他诸国展示了自身的威胁以外，没有任何的实际作用和好处。

    二来，便是粮食。

    战争消耗的，不止是人力，还有物力和粮食，每一次的战争都会有大批量的粮草在一个恐怖的数字内迅速耗尽，而这四十万人降秦的一个主要原因便是白起阶段了物资与粮运，生生耗光了他们的所有物资。

    这群人饿到了什么地步？

    周赧王五十五年农历九月，赵军主力已经断粮四十六天。

    先是可以入口果腹的草根树皮，然后是视如生命的战马，最后甚至到了士兵们偷偷杀死伤病当做粮食……

    ……那便是这人间乱世之中最现实最残忍的炼狱景象。

    为何要降？

    因为想活。

    一旦选择降秦，率先抛弃他们的便是原本的国家；秦国虽然在白起的率领下成为了胜者，但己方士兵所需要的粮草也不是一个数额。

    白起不可能把他们放入秦国的军队，秦国原本征兵的年纪是十七岁以上的男子，但是为了这场战争，年龄一降再降，已经到了十五岁的年纪便要参军；国家经不起这四十万的负累，他也赌不起这四十万的威胁。

    结果只有一个了。

    ……杀。

    连年征战的秦国，几乎是稍稍喘口气儿的功夫就要接着起来，将士不惧死却也不懂生，所谓的乱世战国正是如此——战字，明了一切。

    白起长平一战奠定了杀神之名，也自此与范睢接下了无法解开的仇怨……他承认自己的死和这场战争有关系，和他的名声有关系，和范睢有关系。

    但是秦王自己的意思呢？

    白起一直想问，最后秦王送来的那柄剑，其中又有多少范睢的意思，又有多少秦王自身的默认呢。

    他不会问了，也不想去问了。

    将来的日子，在鬼谷渡过也不错。

    鬼谷子正是因为察觉到弟子的心思，才去把他接回了鬼谷。

    所以，如果白起想要出去逛逛的话，秦国和赵国的地界，大概应当是他最不愿意去的两个地方了。

    一个是让一位意气风发的战神彻底心如死灰的悲伤落寞之地，另一个……

    “……去看看也好。”鬼谷子砸了咂嘴，把剪下来的花枝递到了连素的手里。“别指望这一趟就能解你的心病，你把我的素素当做你逃避心魔的寄托对象我不反对，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别把这孩子给污染了。”

    白起苦笑：“怎么会……”

    “欧呦，那可不一定，”鬼谷子揉了揉弟子的脑袋，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白起：“话回来，你带我的素素去赵国没关系，但是你可要盯着点别让她谁都接触，特别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长得这么好看的娃娃，若是一不心让人抱走了可怎么办……”

    鬼谷子絮絮叨叨的又开始念叨起来，连素和白起面面相觑，彼此都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

    想去赵国并不难，调整一下鬼谷内山的位置就成了。

    长平一战元气大伤，赵国唯一适合让连素去玩的地方大概也只有都城邯郸了，白起收拾完毕后便带着连素出了谷，先是给姑娘换了一身精美的衣服，她容貌秀美精致，哪怕年纪尚幼却也可以轻松看出这是个相当标致的美人胚子，再加上身边跟着的是秦国的武安君白起，那一身气度可非旁人可比。

    白起目光扫了一圈，别的没看见，就看出来多少人的眼睛黏在自家孩的身上死活不撒眼。

    这没办法，长平一战之后赵国国内的男丁太少，不要是征兵了，日常的劳壮力也找不到太多，都城邯郸稍微好些，但普通百姓也只是能维持度日的程度，若是再差一些的话便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孩子们再去外面疯上一圈滚上一身的尘土，回家后一个个都成了灰头土脸的土猴子。

    见惯了灰扑扑的自家孩子，突然出来一个玉娃娃一样白净的漂亮姑娘，任谁都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白起虽然看着闲散悠然的样子，但只要连素稍微走远一点，无论在哪个视线死角他必然会在下一秒抬脚跟上，也让许多试图上前搭话的人不由得退开了。

    当然，失望的不仅仅是那些好奇的人，也有连素自己。

    她在谷中呆的太久了，除了师兄便是师父，再来便是山野之中的飞禽走兽，再好的脾性也要忍不住的，更何况如今的连素，脾气还真的算不上特别好。

    这一次好不容易出谷，后面跟着的还是大秦杀神武安君白起，她接连晃了几个新奇的摊子，摊子上的玩意并不精致，对与见惯了鬼谷子手中精细造物的连素来甚至显得有些过分粗糙，但这些东西胜在新奇，再加上摊主热情无比的吆喝着，姑娘便也跟着有些蠢蠢欲动。

    还没等她伸手，就都被白起给拦住了。

    “想要的话，回去师兄给你做一个就是了。”

    连素：“……”

    连素：“师兄，你好烦哦。”

    白起板起脸：“……哦，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叠声的好师兄好师兄，我站的近了些你就觉得我烦了。”

    连素低头绞着手指，声的嘀咕道：“如果身边跟着师兄，那我还不如不出谷。”

    白起失笑，他想了想，的确，这样一来他们两个都显得有些拘束，素玩不好，他也不好去问自己想问的事情。

    “成吧。”最后白起点了头，撸起姑娘的袖子点了点她手腕上点着的咒文，叮嘱道：“咒文是师父给你的，若是出事记得叫我，不要担心会吓到谁尽管叫就是了，素无论怎么玩都必须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如何？”

    姑娘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好了！等我玩够了就去找你！”

    “等你玩够那我们不用回去了。”白起苦笑不得，最后和她强调了一下时间。“最多便是一个时辰，这袋子里的是赵国的货币，看到什么喜欢的就去买，反正鬼谷最多余的东西就是这玩意了。”

    连素接过袋子，欢天喜地的跑了，白起目送师妹一溜烟跑的飞快没一会就没了影子，稍稍松了口气后，这才转身离开了。

    ……那一战之后，这个国家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很想看看。

    ****

    若是换了另外一个鬼谷中的弟子站在这儿，必然要一句，师妹在山林里的坏习惯，一不心就带到了邯郸城里面来了。

    ……她没好好在地上走路，她在屋顶上。

    这也有好处：寻常人一般没人会抬头看屋顶，她身形纤细速度又快，旁人一眼瞥去只能瞧见个影子，通常会当做哪里跑来的野猫之类的动物。

    邯郸城内的孩子不在少数，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玩的游戏连素看两眼就略过了；她若是凑上前去自然会有一堆孩子见她好看围过来示好搭话，若从连素自己的角度来，她当然希望和同龄人一块玩……

    可最大的问题是，她出身鬼谷，身边呆着的人动辄封侯拜相，随便拿一个拎出去都是翻搅风云的顶尖人才。

    白了，便是她无形之中也是被师兄们养叼了口味，寻常人家的孩子乃至于一般贵族子弟都看不上眼。不要一起玩了，估计让她耐着性子听他们话都是个困难事儿。

    于是她在各家房顶上跑来跑去，从高处俯视着这帮孩子的彼此玩闹的过程，最终的出来一个结论——

    外面的孩子不好玩。

    但就是这样的连素，却也瞧见了个相当有意思的男孩子。

    她蹲在一家屋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几个衣着华贵身上佩带玉饰的男孩子聚在一起欺负另一个瘦弱的男孩子。

    孩子的心性纯粹，喜欢便是极为喜欢，厌恶却也是极为厌恶，这个年龄段的男生本来不该有这种深刻的仇恨，不像是他们自己闹间产生的矛盾，倒像是父辈那里潜移默化感染来的感情。

    他们人的力度倒真像是和趴在地上的男孩子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但是却又明显克制住自己的力气，了一会后这几个子便恨恨地走了，待在上面的连素看了一会，确认那几个子的确走远了不会回来了后，这才轻飘飘的从上面跳到了地上。

    看着得那么凶，地上趴着的子却只是受了些皮肉的轻伤，他撑起胳膊刚准备爬起来，面前就递过来一只白净如玉的细嫩手掌，女孩子特有的柔软轻灵的嗓音软乎乎的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们为什么你？”

    男孩爬起来的动作因为这只手几不可查的一顿，满是尘土和伤痕的手毫不客气的握上了女孩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后就直接坐在了地上，十分随意的揉了揉嘴角的淤青：“他们的爹讨厌我的爹，明面上又不敢对我怎么样便只能私底下过来撒撒气罢了。”

    “哦。”连素似懂非懂。

    “你呢？”这男孩很是自来熟的和她搭话道，“问我为什么挨的都不是本地的人，你是哪里来的？”

    连素眨眨眼，含糊道：“从我家来。”

    男孩一僵：“……好吧，这个回答倒也没问题。”

    他转过头去似乎不想继续话了，可连素突然又对他生了兴趣：这人面容俊秀骨相极好，目光清澈安定，也不是寻常需要忍饥挨饿的百姓家中养的出的那种孩子，连素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破旧的衣服下面是一副明显锻炼过的身板。

    女孩一挑眉：“……哎呀。”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她眼睛一弯，突然从衣兜里摸出来一颗果子递到了男孩的面前：“哥哥，吃果子吗？”

    男孩也不计较，直接拿过来就往嘴里塞。

    连素幽幽道：“你都不怕有毒呀。”

    对方答道：“反正要毒死我的也不会少，而且我饿了。”

    连素一愣，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袋子果子：“那都给你好了。”

    男孩接过袋子，从里面挑出来一个最大的递给了连素：“你自己不吃吗？”

    “不吃。”女孩摇头：“我又不饿。”

    “你这人真奇怪，”男孩把果子咬的咔嚓咔嚓响：“你叫什么名字？”

    “嗯，连素。”连素的眼睛紧紧盯着男孩的侧脸，问道：“哥哥又叫什么？”

    “我姓赵，你叫我阿政就好了。”

    “……赵姓？”

    赵政仿佛不经意的反问了一句：“怎么了？”

    女孩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事没事，只不过师父不让我和姓赢的玩，如果知道了就要当着我的面断对方的腿以示警告。”

    “哦。”赵政若无其事的点点头，心里却狠狠地松了口气。

    ……感谢鬼谷子对这些乱七八糟的细节没兴趣，只记住了嬴政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