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一部分真相
第二日一早, 原温初就去了警备司。
白秀岚自己去投案, 说自己当年害死了原实牧的正房妻子, 也就是原温初的母亲。审讯室里头,白秀岚的面容枯槁, 气色难看, 她低着头, 眼角道道皱纹, 彰显着她的年纪,她低着头, 神色麻木。
“你说你害死了人?”
白秀岚整个人瞧着就宛若梦游一般。
“是。”
“我害死过人, 日夜不能眠, 所以特地来自首。”
她说自己日夜不得眠这句话自然不可信,她其实是迫不得已, 被原温初逼得不得不来做笔录的。
而对面做笔录的还是李沉意, 其实他如今已经升了职, 无需再审讯犯人,但是毕竟白秀岚来自首报案,这桩案子又同原温初的母亲有关系。
所以李沉意方才亲自出马,确保顺利,他捏着钢笔, 然后刷刷地在纸上写下几行字迹来, 隔了数秒钟, 白秀岚方才继续说道。
“我害死的人, 是……”
她的眸光有些游移不定。
“是当年的港城第一美人, 我丈夫的前妻。”
……
屋子里头做着笔录,原温初坐在外头,她身旁有人相伴,陈实默不作声地盯着原温初,隔了好半天,原温初才听见陈实问自己。
“原小姐回来,是不是要去扫墓?”
要是要的。审讯室里头,白秀岚估计一时半会出不来,这案子还有待审讯,而原温初思来想去,则是向外走了几步,她的声音一瞬间都为之变得严肃认真起来,隔了半晌,她才说道。
“是该去扫墓。”
说走就走,她甚至没有再等一等的打算,原温初冷静地开口说道。
“走吧。”
……
她母亲的墓园没有变更过。但是这整座后山似是都被重新翻修过一遍,种植了许多鲜花,一看就下过心思苦力,时时刻刻保证有人浇灌,才能够让花朵绽放得如此生动。
原温初沿着山道往上攀登,这里四周好似被围拢了起来,然后原温初听见陈实说道。
“是殷家家主殷惜。他买了这块地,又把这块地藏起来,不许旁人迁动墓碑进入其中,正因为如此,所以一度搞得怨声载道,但是殷惜他仍然我行我素,没有丝毫要放弃打算的意思。”
原温初听了,神色仍然毫无波澜。
她只是平静地说道。
“大抵是心中有愧才会如此。无须在意。”
她这句话讲得认真,沿着台阶往上走,她母亲的墓碑在半山腰,陈实给她带来了鲜花,她站在墓碑旁边,心里头好似有许多话要讲给她听,但是那些话在这个瞬间又好似突然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告诉她白秀岚罪有应得?
告诉她,她如今过得很好,不再像前世那样是个受气包,不再被人逼得走投无路——她如今比之前风光无数倍,千倍万倍,过得比谁都扬眉吐气。
还是告诉她,她有了一个喜欢的人,她过上她想要过的生活,哪怕是从痛苦之中崛起,但是她也终归成为了她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而不是如同前世那般,仓皇不可终日,自己都瞧不起她自己……
天色阴沉,好似快要下雨。她每每来这里,似乎都是下雨天。
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原温初起初以为是陈实,但是她很快听出细微不同来。不是陈实,那少年的脚步声,并没有如此……如此敲打在人心上,这脚步声给原温初的感觉,是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哪怕踩在松软泥土上头,仍然笃定无比。
她站在原地没有回过头来。
然后原温初听见了那道声音。是天际烟雨,是天青落雾。
“原温初,我猜你应当在这里。”
她不回头,可是那个人却一步步地走到原温初面前来,他的眸光,落在原温初的脸颊上头,然后飞速挪移开来。
大概全港城都想象不到,这个掌控港城无数经济命脉,强大到了极致的男人——居然也会有这么一面。
喜欢到甚至不敢触碰一下。
隐忍到了极致的男人,连那双沉甸甸的黑眸里头的情感,都被他自己按压到了极致,他根本不允许自己爆发出来一丝一毫。
所以他的脸颊如同冰块一般,冰凉无比。
他挪移开眼神,然后原温初听见他说道。
“听说,白秀岚自己去警备司报了案。”
“她的儿子,被她自己亲女儿送去了福利院。原温宁当初把弟弟接回家,是因为她听说,想要有孕,有一个偏方,要接喜。这是她从一个老中医那里打听来的,所以才把那个孩子接回去,等到她自己也生了孩子,她的那个弟弟自然没有什么用处了,不如送到福利院了事。”
原温初静默不语。
这些事情,她自然也打听到了。
殷惜站在那里,他身体绷直,然后他说道。
“原温初,白秀岚同原温宁这对母女,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你开心么?”
原温初说道。
“那你呢。你成为殷家的家主,你开心么?”
“你如今在港城风生水起,人人都说你是商业奇才,所有人都敬畏你三分,你几乎快要能够在这个港城一手遮天——你开心么?”
原本是殷惜问原温初,却被原温初抓到机会反问,殷惜默然不做声,他仿佛呼吸都急促,隔了许久,他方才说道。
“人生在世,开心与否,对我来说,从来不重要。”
“ 我只想要赢。”
“赢了,做人上人,怎么会不开心?”
他顿了顿,说道。
“我给伯母来送花。”
原温初却说道。
“我回来了,日后自然都有我给我母亲送花。”
殷惜碰了一个钉子,这个钉子不软不硬,却足以碰得他头破血流,可是他神色仍然没有变化,天边好似又飘落起下雨,殷惜低低敛起眉目,然后他问原温初。
“既然你回来了,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你回港城,总归是回来做事业。我知道你脾性,不会沉溺在情爱,若是有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可以说给我听。”
这个男人的声音温厚笃定,原温初其实回港从未想过要借用殷惜的力量,只是她犹豫片刻,突然开口说道。
“等等。”
“顾铮洲同你斗得很凶?”
“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查过没有。”
顾铮洲同殷惜在港城都斗成了这般模样,若是说殷惜没有查过顾铮洲的话,原温初第一个不相信。
殷惜其实也料想到原温初一定回张口问顾铮洲的事情。
在这件事情,他毫无隐瞒。
“他的确有点古怪。我怀疑他可能有点邪门——好几次,他都能够做到未卜先知,用运气来解释说不过去。我找过港城风水师,但是暂时摸不出他的门道。他如此邪门,你最好离他远一些,毕竟我如今也不知道顾铮洲的底细到底是什么。”
“他眼下同港城上层社会打得火热,我怀疑他想走的路子很野,我查过他的资金流向,有大量金钱借助影业公司的扩张,输入海外同东南亚,我觉得他不是简单做生意那么简单,你回港城,暂时不要招惹他。”
“顾铮洲很危险。何况,有我同他斗,不需要你上阵的。”
殷惜说的坦率。这些消息本该是绝密,可是他却毫无保留地告诉原温初。
他劝诫原温初不要同顾铮洲斗,但是原温初却只是冷笑,然后她抬起头盯着殷惜的瞳孔看,里头好似有火焰在窜动,殷惜听见原温初说道。
“不要同顾铮洲斗,这件事情我做不到。”
“我自然有账要找他偿还。”
殷惜的神色有些静默。
天色愈发阴沉,好似有雨滴飘落,沾染在他西装上头,打湿了他的衣衫,然后原温初听见殷惜开口说道。
“有账找他偿还?”
“是为了顾铮行么。”
原温初不说话了。当然是为了顾铮行,但是同时也是为了她自己——然后她听见殷惜继续开口说道。
“你果然很喜欢顾铮行。你是不是认定,他是顾铮洲害死?”
原温初抬起头看向殷惜。
“要不然呢。你不要说他是你害的——因为嫉妒,殷惜,这种事情,哪怕别人都觉得你会做,可是我知道你做不出来。你虽然狠,但是有的事情,你的确不会做。”
殷惜看着眼前女孩的脸庞,眼瞳是流火,内里仍然有倔强血勇。港城都说,原温初美得不可方物,所以方才招惹得各方大佬都心动,唯有殷惜才最明白,原温初最为吸引人,从来不是她的脸庞,当然她的皮相的确是人世间的顶级,但是她最动人的绝不是皮相。
是隐匿在皮相之下。
那么一点赴汤蹈火绝不畏惧的勇猛。
他前世遇上她的时候,她皮相已被损耗,整个人那么狼狈不堪,没有绝世妖娆好容貌,没有婀娜多姿的好身段,只是那样一个原温初,仍然能够让人一眼就心动,就是因为她眼中的那点不甘心的倔强之意。
那是比一副好皮囊更打动人的东西。他在她眼瞳之中,仿若看见他自己的影。
俯首看众生,众生皆汲汲营营,为琐事奔波忙碌,只是有的人,胸膛里头藏得那么一点动人,那种不凡之气,骗不得人的。
殷惜沉默半晌,他轻声说道。
“原温初,顾铮洲我来斗。”
眼前的女孩脸颊仍然冰冷,是一个冬日的霜雪凝固成冰山雪野,铺天盖地在她脸颊,眼眸里头弥散开来,然后她说道。
“不。”
“你不懂。有的事情,我得自己做,才能够安心。”
“我要报仇,谁也代替不了我的。”
殷惜看着她的脸颊,这女孩的雷霆手段他大概能够猜得到,毕竟把人逼到走投无路,并不是他殷惜一个人的专利。
只是他凝望着原温初的脸庞,然后才轻声说道。
“好。”
“原温初,是不是所有害过你同你在乎的人的罪魁祸首,都不会有好下场?”
原温初答得不假思索,几乎没犹豫过。
“对。我为何要让这些人风光活着,有好下场?”
殷惜盯着她带着野性难驯的眼,觉得眼前的绝美女人,像是一把出鞘利刃,她是刀子,从刀鞘之中抽出来,就能够让人鲜血横流。
前世他觉得原温初不够狠。
每每叹息她的柔软。
只是如今她足够狠了,他心里头却好似荡漾开更加复杂的情绪,他收回眸光,低眉敛目,然后他说道。
“那按照你心意所为吧。原温初,我知道你会成为这世上至璀璨一个。”
他转身向外,陈实握着一把伞上来,他给原温初撑伞,原温初脊背挺直,她凝望面前细雨,然后她提高了声音。她朗声说道。
“走吧。我们该回警备司了。”
她回去要看白秀岚的口供,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内容。
……
李沉意匆匆走出来,看着坐在外头的原大小姐,表情有些复杂。
反而原温初表现得比他轻松许多,她抬起头凝望李沉意的脸庞,然后开口问道。
“结果如何?”
李沉意唯恐她接受不了,倒是她表现得比他这个审讯的警官还冷静。
“的确是她吧?”
李沉意点头,他想了想,补充说道。
“的确是白秀岚对你母亲下毒,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供认不讳。她当年为了上位,的确做了恶事……诶。这案子还在调查,回头若是有进展,我会通知你。你不如先回去休息一番?”
原温初却没有急着点头。
她站在原地,审讯室外头的墙面雪白,但是上头却沾染了一点点的红色油漆,瞧着如同鲜血一般,灼眼得很,原温初盯着那么一点红色油漆看得认真,然后她说道。
“我想点事。”
李沉意点头,他还有其他事情,自然匆匆去忙碌。
而原温初坐在长廊外,她脑海之中浮现而出的却是许多前世的记忆,当年她不明白的事情,如今却好像隐约摸到了些脉搏。
虽然现在看,好似也没有那么重要。前世再不堪,对于她而言也已经过去。
但是原温初自己心里头的那口郁气,却终归缓缓释放,她低着头,地上不知道被谁打倒了一滩水,她突然想到了前世她坐在警备司里头仓皇无措的模样。那一年……她同样二十二岁。
原家银行不再盈利,欠了一屁股外债无数。原温初心力交瘁,父亲重病,白秀岚咄咄逼人,原家的财产都被转移一空——
那一年,她坐在警备司里头报案,无人理睬她,她很狼狈,也很难过。她还记得那一日外头下了大雨,她忍着心头的难过从警备司走出去,汽车穿过长街,她的鞋被激起的水流打得湿透,她脱了鞋光脚走在地面上。
不过那不是最狼狈的时候。
她后头最狼狈的日子,租住在村屋,父亲已经病逝,她欠了巨额债务,是真正走投无路,仓皇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殷惜出现在她最狼狈的时刻。原温初低着头,她默不作声地抿了抿唇,然后她站起身,向外走去。
原温初当年并不理解,为何殷惜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她不明白,殷惜当年图什么。
她当年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贪图的地方了。
连美貌都没有。
当年的原温初,没有富贵气势,没有养尊处优,什么都没有,狼狈成那样,哪里还有什么震慑人心的美貌可言,可是殷惜出现的时候,虽然讥讽,却还是给了她一条生路。
尽管最后那条生路也没有走通,但是那也不是殷惜害她。
是前世她自己实在是承担不住,没有支持到最后。
她前世不懂,白秀岚同原温宁这对母女如何便能够如此狠,如今她明白过来,她们早已经如此狠厉,从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更不是因为原家败落,从一开始,就不存善心。
恶毒藤蔓上头,如何能够结出好果?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往外走去。
警备司门外又停留了一辆黑色小轿车,有人就站在那里等待着她,恍惚之间好似一切又恢复到两年前那般,只是从青涩变得成熟的那个青年抬起头看了一眼原温初,然后对着她勾了勾手。
“我载你兜风要不要?”
“去去晦气。”
原大小姐看着他那张脸庞,果真晦气一扫而空。她走过去,问他。
“去什么地方兜风?”
这青年眉头挑起,他的语气倒是显得很有架势。
“什么地方?你怕了呀,不敢上车?”
原温初直接拉开车门坐上去。
“随便你去什么地方。”
她这么坦然,反而让对面的青年神色略微有了几分变动,他盯着她的侧脸,高挺鼻梁,眼底那副镇定自若安之若素让人觉得诧异,他犹豫了片刻,主动开口问道。
“你不怕我带你去的地方……对你不利?”
原温初却勾了勾唇角反问。
“有什么地方值得我惧怕?”
“开不开车?”
她比这青年还飒还野,这青年眼中异彩连连,看着她眼神亮得出奇,倒是没有半点犹豫地直接一脚踩下油门。
汽车猛然之间发动——发动机轰鸣,风吹动着原温初的发丝,原温初的发丝飞扬,这阵风吹拂过她脸庞,胸膛之中的郁气随着呼吸直接烟消云散,她眼中仍有星星点点波澜涌动,微光落入她眼底,好似星辰坠落大地,她说道。
“常星野,你带我去哪里,我都不怕。”
她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怕。有他,更不会畏惧。
而那青年笑着说道。
“你哪里都不怕么?”
“若是可以,我倒想带你浪迹天涯。”
“我心动的女人,我要带她看遍这世上的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