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没有用,所以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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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温初抵达港城的时候,是凌晨时分。

    码头这个点却仍然是灯火通明, 比任何其他地方都要热闹。

    陈实大概这一次不会出现在码头迎接她了。

    原温初不知道陈实要去做岚帮新龙头, 但是她下了船之后, 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因为来接她是郑尧兴,他的嘴巴不是一般的快,有什么话便直接当着原温初的面说,原温初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岚帮龙头?”

    这大概……就是旁人口中的蝴蝶效应了吧。

    原温初之前倒是当真没有想过,岚帮新的龙头会是陈实, 但是这对于她而言, 当然算得上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

    沪城有顾铮行同陈实的话,很是稳当, 当然前提是他们两个不要打起来。

    郑尧兴瞧着同两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他倒是盯着原温初看了一眼, 似是感叹得很。

    “原大小姐瞧着,比两年前更美了。”

    眼前的原大小姐,风华极盛,像是出鞘的利剑,这么锐利的一个美人,难怪放眼整个港城, 都好似没有人能够降服得住。

    原温初挑了挑眉, 她说道。

    “一副皮相罢了。”

    旁人做出这样的姿态, 未免太高傲, 但是她这样说, 却又极为理所应当, 她美名远扬,但是原温初根本不会因为美貌所困。

    她本来也不是依靠这张面容混迹世间的。

    玉落坐在她身旁,乖巧得很,就是个学生样子,反而是原大小姐,眼底有神,她问道。

    “殷惜让你来接我?”

    郑尧兴犹豫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他伸出手在自己的头顶挠了两下,然后原温初听见郑尧兴开口说道。

    “不是,爷没提这一茬,我若不是从陈实那里打听过,我也不知道原大小姐你今日归港。我来接原小姐,一是小陈爷他不在,二是我自己也惦念着许久不曾见过原小姐你,所以想要瞧瞧原小姐罢了。”

    郑尧兴的语气,透出几分谨慎来。

    当年是他领陈实入门,但是如今陈实已经发迹,他再把他当成跑腿跟班显然不合适,如今他已经腾龙在野,所以郑尧兴还是想着管他叫一声小陈爷更好。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其实……郑尧兴起初也想过,为何是陈实有这个机遇,能够从跑腿一跃而成港城如今举重轻重的大人物。

    明明他先入行,跟着殷惜也早,但是码头归了陈实。

    但是他这种不甘心的念头,很快便也收敛起来,他虽然心中不甘不愿,但是他更加明白一个事实,如同陈实那般的人,当真是百万人中无一个。

    他有他的机遇,羡慕不得。

    而且陈实那个小子不是一般的搏命。

    他走这条路,站得越高,风险越大,危机四伏,是当真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随时都可能暴毙的结局。

    他走这条路,根本就没有图过安稳收场,当真他处于陈实的那个位置,未必有魄力踏入那个位置,做出那些决断。

    想到这里,他也就心平气和。

    反正他郑尧兴如今混得不错,黑白两条道通吃,旁人见到他,念及他给殷爷办事,难免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想到这里,郑尧兴立刻心中平顺不少。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原温初,随意开口问道。

    “去原家?”

    原温初想了想,说道。

    “先送玉落去法华学院。”

    ……

    车停在法华学院门外,玉落拎着箱子走下来的时候,路灯已经明亮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路灯阴影之下,却突然闯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玉落吓了好大一跳,她险些叫出声,这道人影却飞快地走到她面前,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脸,玉落只感觉到自己呼吸都乱了一拍。

    那个青年,面容颇为俊朗,只是他穿着衬衫,头发却是乱蓬蓬的,瞧着乱七八糟,但是却更加增添了几分可以信赖的憔悴感,他走到玉落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玉落,玉落听见他声音之中,都透出强烈的情绪来。

    灼热,滚烫,好像是绵长思念。

    然后他一把抱紧了她,玉落紧张无比,她的身体绷紧,感觉呼吸都急促了,而对面的人则是低下头,他贴近她的耳垂,低低地说道。

    “我等了你很久很久,我想你一定会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说,一刻也忍不了。”

    是殷则虚,他声音听着,极深情。

    “玉落,我们别吵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我们和好。我满脑子都是你。”

    ……

    原温初当然不知道殷则虚听了顾铮洲的撺掇,果真去找了玉落,想要学顾铮洲的那一套,去套路玉落。

    片刻之后,她已经坐在自己的宅子里头,她坐在沙发之上,脸上没有丝毫辗转跋涉的疲惫之色,而她的手掌心,则是多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她入门坐下来之前,从信箱之中取出来的,而这封信的来历也有点特殊。

    居然是从警备司寄过来的,这倒是显得很特别,有些意思。

    原温初的指尖缓缓地摸过信封上凹凸不平的印痕。

    李沉意给她的信件,里头的内容却很耐人寻味。

    因为,这封信,其实等于是白秀岚口述的,她要见她,她说,她还有事情没有告诉原温初,她要原温初去警备司一趟,她有话要讲。

    她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了□□,估计很难再出来,她弟弟白泰仁因为抽大烟又搞不得钱财维系,如今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听闻早就没有了下落,也许已经死在哪个贫民窟之中。

    原温初也懒得再打听这些烂事。

    在她眼中,这恩怨已经算结束,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白秀岚居然还要出来跳动。

    她想了想,抓住这封信,打算去警备司看看,白秀岚还能够不死心地说什么,她都已经这么凄凉,不留些力气多活几年,还想要折腾什么幺蛾子?

    ……

    警备司里头光线昏暗,外头隐约有脚步声同交谈声,这里一般要隔很久才开放一次,原温初的运气不错,今日能够探访重刑犯。

    她隔着玻璃同铁栅栏,瞧见白秀岚被人带出来的时候,她几乎是有些震惊的,心里头更大的念头是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白秀岚比她印象之中又苍老狼狈了很多,她低着头,满面风霜凄苦,原温初想到当年她身穿旗袍神采飞扬四处赴宴,也不禁感叹她也有今日惨淡下场。

    白秀岚坐在她对面,她很不自然地伸出手拨弄了两下头发。

    然后原温初听见她说道。

    “我知道你恨我是应当,不过我找你,是告诉你——你除了我,还应当恨一个人。”

    她这么一说,给原温初的感觉是老生常谈,她皱起眉头,隔了数秒,她好似连呼吸都没有急促一下,波澜不惊地说道。

    “殷惜?”

    白秀岚的眼神已经多了一点歇斯底里的意味,然后原温初听见白秀岚说道。

    “不错,你应当恨他才是!当年若不是他给我分析,现身说法,死了母亲的孩子多么可怜,让我给宁宁打算找出路,我怎么会再去勾引你的父亲?当年我和他母亲同样做舞女,他母亲后来病死,他凄凄凉凉一个人,他要去找殷家报仇,却没有门路。他让我进你们家,就是因为你们家同殷夫人是亲戚!只有我拿下你父亲,才能够把他推荐去殷家做管家!”

    “否则他当时的身份,怎么可能接触得到殷家的人。又怎么做得到管家的职位。这一切都是他的谋划,你若是不相信,可以叫来殷惜,我亲自跟他对峙!”

    白秀岚的声音里头,透出强烈的怨毒之气,那股怨毒之气深深地纠缠着她,让她容颜一日丑陋过一日。

    毕竟相由心生,她如今落在泥沼里头,一生注定凄苦,在监狱之中度过,她更加瞧不得旁人能够风光一世。

    “他殷惜算什么好人?当年是谁在我面前发誓,说日后掌控殷家之后,必定保我一世做原太……又是谁当年说我的恩情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他母亲病死,还是我拿接待客人的钱财,给他母亲买了一小块墓地。他当年累得吐血,过得人不如狗的样子我还历历在目,他挨家挨户去求,可谁肯帮他一个舞女的儿子!”

    “都是我,是我白秀岚。”

    白秀岚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脸颊。

    “都是我当年多事,发过一次善心,给他收敛他的母亲!”

    白秀岚的笑声极为惊悚,听上去好似在哭泣一般。

    “他怎么可以帮你,把我逼到这一步田地?哈哈哈……他殷惜也不怕天打雷劈么,可笑的是,他明明也是我的帮凶,他当年出谋划策的时候可没有半点犹豫,如今怎么改头换面做起好人来了,他怕的是什么我一清二楚,我偏要把一切挑开……说得清清楚楚!”

    “他殷惜,就是一条野狗豺狼!当年他怎么做上殷家的管家,他全都忘记了么?当年谁给他母亲买的棺木,他忘记了么?”

    “他发誓,若是日后对不起我,不帮我谋划,夺得原家的一切,他就天打雷劈。”

    “他自己倒是好,如今倒是风风光光的港城大鳄了,可是我就要看他死无葬身之地!”

    “我就要看他的报应!”

    白秀岚的声音凄厉痛苦,像是有人用指尖用力地划过玻璃,听上去刺耳得很。

    她神色凄惨,好似愁风苦雨。

    原温初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白秀岚的这番话出乎意料,可是她冥冥之中又好似猜到了三两分,所以倒也没有想象之中那般吃惊。

    白秀岚看着对面的原温初,一言不发的姿态,她似是嘲讽无比地说道。

    “原温初,我知道殷惜为什么要帮着你打压我,为什么一定想要让我闭嘴,他应当恨不得我死掉吧,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他当年是被我引荐去的殷家,当年是他帮着我去原家,当年更是他告诉我……我只有坐稳原家太太的位置,才能够拥有我想要的一切……”

    “你的母亲,等同于被他间接逼死!”

    “所以他怎么敢让我多说一个字?他当年根本没有料到,他日后会遇见你,会对你心动。他殷惜什么都不怕,可是唯独怕你恨他,怕你恨他恨得死去活来!”

    白秀岚的声音那样锐利,可是原温初还是无动于衷。她坐在那张冷冰冰的凳子上头,胸口好似一口气息缓缓地荡漾着,有些事情她忽然想明白了,原来……

    原来是这样啊。

    殷惜的古怪态度,好似有了答案。

    这不难猜……听白秀岚这么讲,一切又好似顺理成章起来。她的前世……原温初蹙眉,她的脑海之中隐约浮现出一些破碎的画面,连带着她整个太阳穴都有些刺痛,她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穴位,神色却仍然冰寒,她似是坐在冰封王座上的雪地女王,整个人岿然不动。

    反而是她对面的白秀岚,被胸口的怨气驱使,说出更多话语来。

    “原温初,你以为你这样的人,会被人真心实意地喜爱么?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接受你的本性,这世上的男子,就如同你的父亲那般,要女子温柔如水,小意温存,那些人说是喜欢你,不过是爱慕你皮相,贪恋你容貌,可是没有半点真心,只想要恣意玩弄你。”

    “你算斗赢了我又如何,即便是殷惜那样的男人,也不过是对你见色起意……原温初,你这样的女子,注定要孤苦一生的!”

    白秀岚眼中,这是恶毒诅咒。

    可是原温初听见她这番话,眼底却掠过一丝淡淡的讥讽之色,然后原温初平静说道。

    “可是我又不是为了男子而活。”

    白秀岚的话很可笑,是因为她一直想要竭力依附谁,抓紧谁。白秀岚看着她平静眼眸,觉得错愕难言。

    “你不去找殷惜拼命么?他害死了你的母亲!”

    原温初说道。

    “每个人做错的事情,都早晚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只说了这句话,便站起身向外走去,而白秀岚看着她不假思索便要远去的身影,一时之间心思慌乱到了极致,隔着玻璃,都能够听见她近乎撕心裂肺地叫喊着什么。

    “原温初!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原温初!你给我回来,你别走!”

    但是她却还是关上了那扇门,她想,她日后应当不会再来看白秀岚了。

    她走出警备司的走廊,瞧见外头的日光投下一片淡淡光影,走廊尽头站了一个人,让原温初的眉头忍不住皱了一下。

    那个男人身材颇为高大,穿着黑色西装,站在走廊尽头下,日光落在他西装之上,他转过身,看着原温初神色一片平静,毫无波澜可言。

    原温初没有说话,她向前走去,本来是要同他擦肩而过的,却听见他开口说道。

    “我可以让她悄无声息地人间蒸发,让她病死在牢狱里头,这样,她绝对不会有机会再找你,跟你开口说话,有的秘密,也就永永远远成为了秘密,不会再有人知道。这样的做法,对于我而言,最为有利。”

    “毕竟,没有谁会在乎,她是不是还活着。连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恨不得同她立刻撇清干系……她活着,也极为可悲,没有谁在意她。她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但是男人是靠不住的。”

    原温初听着殷惜的话,她其实本来不打算同他有任何交流,但是她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然后她问殷惜。

    “所以……”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杀了她,为什么要让我知道真相?”

    殷惜摇头,他盯着对面的原温初的脸颊,两年过去,她比两年之前更加美丽了。

    记忆之中,那个狼狈不堪,斗志被消磨到极致,感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损耗一空的原温初的模样逐渐淡去,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楚。

    如今的原温初,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如同前世那般狼狈。

    她再也不会如同前世那样穷途末路。

    她无需等待着被谁拯救,如今的她,足可以拯救世人。

    殷惜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

    “真相就是真相。我虽然追求利益最大化,但是我却很奇怪的不想要欺骗你。而且……我想,你终归有一日会自己想起来的,这件事情,你曾经就知道,如今再度想起来,也不奇怪。”

    殷惜同原温初都知道,对方是重来一次的人。

    他们彼此交过底,看的出来对方同前世的区别,自然也就推测得出,彼此都是重生者的真相,而且他们太过聪明——有的时候,甚至像是在照镜子,看到另外一个自己。

    原温初低头,她的眼底仍有嘲讽冷光,她说道。

    “你知道。她说的真相,会让我不会放过你。”

    殷惜嗯了一声,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有些话,我想要亲自说。自然,人做错事要付出代价,我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伤害你不是我本意,我只是……向上攀爬的路不得已抓紧一切机会,这些机会,有的不甚光明,有的伤到旁人,但是重来一次,我也不后悔,因为我殷惜就是这样不够体面光明的人,而且……”

    “我一定要做人上人,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他可以不要良心。

    因为良心不可能让曾经十几岁的那个少年殷惜过得更好。

    踩着别人尸骨才能前行,这个世界上的资源就这么多,他崛起抢占一块,别人就要少一块,怎么会容他。他若是不去殷家,他今日连跟原温初面对面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不论对错,人想要一样东西,就要承担代价——尽管那代价惨痛到让他前世终其一生痛到胸口血肉模糊,他低下头,开口说道。

    “我没有想要害原太,但是白秀岚在原家地位稳固对我有好处,这样她才能够找机会让我接近殷家。”

    “我那时候受过她的恩德,她帮我埋葬了我母亲。她找我问,怎么才能做人上人……”

    “我知道,她唯一做人上人的机会,就是做原太。”

    殷惜抿了抿唇。

    那一年的少年,不会想得到他后来会遇见原温初。

    他只是想要报仇,他母亲死的时候,他就发过誓,一定不可能一辈子做个街头小混混,所以他一定要找一切机会往上攀爬。

    白秀岚跟他,说起来,都是相似的野地游魂,他让白秀岚去原家碰运气,然后后来原太身体颓败下去,最终郁郁寡欢而亡。

    白秀岚上了位,做了神采飞扬的新原家太太,将他引荐去了原家的亲戚殷家,让他得了信赖。

    他一点点从管家做起,然后得势。

    夺下了整个殷家。

    一步都没有错,踩得很稳当。

    但是有的事情,殷惜谁也没有告诉,比如他当年给母亲迁坟之前,他就不止一次偷偷去过前任原太的墓园。

    他不敢送花,只敢远远看着,磕三个头,头顶撞在石头上头,头破血流,他咬着牙转过身,告诉自己,就算没有他,白秀岚找旁人一样下得了手——可是他终归是心意难平。

    在原温初正式见到他之前,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其实都偷偷提前见过她。

    失去母亲的大小姐,坐在车上,面无表情的脸颊,明明是让人怜惜的失去至亲的少女,神色却倔强到了极致。

    她从来都是带刺玫瑰,痛到了极致也不会喊痛更加不会掉眼泪。

    他偷偷站在街角,看着那个骄傲到了极致小姑娘走入原家大宅,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关心她,但是绝不是因为她长得美。

    她同他一样。

    都没有了母亲。

    他说他不记得他自己的母亲,是谎话,他母亲死的那一日,他看着她一点点没有气息,她的手掌心一点点地凉下去,而他死死地攥住自己的母亲的手掌,浑身颤抖如筛,眼泪却流不出来。

    谁能帮他呢,谁也帮不了他。

    殷家么,殷家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他是石头缝里头的一捧野草,也是地上被人践踏的烂泥巴,他是最卑微,活的最苦难的那一波人。

    那一夜多痛苦多难熬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站起身,像是个游魂,昏暗的破屋里头连一盏灯都点不起,他挨家挨户去问,邻居躲避不及,直到带着孩子的白秀岚,看着他,大抵是想到自己的处境,又勉强顾念着往日情谊。

    而且……白秀岚至少在原实牧那里捞到了些积蓄,所以她才帮着,置办了葬礼,买了一小块墓地。

    她不是多么善良,只是……她大概那时候,觉得她同殷惜的母亲,乃是同一种人吧,所以处于悲悯,亦或者对自己的感慨,所以才买了一小块墓地。

    这样的恩情,的确对于殷惜而言,是很重。

    后来他帮她上位。

    她送他去殷家做管家,两个人成了隐秘的盟友。

    再后来,原温初的母亲死了。

    白秀岚得到了自己的想要的东西——他却还只是殷家的管家,白秀岚不耐烦他这样的没出息,认为他无法得到他该得到的一切,同他逐渐断了联系。

    而他……大概是处于心底那么一点微弱的惭愧同自责,他偷偷关注那个精致骄傲的少女,看着她一日日成长,知道她是原家大小姐,也知道她美得惊人,知道她咄咄逼人的那层盔甲是为了保护自己,知道她经常自己一个人去墓园。

    他偷偷地看她那么多眼……起初是什么追究已经已经没有意义,但是他赫然醒悟他对她心动过的那一刻,他已经知道他自己输得彻彻底底。

    他只喜欢赢。可是原温初面前,他没有赢面了。

    他间接害死了她的母亲。

    为了自己往上爬。

    他害了她。

    ……

    原温初看着对面的男人,他站在那里,神色寂静,他好似心如死灰,脸颊之上也是一片凉色,几乎凉透人的心扉,然后原温初听见对面的男子开口说道。

    “你若是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他没有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余地。

    的确,不论有什么隐情也好,苦衷也罢,事实就是他间接害死她母亲,他害她童年惨淡,她的苦难,多半都是因为他殷惜而起。

    他欠白秀岚一份人情,因为白秀岚当年帮忙收敛他母亲尸骨,给他母亲魂魄安身之所。

    他的确说过,日后不会为难白秀岚,可是他说过的话不算数了——他说的话,本来就不算数。

    没有谁规定,一个人说过的话,一定非得算数的,商界之上,撕破协定是常事……何况他两世为人,从来没有哪一世做过好人。

    他是恶人,是穷凶极恶的歹人,他自己都认这一点。

    原温初盯着他的脸庞看,她说道。

    “殷惜。”

    对面的男人沉默着不说话。

    他无话可说。

    然后他听见对面的原大小姐说道。

    “别再见我,你不配。”

    殷惜嗯了一声。

    原温初看着他默不作声的样子,她说道。

    “如果我让你捐掉所有家产做善事,你愿意么?”

    殷惜看着她的脸庞——他摇头,然后他说道。

    “我们还是做仇人吧。”

    他用心良苦得到的,不就是那些东西么。

    原温初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

    “也好。”

    “那便是死敌。”

    然后她同他擦肩而过,就像是一场漫长无尽的春雨落下,淅淅沥沥雨打风吹,殷惜想他一个没有心的人,自然无所谓一颗心千疮百孔了。

    很多年前,他在墓园里头偷偷瞧见那个咬牙不哭的小女孩,他想,她真苦啊。

    可惜他自己……从头到尾,也什么都给不了这个很苦很伤心的小姑娘,因为她再辛苦,她也比他富有,没有母亲,她还有父亲,有万贯家财。

    可是他是当真什么都没有。

    他连花都买不起,他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又如何呢,他也那么苦,怎么可给她哪怕一点点的安慰。她是天上的星辰,是遥不可及那颗星,她穿着昂贵的洋装从车下走下来,手里捧着昂贵的进口矢车菊,眉眼精致仍然是绝顶不可触碰的人,而他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求来的,是狼狈的一束卑微野花,不敢递在她眼前。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卑微。

    卑微入了魂魄,是他一辈子都无可赦免的罪。

    前世后来又过了很多年。久到他后来发迹,这一次他什么都拥有,拥有长街,拥有高楼商铺,拥有银行股份,拥有无尽盛名,然后他在街角,见到穷困潦倒的原温初,他并非一时怜悯,更不是恻隐之心大发,他带她回去的时候,是想,风水轮流转——这个小姑娘,这一日也当真可怜,而且……

    他深知,他终于可以高高在上的,表达自己的怜悯。

    曾经他自卑过,后来他面对她,总还是自卑。

    她以为他居高临下看她笑话,可是他知道自己可怜又卑微,在这个大小姐面前,他一无是处,还是如同当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她过得那么辛苦的时候,他没有雪中送炭,后来自然也不会再锦上添花,他只是看着她跌落尘埃,看着她憋着胸口的那口气爬起来,看着她一点点地努力认真地想要重新挽救原家,他只是做了她生命之中的看客。

    不敢接近,不敢触碰,不能亵渎。

    后来她一跃而下。

    他终其一生再也等不到机会对她说一句没说出口的喜欢了。

    他……

    不敢喜欢她。

    因为他不配。

    原温初说的对,他不配,他前世做的不好,他自己很清楚。

    这一世……

    也并没有好到何处去。

    原温初的影子逐渐从他面前消失,殷惜在脑海之中反复问自己,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这条路么,还是宁肯不报仇不报恩,只是安安心心的做个普通人,一辈子混迹在那些小巷舞厅,一辈子都看不到上层社会的风光,品尝不到做人上人的滋味?

    他会不会甘心?

    他现在后悔么。

    殷惜在脑海之中反复问自己,可是他明白,他不会后悔,因为后悔无用,所以不能后悔。

    他盯着窗台斑驳的影子——他想,他从不想做好人。

    前世不想,今生不想。

    可是重来一次,原温初居然还是个好人。

    哪怕凶狠无数倍,凶神恶煞的少女,胸口仍然藏了一口暖意,给她终生妥帖前行的勇气。

    原来……尘世真的有人,能从黑暗废墟里头重建自己,能从旷野冰原里头开出鲜花,能……经历过无数恶意之后,做个有手段保护好自己的好人。

    ……

    原温初走出去的时候,因为方才的不痛快,她连殷惜的手下郑尧兴都不想见。

    正好看见李沉意上台阶,她走过去,开口提出自己的请求。

    “送我去墓园可以么?”

    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去看看她的母亲了。李沉意正好刚刚结束公务,无事可以忙碌,自然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下来,他去开车,原温初坐在他车上,意外发现他开的是一辆不大符合身份的破旧古董车,然后听见他说道。

    “我同家里头彻底闹翻了。这份工大概也做不了多久,家里对我很失望,要驱逐我出族谱,自然也不能再给我提供机会向上攀爬,我想着与其受气窝囊,不如不走政界路,换一条路一样走得通。”

    他说得好似轻轻巧巧,但是需要知道,他家中给他安排的那条路何等坦荡,正因为如此,所以下定决心拒绝那条路的诱惑,又需要何等强大的勇气。

    原温初点了点头,她觉得李沉意肯下这样的勇气才配得起孔青雀,而李沉意则是看向她,他说道。

    “原小姐你呢?”

    原温初的声音带了点淡淡的疑惑不解。

    “嗯?我什么?”

    李沉意的眼眸盯着她的脸颊——他神色里头带了好奇,然后李沉意开口说道。

    “原小姐,青雀讲你身旁那个人来路不明,要不要我找朋友查一查?”

    原温初这才明白过来李沉意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想要笑,顾铮行如今披着马甲,谁看他都不像是好人,就连郑尧兴的话语里头也明里暗里地提醒她,不要比顾铮行那张脸蒙蔽,这个男人绝非善类,哪有哪个有骨气的男人,甘心做另外一个男人的替身?

    多半不是好人,怕不是骗财骗色吧?

    面对这些质疑,她又不大好解释,只能轻描淡写地表示自己知道,而李沉意一边开车,一边似是不经意地说道。

    “原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的妹妹出了事?”

    她的妹妹?原温初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李沉意口中所指的人是原温宁。她不是嫁给了何礼峰,何家虽然不复旧观,但是她留在何家,也算得上是吃穿不愁的少奶奶,她出了什么事情?

    而且能够被李沉意知道……原温初难得有点好奇,李沉意继续说道。

    “何家又闹出了不少事情。何礼峰的妹妹,何礼娜,被流氓险些非礼,闹得很厉害,最后查出来,那些流氓,居然是原温宁花钱买通的——这件事情还让警备司找人去查了,那些流氓亲口指认原温宁,这件事情可是没有虚假。”

    “何家极为生气,直接把她赶出了何家,她如今的境况可不怎么样。我大概是听了这么多,不过我也是极为不明白,原温宁为何要这样做,她做什么要对付何礼娜?”

    原温初想,前世发生过的事情,果然是逃不了啊,原温宁没有忍住又出手了,这招,估计还是跟白秀岚学来的。

    用在何礼娜身上,估计是何礼娜没有如同前世那般同小混混私奔去东南亚,所以才有些焦急?因为何礼娜嫁人的话,便要带走一笔财产,所以才想要设法对付她,没有想到一下子露了馅,把事情搞到这步田地。

    李沉意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那几个混混本来都跑掉了,后来又被押着送回来,好似是码头那边的人,见他们要带着何礼娜逃跑,及时报的案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何家这么生气,也是应当的。原温宁居然打着这样的主意。”

    “那几个小混混招供的时候,何家可是乱成一团,精彩的很,何礼峰在警备司外头扇了原温宁一个耳光,声音响亮到让我们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原温宁哭着抱着他的大腿求他,求他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同她离婚……”

    “当初街上可有不少人都在围观,不过原温宁是当真歹毒。”

    李沉意默默叹气。这样的亲戚……说起来也是糟心,哪里有曾经大家族的体面,同原温初简直天下地下不能比较,不过谁人没有两个糟心的亲戚。

    “不过码头那边拦截得及时,否则那些混混若是当真把何礼娜带上船了,没有口供,又有原温宁拿出来的,伪造的何礼娜同那些小混混的信件,那我们只能够当做私奔处理,倒是不好按照拐卖人口那么算的。”

    码头的人?

    是谁插手?

    原温初却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是陈实。

    她虽然没有开口,但是这个少年心思缜密,估计是派人一直盯着何家那边,才能够一下子揭破此事,让原温宁自讨苦吃,直接被赶出了何家。

    原温宁那个性子,一向心高气傲,而她本人过往养尊处优,被养得又是什么都不会做,被赶出何家,估计日子会很不好过。

    不过这都同她无关了。

    过往的恩怨,到了这时候,也彻底了结了。

    汽车依然向前行驶,李沉意停下车,他看了一眼原大小姐,低声说道。

    “我在警备司这么久,越发相信,这个世上,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有的时候,需要等待的时间有点久。”

    原温初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墓园。

    她脑海之中回荡的是白秀岚今日那般凄厉,好似歇斯底里的声音说你原温初得不到真心以待,回荡是殷惜那句我们还是做仇人吧,她一步步地向前走去,心里头其他声音都逐渐散去,最终留存的是顾铮行鲜亮的笑意,同他拥抱住她的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涌向她的热烈同绵长。

    黑暗里,有天光。

    谁不苦呢。

    天地谁都苦大过乐,悲多于喜。

    尘世多灾厄,世间尽苦难,有人乘风破浪渡海而来。

    原温初比谁都知道——

    她的少年,逢凶化吉,渡过厄难,一颗真心,从不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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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本人三观。

    理智看待人物,人性复杂,作者本人是觉得殷惜不是好人的,但是也不是那种完全彻底的坏人,就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但把初崽丢到他那个境地,初崽不会做跟他一样的事情,顾小狗也不会,这就是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