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原温初的前世一
顾铮行后来断断续续梦到过原大小姐的前世。
雨下得很大。盛夏的港口城市, 总是雷雨交加的, 台风呼啸而过——穿着一身洗得已经发白的旧旗袍的原温初, 竭力地拉了拉衣角。
她浑身都不自在。
洋车从眼前开过去, 她低着头,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庞,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没有丝毫体面可言。
狭窄的过道,窄巷里头的白玉兰花被车轮碾压到细碎, 已经分辨不出来哪怕一丝半点的香气,她踉跄着走到出租屋推开门, 拉亮电灯,桌子上头拜访了一张报纸,她坐在一旁, 怔怔地看着报纸的内容。
“何家长孙诞生——何家在龙凤茶楼大摆宴席……”
报纸上是白秀岚抱着襁褓春风得意的笑脸,她穿得花枝招展,原温初想到自己已经病逝的父亲,看着白秀岚身边围拢的中年男人, 她默默咬紧了唇瓣, 但是最终还是放下了那张报纸。
有些事情, 见得多了,不代表能够释怀。那些事情,仍是耿耿于怀的心头一个刺, 轻轻触碰, 鲜血淋漓。
外头有人敲门。
原温初站起身拉开门, 外头站了一个妇人,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憔悴的女孩子,这个妇人的眼中,透出几分精明算计,她开口说道。
“大小姐,我也知道你一朝落了难,但是这凤凰掉进我们贫民窟,同山鸡也没有半点区别了——你可不能再摆曾经的那些威风了,你看这下半年的房租是不是该结清楚?”
“我们都是在码头跑过的,见过世面,都知道烂船还有三斤钉子的,你当年那么风光过,你爸爸当年那么有钱,你若是实在拿不出现钱,给点珠宝,也还勉强凑合。如果你若是什么都不肯拿,就不要怪我兰姨做那恶人,把你赶出去了。”
“最近可都是风雨交加的天气,你孤身一个人,在外头怕是也难找到落脚的地方。而且你也清楚的,多得是人,对你这个曾经风光过的大小姐感兴趣,这里虽然条件差了些,不过我兰姨的男人,在道上还有点名气。”
“那些小混混不敢涉足这条街道。”
“你换了其他地方,可就说不准了。”
这个女子,一边开口这样说,一边抬起头盯着原温初,眼神之中并没有多少善意。原温初来这里,其实已经给了她一条金项链,不要说住几个月,住几年都是够的,只是对方贪婪,这才又再度找上来门来。
她是吃准了原温初眼下穷途末路,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够被她勒索。
而原温初的睫羽轻轻一颤——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兰姨,她说道。
“我会搬家。”
她不卑不亢,只说了这四个字。
对面的女子见从她身上要挟不到好处,脸垮下来,拖得老长,然后冷笑了一声,转头就向外头走去。原温初沉默地坐在的那张桌子旁边,然后转过头,拎起箱子向外走去。
她的箱子里头,其实并没有什么珠宝,财产。她当年的确赚了些钱,但是当初为了挽回原家的生意,通通注入那个无底洞里头,也不过是勉力支撑到她父亲去世,送他父亲离开之后,原家的一切都被白秀岚一把卖掉,她的全部财富也等同通通葬送掉。
以白秀岚的行事风格,自然是什么都不会给她留下来。
她的箱子里头,放的不过是几件旧衣服罢了。
她拎着箱子,然后冒雨直接向外走去。她不打算再停留了——对方既然找上门,要挟不成,迟早撕破脸。对方既然不打算给她提供庇护,接下来她要面对什么,也是显然易见的事情,对于她这个声名狼藉的昔日名媛,多得是想要落井下石的人。
外头雨水极大,顺着屋檐滴落。
雨水几乎滴落在她的肩窝——脖颈里头都是一片凉意,那股凉意几乎透骨,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雨水纷纷,即便如此,穿着旧旗袍的原温初,仍然站直了身体,挺直了脊背。
她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不管在什么境地,她都要保住自己的这份自尊。
顾铮行盯着原温初看,他想这梦境太真实,而她前世的狼狈——又太让他难过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心上人这么狼狈不堪的时候,但是她越脆弱,他只想要紧紧揽她入怀中,擦拭掉她额头的那些雨水,替她遮风避雨。
顾铮行最大的遗憾,就是原大小姐太强大,她什么不需要他帮,便能自己应付得来,把什么都做得妥帖。而前世的原温初,如此狼狈,却让顾铮行涌出难以形容的保护欲来。
他的阿初,原来也曾经难熬过。他听说过。
可是听说——同真正亲眼所见,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顾铮行伸出手去触碰她的额头,雨水湿漉漉的,她的眼神也湿漉漉的——他凝望着她的眼睛,手掌好似温柔的风。
原温初觉得,风好像没有那么冷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拎着箱子,穿梭在街道上头,港城茫茫人海,车水马龙的人世间,她却好似一缕孤魂,完全没有她的落脚之处。
她的双眸有些失神地看向远方。
然后黑色的车停在她面前。从车上走下来的男人,黑色西装黑色皮鞋,一丝不苟的穿着打扮,然后平静地同她对视,仿若隔了山海。
原温初盯着眼前的男人,她挺直脊背,听见对方说她如今仓皇狼狈,是丧家之犬,她毫无表情,顾铮行却急得恨不得伸出手捂住她耳朵,让她不要去听那些闲言碎语,他盯着对面的殷惜,眼神几乎能够喷出火来。
他想,果然还是揍少了殷惜。
等到这场梦境结束,他下一次再见到殷惜,非得恶狠狠地一拳死死地揍在殷惜的头顶上头才好呢!
不打得他满脸开花,都对不起他前世这种高傲惹人厌恶无比的做派!
殷惜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冷风之中,原温初听见他开口说道。
“你想不想要报复那些——让你沦落到这种境地的人?”
原温初沉默了。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盯着殷惜,那张脸庞,美貌好似也因为这场大雨而褪色,她太过憔悴也太过狼狈不堪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殷惜方才听见原温初轻声说道。
“我想活着。”
活着才有希望。顾铮行死死地握紧拳头,那些恶人——那些人,怎么能够这一世过得风风光光,他们怎么配?
殷惜低着头,同她的眼眸对视。仍然是骄傲到了极致的大小姐,到这份上,仍然有一份从容不迫的妥帖,他盯着她的眼,似是想要窥探到她眼眸深处的那一缕淡淡的情绪,然后殷惜抿唇,他说道。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你上车吧。”
他转过身。雨水里头,他撑着黑色的胶伞,原温初却说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
“港城如今无人敢同我有所牵扯。毕竟我是那个穷途末路,狼狈不堪的家世没落的名媛。你既然觉得我是丧家之犬,你便该知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殷惜听见她的这番话,他握住了车门,雨水瓢泼,他轻声说道。
“不。这一座港城,你最有价值。”
……
原温初上了车,顾铮行其实也跟着上了车,他就坐在她身旁,只是她瞧不见罢了。他低下头,盯着她的纤细手腕,眼里头满满的都是心疼。
他深深地伸出手攥住她的手掌,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似的,身旁的女孩无知无觉,她双眸低垂盯着地面,头发仍然湿漉漉的,水渍仍然顺着她脖颈流淌。
等到了殷惜的宅子,殷惜让仆人带她去洗热水澡。原温初去了,顾铮行跟在身旁,他对殷惜警惕得很,生怕这前世的梦境之中,殷惜会对原温初做出什么不轨之举——不过殷惜倒是什么都没有做,他走上楼,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头,拿出一本黑色的笔记本。
本子里头夹了一朵干玫瑰花。
殷惜拿起来,他轻轻地凝望这朵玫瑰,然后顾铮行听见他好似自言自语。
“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触碰。”
顾铮行才懒得理会殷惜上辈子是怎么想的——反正他只要不做什么,就是好事情。他推开门,走到原温初的房间,看着自家心上人穿着干净的白色睡衣,从浴室里头走出来。
原大小姐锁紧了门。
这一点让顾铮行很欣慰。
黑暗之中,他安静地凝望着她的脸颊,他想,梦里头,他要是——要是能够守护她便好了。不让她前世过得痛苦惨淡。
他这个时候没有遇见原温初——他这个时候,在哪里呢?
他只是动了这个念头,突然觉得身体有些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睛,突然发觉,他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之上。有人拉开窗帘,然后顾铮行听见有人开口说道。
“顾二少,船票已经买好了——但是你不是说,你不愿意回到港城么,那张船票要不要退掉?”
顾铮行脑海之中一下子涌入了不少的记忆。
在这段记忆里头,他不曾遇见原温初,而是机缘巧合去了内地,一直都在内地为国奔走,一生奉献,孤独终老。眼下这个节点——好似是他拥有一次回到港城的机会,但是他拒绝了?
顾铮行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
“当然不必退掉船票!我这就去港城!”
拯救前世的初崽,是他这个老公,义不容辞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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