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从赵岘所在的角度望下去,并非能看清床上垂首默语的穿着白色亵衣的人是谁。她如墨的长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恰好挡住了唯一能看清的侧脸。不过,刚刚那人极轻极的唤了声‘孩子’,尾音的变化与声线,与赵宁如出一辙。
所以他一时乱了分寸,脚下踩滑,这才弄出了声响。
好在床上的人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发现。
赵岘薄唇紧抿,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人,变换角度企图探清楚,奈何,几经尝试,终是不行。
这时,房门突然开,一个穿着月白绵衫的厮推门进了屋,她快步走过去,扯过三角衣架上的衣服直接披在了那人身上,背对着他,垂首,俩人细着什么。
话声里夹杂着衣料摩擦的声响,他离的远,听的不真切,隐隐约约,只听见几个不连贯的词语,什么‘赎金’‘二公子’之类的。
瞧这架势,是要离开了?
赵岘急了,他还没看清。
也顾不得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唐鳌的大本营,有三千以一敌十的精兵驻扎,忙又掀了几块琉璃瓦,试图跳下去探个究竟。
不想,李章文突然出现,他抓住他的手,急急道:“被发现了,王爷,咱们得马上离开。”
“不行。”赵岘当即断,他往下瞅了眼,见那厮已为床上的女子穿好衣裳,她坐在床边,垂着头,乖巧的等着蹲在地上的厮为她套鞋子。
披风上的帽子挡住了她半张脸,唯余一张苍白无色的唇。
赵岘盯着那唇一动不动。
樱唇薄厚适中,唇线不明显,唇珠又微微凸显,性感的同时又不失可爱。不高兴时,下意识的咬着唇角,楚楚可怜的模样比女人还要真上三分。
以前他就觉得,这唇长错了地方,更适合女子。
几乎是一瞬间,赵岘确定,那女子,分明就是赵宁。
女子……赵宁是女人?这……这怎么可能?
赵岘完全僵在了原地,脑子里有团乱麻,因为找不到线头,捋不出头绪,所以他烦躁的几乎要原地炸掉。
此刻,安静如斯的院子里突然涌进来一大批士兵,他们高举着火把,将黑夜照亮如白昼,唐鳌站在空旷的地面上,气势如虹的对着众人,大声道:“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探子给我找出来。”
“王爷……”李章文扫了眼兵分几路地毯式搜索的士兵,重新抓住赵岘,焦急的道:“别犹豫了,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赵岘挥开他的手,面沉如土,坚定而执着的道:“是赵宁,那人是赵宁,本王要下去看看,怎么会是她,她为什么会在这?她怎么可能怀了孩子?”
他极力的想要保持镇定,可乱了的心绪致使他出的话都语无伦次。
李章文闻言,大吃一惊,他也忘了要的话,只顺着赵岘的目光,探究的看下去。
那坐着的人是不是赵宁他不知,不过,她身边已经直起身子冲着外头招呼人的厮,却是清月不假。
既然清月都在,那旁边的人,还能是谁?
李章文震惊的已经不出话来。
这院子里住着的,不是那位需要喝安胎药的人么?怎么会是太子殿下?这……这怎么回事?
俩人失神的空挡,唐鳌已带着人率先进了赵宁的院子,士兵们整齐有序的将赵宁的屋子围的个水泄不通。
此时,若是赵岘执意跳进去一探究竟,必死无疑,他决不允许。
李章文虽然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赵岘,但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可能让他以身犯险。
就在赵岘作势要跳之际,李章文一个刀手劈了过去,旋即眼疾手快的接住他,悄无声息的跳下房顶,原路返回了安抚使府。
*
再一次睁开眼,已是翌日清。
赵岘平躺在床上,汗水早已浸湿了薄薄的亵衣与床单,沾着他的肌肤,黏糊糊的,很是不好受。
他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可怕,彷如被人吸走了魂魄、空有一副驱壳的假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不知今夕何夕。
是梦么?
宁儿又入了他的梦,仍旧以女子的面容出现。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唤他哥哥。他梦到她怀了孩子,孩子?会是谁的?
不……不会的,宁儿怎么可能怀了别人的孩子,一定是梦。
赵岘又缓缓的闭上眼。
睡吧……睡吧,醒了后,宁儿,仍旧是宁儿,哪怕是男子,他依旧接受。
房外的争吵声将‘庄生晓梦’的赵岘重新拉回了现实。
李章文站在门前,大声的道:“末将前来负荆请罪。”
赵岘闻言并没动,他还在强迫自己入睡,他想进入梦中问问赵宁,如果……他是如果,如果,他愿意摒弃世俗伦理,摒弃身份地位,更不在乎她是男是女,以后,两人,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天天在一起?
只要天天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就天天的在一起,日日夜夜的望着她就好!!!
直至李章文破锣一样的嗓门震天响的一遍遍重复着‘末将前来负荆请罪’,赵岘终是烦了。
他头昏脑涨的坐起身,愣了一会儿,确定外头的人是李章文不假后,这才撑着身子强行下了床。
“滚!”一声怒喝,所有暴躁的情绪全都包含在了这个字里。
李章文赤·裸着上身,背着荆条跪在地上,门开了,头顶上传来赵岘沙哑的声音,他被突来的一声低吼吓的一个激灵,险些跳起来。
他愧疚的抬起头,已经摆好了贱笑的嘴脸,可当看见赵岘一张脸惨白的仿佛被人抽干了血,眼下乌青,比中·毒人的面色还要差时,也忘了自己此番来的目的。
他忙站起身,回头吩咐守卫的士兵,急急道:“去请军医。”
许是昨夜突生的变故让赵岘一时无法接受,再加上那一场没头没尾搅的他不得安宁的梦,二十余年来从未生过病的人,突然病倒了。
赵岘犹如没有生命的木偶,机械的由着人伺候着沐浴、喝药。发了一身汗后,病气已去了大半,只是心病尚未根除,无论别人什么,他都不过耳,沉浸在昨夜的震惊中无法自拔。
李章文看着躺在床上闭着眼,不知是睡是醒的人,默默的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手刚搭在门把手上,赵岘突然发了声。
许是太久没开口,声音沙哑的像是两张互相磋磨的磨砂纸。
他问:“昨日本王见到的人,是太子么?”
李章文愣在了原地,半响后,终于组织好了语言,这才回身,郑重的道:“太子殿下回了宫,是王爷派凌越亲自护送,您忘了?昨夜那人的面相,末将并没看清。不过,这世上长的相似的人太多了,这没什么稀奇。王爷还是先养好身体再吧。”
怕赵岘执着于此事,接着又道:“昨夜末将已探得唐鳌粮草的虚实,以他现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月,所以,目前,只要我们切断他的援军,三个月后,便可不战而胜。”
得到赵岘低沉的一句回应后,李章文这才出了屋子。
他以为,赵岘被他服了,却不想,心中有执念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妥协?
*
是夜,叶城沉睡在一片宁静安详中,空气中有薄薄雾气的味道。月光从半空中被泼洒的琼液,铺了满地。
赵宁突然睁开眼,她似受了惊吓,慌张张的去摸自己的肚子。
“他在不在?在不在了?”
清月就睡在塌下临时搭建的一张木床上,听见声响后,一个激灵坐起了身。
“主子,怎么了?”
“清月……”赵宁声音里带着哭腔,爬起来后像个受了委屈的娃娃,一头钻进了她的怀里,她声的抽泣着,连句完整的话都不出。
“怎么办……怎么办啊?我……我该怎么办?”
清月抱着瑟瑟发抖的赵宁,突然鼻子泛酸,只一瞬,豆大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不敢让赵宁察觉,隐忍着,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柔声哄着道:“没事的,乖啊,一碗药喝下去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不怕啊……修养几个月,主子还是原来那个活蹦乱跳的主子,不会有人知道的。”
“清月……”赵宁紧紧的抱着她,生怕一松手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我第一个孩子啊,我从没想过会当有当娘的一天,可他真的来了,他来了啊。舍不得,我舍不得……可是我又好害怕,我要亲手杀了他么?我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啊……我不要……清月你告诉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主子,不能留,您与王爷是兄妹……这孩子……不能留。”
这边的动静不算大,然,隔壁房内的骆言还震惊在今夜所发生的一切之中,根本无法入睡。
当唐鳌把赵宁还给他,并恭喜他当爹之时,他愣了许久,像个傻子一样连问了几遍,“你什么?我当爹了?你谁?谁怀孕了?”
将人接回来后,赵宁并没解释任何,甚至未曾抬头看过他一眼。进了屋子后,直至现在,一直未曾出来过。
送进去的饭菜热了几遍,仍旧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她……她是女人……竟然是女人,她怀了孩子,会是谁的?赵岘么?这不可能!
枉他自诩聪明过人,在一起玩耍了几年,竟不知她竟是女儿身。
当朝太子是女人,实在让人震惊。
骆言负手立在窗前,窗外的凉风一阵阵袭来,即便如此,仍旧吹不散他脑子里乱哄哄思绪,直到隔壁房内有了声音。
他静静的听着那头隐忍压抑的哭泣声,那一刻,不知为何,心口像是被人用沾了辣椒水的鞭子连续抽似的,疼……又不致死。
折磨着,比千刀万剐了都要难受。
他告诉自己,这件事不是他能过问的,他与赵宁的情分到底也只是一个玩伴,他是她的谁?他什么都不是。
可那哭声像钩子,牵着他的魂他的魄……他根本无法服自己无动于衷。
始是没忍住,抬腿,跨出了门。
“你信我么?赵宁,你愿意相信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