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颈间红线(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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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惨叫。咆哮。哀嚎。呻.吟。咒骂。

    肉体碰撞的声音。硬物隔着皮肉撞击骨头的声音。空气被锐器割裂的声音。折断的声音。液体在腔内搅动和涌流的声音。

    有血流到了顾奕的眼睛里,让他的视野变得模糊了。拳、肘、膝、腿,不知从谁手里夺来、又被谁夺走的钢筋,随着时间过去和体力的消耗,他的攻击正在变得越来越机械、越来越沉重。不知多久以后,周围好像变得安静了,也不再有更多的击和碰撞。他隐约想起自己其实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动过了,然后他才发觉自己并不是如想象中那样摇摇晃晃地站着,而是已经躺在了地上。

    顾奕睁着眼睛,看着此刻正在他正上方的月亮。他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温热的液体正从刺透侧腹的创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一个人影落在他脸上,挡住了光线。来人的脸上有一道从侧脸划到下巴的伤疤,手里把玩着一把□□,神情笑眯眯的,却显得邪恶又冰冷。他俯视着顾奕,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他。

    “啧啧,”他感叹道,“真惨啊。看来我是来得有点晚,可能救不了你这条命了。”

    见顾奕没反应,那人有点无趣,半蹲下来,撩起他的衣服看了看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又满怀恶意地戳了戳。“我早就觉得你该死了,活成那样也没什么意思。死亡是解脱啊。”他摇头晃脑了一阵,接着又:“不过哥哥我今天心情好,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顾奕的嘴唇轻微地动了动。“请你……”他低声,接下来几个字没了声音。那人从嘴型看出他的是“苏涵”,当即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带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俯身去听顾奕要什么。

    几秒钟后,他猛地从喉咙里爆发出了一阵大笑。“不错,不错,有点意思。”他在顾奕肩上用力一拍,压到另一道伤口,让顾奕的身子抽动了一下,“我答应你了。不过,这就算是把愿望份额用完了哦。别的事情,我不会再帮你了,你就自己慢慢地挣扎吧。”

    那人站起身来,没有立刻离开,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顾奕的面孔。“我们互相仇恨这么多年,都希望彼此从来没存在过。”他轻声,“如果你这么轻易就死了,我可是会很开心的。”

    那个人离开了。月光悄寂无声地洒下来,照着正在逐渐凝固的血迹,还有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人。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的时间过后,顾奕动了动,慢慢地翻过身,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些动作起初很艰难,过后却逐渐变得流畅了,好像血液都流干以后,身体就变得轻盈起来了。他扶着墙壁站了一会,一步步往路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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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涵站在病房附带的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让透明的水流到手上。他仔细、缓慢地搓洗着,忍着疼轻轻揉按沉积着淤血的青肿处。他洗一会,就抬头看一眼镜子,镜子上面带着斑驳的水渍,映出他此刻半张姣好、半张丑陋的面孔。

    比起刚醒来的时候,他脸上的浮肿消去了一点,淤肿的地方也好像不再那么可怕了。温明宇还是没来看过他,苏涵也没有去主动联系他。他准备就在这间设施良好、有护工照顾的高级病房里住下来了,一直住到身上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为止,反正付钱的不是他自己。

    想到钱,苏涵有些发愁。温明宇以前很喜欢送他礼物,但都是花啊、有名字的定制物品啊这类没办法再转手的东西,从来都不会直接给钱;允许他参与到公司的事务中去,却又不正式聘用他作为员工,是不舍得他辛苦。结果苏涵过着基本上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拥有一堆贵重物品,唯独没有存款,好不容易攒下来一点,这段时间找人去搞颜楷、联系收费超高的私人代孕机构,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事情,又花得快要见底了。

    苏涵琢磨着怎样安抚温明宇,实在安抚不了的话又要怎样从他手里多榨出点油水再走,绝不能花了这么多时间,什么都没得到就灰溜溜地滚蛋。他这么想着,下意识地又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差点叫出声来。

    悄无声息的,卫生间的门口多了一个人影。

    苏涵心脏险些停跳,差一点就脱口而出“顾奕”这个名字。定睛一看,发现那人侧脸有一道伤疤,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反应过来,赶忙抬起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栾哥,你怎么过来了?”他,“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怎么了?”被他称为“栾哥”的人笑嘻嘻地,“我看也没什么区别嘛。”

    苏涵噎了一下,有点摸不准他的态度是安慰、还是嘲讽,想要些撒娇性质的话,不知为何却不出口。他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很容易紧张,现在还夹杂着一些心虚,只得含混地问:“栾哥,你来这里……”

    “还不是因为顾奕那家伙。实在的,你还真挺敢的啊。”站在门口的人抬腿迈过了门槛,他走近一步,苏涵就后退一点,直到最后退无可退地靠上了冰凉的墙壁。他听见了一个刺耳的声音……短促而熟悉的声音……在苏涵迅速盛满了惊恐的瞳孔中,映出了一把红色外壳的美工刀的影像。

    “我们确实一直看对方很不顺眼,这些年来不知互相使过多少绊子。我每年新买一箱子烟花,就等着哪天顾奕把自己作死,立刻放给他好好庆祝一下。”那人轻轻地,拇指微微一动,“咔啦”一声,将刀刃又往外推出了些许,“但是,如果你想当然地觉得,替我实现愿望的人会得到感谢……不好意思,那你可就想错了。”

    苏涵朝他身侧露出的空隙跑去,想要跑出这个空间,却被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想要尖叫,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同时掐着他的下巴,将他拖到了洗手池边。

    有苏涵挡在前面,洗手池上方的镜子只照出了贴在他背后那个人的大半张脸。那道唯一能够作标识的伤疤被挡住后,和顾奕完全相同的脸……

    仿佛同一个灵魂分裂而成的邪恶的双胞胎,顾栾对着镜子里满脸惊恐、却不能出声也不能挣脱的苏涵,露出了魔鬼般的笑容。“那家伙求了我一件关于你的事情。”他,“想知道是什么吗?”

    下一句话,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变得更压抑、更稳重,变得和顾奕一模一样:“苏涵……”

    随着这声略带嘶哑、仿佛十分虚弱的呼唤,“顾奕”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苏涵十分熟悉的深情,却让他像是见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一样,浑身筛糠似地抖了起来,然而他一动都动不了,只能听着那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苏涵过,他要和温明宇长相厮守……如果他无法坚持下去……请你……帮他……”

    完这句话后,顾栾站直身子,抬起手,将美工刀的刀刃压到了苏涵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上。“我答应下来后,仔细地想了想。”他用恢复正常的声音,对苏涵涌出眼眶的泪水视而不见,“为了让你更乖一点,不要不安稳定,总想着换更高的目标……有件事情是必须要做的。”

    他的手开始动了。

    从颧骨下方,斜向上经过鼻梁,眉心,一直抵达发迹。然后是从眼角开始,往下与之前那道痕迹交叉,在接近鼻翼附近时停止。皮肉翻卷开来,几乎露出骨头,一长一短的两道痕迹,在雪白的皮肤上组成了极其显眼的“×”型。

    鲜血漫过顾栾的手背。苏涵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他拼命地张开嘴,咬住顾栾手掌内侧的皮肉,狠狠地、狠狠地咬了下去。顾栾一直微笑着,那把完成了任务的红色美工刀在他指尖上轻盈地旋转了一圈,他将上面残留的血迹擦在苏涵脸上尚且完好的地方,然后收起刀刃放回了口袋里。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嘛。”他像是哄孩一样温和地,“对不起,是不是太痛了?那,作为补偿,我也实现你一个愿望好了。为了以后能够更好地和温明宇生活在一起……你应该会想要为他做点什么的吧?”

    他等了一会,感觉苏涵咬着他的牙齿缓慢地松开了。“愿望是开口后的第一句话,一定要想好了再哦。”他低笑着,随后放开了之前一直捂在苏涵嘴上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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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购物商场侧面有供清洁工人洗拖把的水池,顾奕在那里洗掉了脸上的血迹,也略微收拾了一下在脏兮兮的路地面上沾到的灰土。幸运的是,他今天穿的是黑色衣服,血迹在上面很不明显,露在外面的部位也没有特别恐怖的伤痕,按照他自己下来摸索的结果,勉强能够用摔了一跤来解释。

    伤口几乎感觉不到痛,只是热热的,有种血还在不停涌出来的感觉,身上则一阵阵的发寒。他用刀割开衬衣,潦草地包扎了一下,免得走路时有血滴到地上。顾奕心里明白,他最好立刻去医院,至少也要去药店,但也许真的是失血过多了,现在他心里像是充了氢气,脑子里则像是塞满了棉花。他还在半路上走进了一家点心店,在店员姑娘惊悚的表情中买了一份红茶蛋糕。

    继第一次主动电话后,这次是第一次主动给那个号码发短信。对方很快了电话过来,他还是没有接。他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慢慢地走着,走进已经来过好几次的老旧区,走到那栋楼下。

    那个人后来应该一直没有回来过吧,现在那间屋子里当然也是没有人的。顾奕坐在草坪边缘的水泥沿上,装着蛋糕的袋子放在身边,仰头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窗口。他想起,在很很的时候,他对顾栾——那个提前他几分钟出生的双胞胎哥哥——过,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有一种使命般的责任,要用全部的力量去守护和爱一个人。顾栾回报以大笑。他:那我就是摧毁和终结。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由同一个源头分裂而成的他们两人,其实一直都渴望着相同的东西。只是他选错了目标,于是变成了被人任意践踏的影子;而顾栾从不肯承认,于是变成了到处飘荡放纵的鬼魂。于是,事到如今,他们全都两手空空。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顾奕站起身来的时候,感觉到一阵眩晕。在眼前突然黑下去的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短暂闪过的画面——是在餐厅里,桌子上摆着两套碗碟,刚盛上来的汤冒着热气。身材瘦削的青年穿着浅色的家居服,正在收拾堆放在餐桌边的几本书。而他从另一头走进画面里,假装去追逐那个人,那个人则不怎么认真地逃了没几步,就笑着任凭自己被他拉进怀抱中。

    那双微眯起来的眼睛轮廓比他印象中圆润。睫毛浓密,好像天生带着眼线的猫。

    和苏涵的眼睛一点都不像。

    这个比他所有想象中都更美好的梦幻,只持续了来不及牢记的一瞬间,就重新沉入了黑暗。

    几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在区门口停下,陆攸匆匆忙忙地下了车。他心里实际上有点害怕,搞不懂顾奕是想做什么,但权衡再三后,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他走到楼下,没看到顾奕,只看到了放在草坪边缘的那袋顾奕买给他的红茶蛋糕。

    那实在不是什么放食物的好地方,感觉会有蚂蚁爬进去。而且现在袋子是倒下的,还被抓开了,两只猫围在旁边,正在享受这份意外的美味,见到陆攸后就迅速跑了。

    陆攸把袋子捡起来,看到里面都是蛋糕的碎块,好在有几个分包装比较顽强,还保持着完整。就在这时,他看见旁边一辆车子底下的黑影动了动,钻出来一只黑猫。

    猫瘦骨嶙峋,毛乱糟糟的,前腿似乎还有点伤,走路时一瘸一拐。它走到陆攸,陆攸把拿在手里的袋子举高以免它跳起来抓,“这个你不能吃。”他无奈地,“里面有糖和油的……”

    但是猫似乎并不是想吃东西。它挨在陆攸腿边,轻轻地蹭了蹭他。借着路灯光,陆攸吃惊地看到黑猫的侧腹上有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锐器划的,但当他蹲下来、想要抓住它仔细查看的时候,猫拍了他一巴掌,迅速窜进不远处的灌木中不见了。

    没伸爪子的猫肉垫拍在手上,一点都不痛。这猫怎么跟顾奕似的,陆攸暗自嘟囔了一句。他围着灌木丛走了两圈,才确定猫是真的跑走了。

    “……要努力养好伤、活下来啊。”他对着灌木底下被弄乱的叶子,喃喃地。

    来都来到这里了,怀着苏涵现在自身难保、没办法再找他麻烦的侥幸心理,陆攸溜上楼,时隔将近一个月,再次开了“自己”家的房门。开门后有种空气不流通的味道,不过灰尘还没有积攒得太多。陆攸去卫生间拿抹布时,在镜子前面顿了顿,仰起脖子,抚摸了一下曾经被划伤的地方。

    顾奕用美工刀在他脖子上划出来的那道伤痕,愈合之后还留下了一道红线般的痕迹。不过,不再疼痛后陆攸很快就忘记了它,直到现在无意中看见,才发现:原本那道细细的淡红色,现在已经完全愈合、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