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海神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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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攸梦见了时候去海洋水族馆的事情。五六岁大的孩子,手短腿,要被妈妈抱起来才能看得见展示水缸里面的那些生物。他把双手按在玻璃缸的表面上,瞪大眼睛看着一只章鱼贴着海沙移动,躯体和触手的边缘柔软地起伏着,皮肤表面密集的色度点呈现出一种粗糙的质感。

    章鱼朝他游过来,触手向前涌动,穿过了玻璃。突然之间,妈妈温暖的怀抱和双手变成了又湿又滑的黑色绳索,海洋馆墙壁和天花板上波动的水光变成了真正的海面上的波光。陆攸在清凉的海水中下沉,看到下方那阳光抵达不了的黑暗深处,有什么比黑暗更浓重的阴影正在翻涌着浮起,对他张开怀抱。

    他背向着阳光的方向,朝着那个又可怕、又温柔的怀抱中不断地落下去……

    陆攸在柔软的床铺上醒过来,感觉浑身酸痛,好像真的被绳子牢牢绑着过了一夜。他睁开眼睛,欣慰地发现视野总算是恢复了清晰,不再像昨天那样看什么都是色块组图了。和系统过招呼之后,陆攸惦记着不知什么时候会降临的海神,决定迅速搞定洗漱就出门去看看。

    等在洗漱间的镜子里看见了他现在的脸——和原来完全相同、分毫未改的脸,陆攸才想起了昨天在剧情中一直没能询问、等剧情结束他又醉得忘了的问题:这个副本中的剧情人物对他的称呼,直接就是“陆攸”。在上一个世界,那些人叫的还都是投放目标的本名“颜楷”呢。

    “这一次的投放目标对其他剧情人物没有特殊意义,因此直接进行了身份置换。”系统懒洋洋地解答了这个问题,“经过投放目标本人的同意,他的死亡方式被改为去海边旅游时不慎溺水,遗体也在进行修复后交还给他的家人了。”

    虽然还是死,至少比困在黑屋里、被一个怪物挖出心脏的死法好点儿。陆攸对着镜子戳了戳自己的脸,表示果然还是原装的看起来最顺眼。离开房间前,他粗略地检查了一遍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没发现什么可能是信物的东西,只有一件事情:阳台门不开了。

    两扇玻璃门紧紧地关闭着,任凭陆攸如何上锁又开锁、用力推拉,它们都纹丝不动。他记得系统的剧透中提到过,海神降临后会将这座别墅变成一个封闭空间。这么……已经开始了?

    陆攸出门下楼,今天他是最早出来的,一楼的大厅里还没有别人。别墅的正门和大厅周围的几扇窗子全都关着,他试着去开,和房间里的阳台门一样开不出来。从窗口往外面望去,阳光明媚下沙滩洁白、海水碧蓝,依然是一派平静美好的场景,没有任何危险已经到来的迹象。

    第二个下楼的人是张佳蕾,她见到陆攸后关心了一下他眼睛的情况,然后随口笑着埋怨了一句房间里的窗户卡住了。等她听陆攸了情况,自己去试,发现果然所有通往外界的门窗都不开,这就逐渐开始慌乱了起来。她又上楼去敲门,把剩下几个原本还在睡觉的人都叫出了房间。何毅有点起床气,被她拉到客厅时还臭着一张脸,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后,他二话不,抄起一张椅子就朝着大厅一侧的玻璃窗砸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巨响,玻璃上顿时裂开了蛛网纹。何毅在反震力的作用下倒退半步,眉头皱了起来,他第二次举起椅子,连续在窗户上狠狠地砸了好几下,砸得玻璃几乎碎成了白色的粉末。这下,其他人也看出不对劲了:那些碎玻璃依旧牢牢地结合在一起,就像被黏在了一个看不见的平面上,半点碎屑都没有落下,更别砸出一条通路了。

    “这他妈的什么鬼?”何毅恼火地。他扔下椅子,刚转过身想再拿个别的硬物,就听见背后传来了清脆的碎裂声。他还以为那扇窗终于破了,却看见面对着他的其余几人脸上一同露出了极度惊骇的表情。

    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到了他的肩膀后方。那种力道就像是一辆飞速行驶的汽车,毫不夸张地让何毅向前“飞”出了一段距离才摔倒在地。陆攸和张佳蕾两个人下意识伸出去的手都没能接住他,他在地上滚了两圈,立刻还想自己爬起来,手往地上一撑就是一声疼痛的闷哼。但是等何毅抬起头,看清那个攻击他的东西之后,他脸上愤怒的表情也凝固了。

    从外面击破了玻璃窗、伸进大厅里来的,是一根淡灰色的类似章鱼腕足的东西。它大概有成年男人大腿的三倍那么粗,底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令人作呕的肉白色吸盘,通体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好几步外都能闻到的海腥味。除了刚才背对窗口的何毅,其他人都看见了它是怎样轻松穿透已经粉碎的玻璃,像棒球那样一挥就将何毅砸飞出去,然后以一种恐怖的姿态在半空中扬起、卷动的。肌肉收缩间,碎玻璃发出格叽格叽的被碾压声,几道更粗的裂纹沿着破洞边缘裂了开来。

    张佳蕾从过度震惊的呆滞中恢复过来,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即使是多看了一页剧本的陆攸,也被突然冒出来的怪物吓了一跳,因此在何毅爆出了一声“卧槽”,然后一边爬起来一边顺手就抄起身边茶几上的果盘往那只腕足扔了过去的时候,他心里简直感到了一丝敬佩。

    没等那只玻璃果盘砸中目标,触手较细的前端就灵活地朝它卷了过去。伴随着令人脑子发麻的摩擦声,整只果盘像糖做的道具一样被轻易碾成了粉末。这回尖叫起来的是杜海洋,他的声音高度甚至超过了张佳蕾:“你做什么!它会生气的!它会生气的——”

    在他的尖叫声中,那只触手在空中晃了晃,似乎没有要大肆杀戮的意思,而是缓缓地抽了出去。更多灰色的肉和吸盘蠕动着爬上了玻璃窗,从外面将这扇窗户完全裹了起来,更多的腕足则朝着两侧爬去,在附近的另外几扇窗户外面露出“倩影”,将湿淋淋的吸盘贴在了玻璃上。

    大厅里一片死寂。路雨桓张着嘴巴,表情有些愚蠢,张佳蕾看上去快要晕倒了。杜海洋一声不吭地往后退,退到沙发边,一屁股跌坐了下去。恐怕所有人现在心里想的都是:我是在做梦吧?

    楼上传来的脚步声破了在荒诞中凝固的气氛。所有人一起转过头,看着刚才敲门时没回应的纪森出现在楼梯口。他目光向下,先扫视了一遍大厅,额外与陆攸对视几秒钟,然后才将视线转向了贴在窗户外面、那个无比显眼的“东西”。比起其他人来,纪森可以是镇定得过分,好像不是早起来后发现一只巨型章鱼占据了别墅的窗户,而是隔着水产柜台的玻璃看见了新鲜的刺身材料。

    这样的沉稳在眼下的状况中显得格外可靠,张佳蕾和路雨桓立刻朝纪森靠了过去,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情。陆攸却从他现身的那一刻开始就呆住了。

    这还是陆攸第一次看清纪森的相貌。和投放目标印象中的一样,他身材不错,长相也挺帅,眉眼间带有一种内敛着锋芒的野性气质,恰好属于陆攸最偏爱的那个类型。但让陆攸看呆的不是什么“男色”,而是……他长得和祁征云好像。

    不同于上个副本中顾奕的一模一样,纪森只是“很像”。乍一看确实容易认错,不过两人的脸型、眉眼轮廓、鼻梁和嘴唇……都有着细微的差别,稍微留神就能分辨出来。陆攸盯着他走下楼梯,心里先是震惊,然后渐渐变成了怀疑,继而是不可置信和愤怒!

    光是顾奕一个,要解释成巧合已经有点牵强了,现在又来一个纪森……

    短短的几秒钟内,陆攸想到了投放之前系统突然提出的八卦问题,想到了他的一切反应和回答,想到了让他第一次被顾奕抓到、第二次一整天没看清纪森模样的“后遗症”……最后,是系统在最开始就告诉他的那句话:因为创世神大人觉得无聊。

    他之前确实已经察觉到自己恐怕掉进了坑里,但这个坑比他想象中更深。

    ——在扮演着剧本中角色的同时,他的人生、感情和选择,也都被当做剧情来看待了吗?

    陆攸看到正在听张佳蕾话的纪森突然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来,立刻硬生生地移开目光,连带着将身体也转向了窗户。他本以为自己可能会控制不住情绪,会在发现被算计和玩弄之后,抑制不住怒火和怒火底下的恐惧,但他看着玻璃窗外那只狰狞的软体生物,却很奇妙地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平静了下来。所有的情绪此起彼伏,最终只剩下一点轻飘飘的自嘲。

    他是选民,是穿越者,是代替别人完成愿望的人。他或许确实因此感到了一点特殊。但是,在神的眼中,他和那些贡献出了人生作为剧本的投放对象,根本没有不同……

    才进行到第二个任务,就明白了这么令人沮丧的事情,这样的进度是不是太快了?陆攸在心中轻轻地苦笑了一声。意识到创世神对选民的真正态度之后,他反而像是破罐子破摔,心态突然轻松了起来。不就是被当戏看么?他想:反正是白捡来的人生,那就祝我玩得痛快、您看得开心吧!

    怀着这样赌气似的心理,在纪森过了一会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陆攸就特意偏过头,向他微笑了一下。纪森条件反射般立刻还回来一个笑容,虽然笑得有些僵硬,好像并不经常活动那部分肌肉,但能看出他确实是开心的。“太近,危险。”他简略地,伸手拉住陆攸,将他往远离窗口的的方向带了两步。

    陆攸心态爆炸了没几秒钟,被他这么一关心,好像被一只担心主人的忠犬叼住了袖子,突然有点爆炸不下去了。他跟在纪森身边走完那两步,心里对刚才举动的愧疚就浮现上来,压过了对系统和创世神的恶意,仿佛有个播音腔在他脑海里字正腔圆地斥责:然而纪森又做错了什么呢?

    但他撩都撩了,也不能再反悔:对不起,能不能当我刚才没笑过?陆攸一时间感觉别扭起来,接着想起纪森其实在昨天刚见面……对他来是刚见面的时候,就表现出了与之前对投放目标不同、略显微妙的态度,又有点疑惑。

    那时候,他应该还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吧……好像就是主动坐到了他的身边,难道这个也算?

    陆攸从恶心兮兮的“灵魂吸引”,一路想到了阴谋论的“系统动过手脚”,直到被拍桌子的声音从走神中惊醒,听见了何毅暴躁的声音。

    “放屁!”他大吼道,“这不可能是真的!”

    发生什么事了?

    另外几个人不知何时都围到了大厅中央的茶几旁边,看样子是有所发现。陆攸赶忙也靠过去,看见茶几的玻璃表面好像被是划花了,上面有许多白色的线条。那些划痕或断或连,组成了几行有些潦草的字迹。

    “海神已应尔等的召唤而来。海神将在三天后带走它的祭品。”

    “藏于此地的海神信物,尔等应各取其一。海神降临,空手者死。”

    “被选中者,去往深海。”

    “什么乱七八糟的!”何毅还在叫喊,“肯定是恶作剧!谁干的,他妈的给我滚出来!旅行社是和什么节目组合作了吧?要拍我们这些人的笑话吧!我靠,还搞出个章鱼来吓人,这么大手笔——”

    他气势汹汹地将放在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抓了起来,扭头往窗口走,看样子是算要从窗户上那个洞捅外面的“怪物道具”一刀。张佳蕾和路雨桓一左一右,硬是将他拖住了。张佳蕾的声音又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何毅,你仔细看……那些字……那些字不是中文啊……”

    那些有圆圈、有折线的划痕,呈现出来的,是古老的石板雕刻一样的简陋文字。

    一个字也看不懂,却在目光触及的时候,自然而然地领会了其中的含义……

    何毅的身体僵住了。片刻后,他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像是被痛了的声音,僵持的力道一减弱,左右两个人顺势将他按在了沙发上。一旁的杜海洋弯着腰,把脸按在自己的双手里,片刻之前看到章鱼爬上窗户时的恐惧现在似乎变成了崩溃,正在喃喃自语着不知什么内容。

    沉寂持续了一会,窗户外面的章鱼蠕动起来,从破碎的玻璃窗移到了旁边的另一扇上,然后又不动了。窗户上的那个洞不再被它的身体遮掩,陆攸四下看了看,走到角落里拿起了放在那里的扫帚,在张佳蕾欲言又止的表情里心翼翼地靠向窗边,把扫帚柄往破洞处送去。

    只探进去一点,大概就是玻璃的厚度,接着像是碰到了看不见的阻碍,无论如何都无法前进了。

    章鱼贴在玻璃上的吸盘收缩了一下,陆攸赶紧溜回来,几个之前期待地看他尝试的人面面相觑,何毅没吭声,杜海洋也不再发出声音了。在寂静中,似乎所有人终于开始真正承认:他们被困在了一个超自然的事件里。

    又过了一会,路雨桓轻咳一声,抬手推了下眼镜。“要不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个吧。”他心地,指了指茶几上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