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无望之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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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床两面靠墙, 另两面都有帘子挡着, 将外人的目光遮得严严实实。随着床帘移动, 上面长时间积攒的灰尘簌簌而落,藏在帘后的病床和躺在床上的病人显露出了全貌。

    乍看上去……病床上那个正不断发出“嘶——呼——”声的人, 其身躯就像是一座将整张床堆满了的庞大肉山。层层叠叠的皮肉堆积在一起, 在头部以外, 几乎看不出哪里是躯干、哪里是手脚;肥肉甚至从床沿边溢了出来, 仿佛发酵过度的湿面团,下端一直垂落到地板上。

    有一台呼吸机放在病床边,只是早已停止工作了。与床沿垂落的皮肉接触的机器侧面、压在脸部的面罩边缘, 都已有一部分被吞入了那座“肉山”之中,就像绑在树干上的铁丝也会随着树木生长不断陷入内里那样。塑料面罩上裂开了一道缝隙,“嘶——呼——”的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和病房里所有其他东西一样, 这座“肉山”上也均匀地蒙着一层灰色的尘埃。它和死物一样完全不动,不随着呼吸而起伏, 也不摇晃或发颤,让人疑心那“嘶——呼——”声也许根本不是生物的呼吸,而是机器的某个部分还在默默运行时制造的声响。

    但是在呼吸面罩的上方,却分明有一双眼睛圆睁着。随着帘子被拉开的动静,眼珠无声转动,望向了床边的两人。

    这双眼睛没有瞳孔, 也没有可以闭合的眼皮, 像是鼓突的青蛙眼, 又像两枚被塞在肥□□隙间的橘子瓣:色泽橙黄, 裹有交织的白色经络,外面蒙着一层干硬的薄皮。眼珠表面的那层皮已经因缺水而变得皱巴巴的,同样落着灰,陆攸的目光一落到上面,就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跟着干涩了起来。

    “疗养院三楼的病人”几个字短暂地浮现又消失,表明了这座“肉山”的身份。基本是一句废话……除了确认他们依旧在据十分危险的三楼。

    “被抛弃的病人么……”冥府之路低声,“在这个房间里应该是不会触发战斗了。”陆攸听在耳中,总觉得这像是在故意给他听。床上病人那双橘黄色的眼睛,起初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目光呆滞,过了一会,眼睛周围的肌肉突然抽搐似地颤动了起来。虽然脸部和整个身躯的其他部分还是毫无动静,甚至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半点变化,鼓出的眼球那快速的来回转动,却透出了近乎狂喜的激动之情。

    冥府之路往床头走了几步。“你是需要什么帮助吗?”他问。

    缺少瞳孔的指示,好在那双眼睛突出得比较明显,还能看出目光的朝向。它们使劲聚向中间,似乎是想要盯住自己的鼻尖,在那个和身躯同样粗肥的鼻子上,被呼吸面罩边缘压住的地方深深地陷了下去,仿佛一直陷进了鼻梁骨里。

    这大概是在表示想把面罩摘下来。对他做出回应之前,冥府之路先把黑血召回,在手臂上重新划开了一道伤口。新鲜的血液涌出时,刚刚被用作刀片的陈旧血液一下子失去了在空中悬浮的力量,跌落在地,发出和寻常液体一样的“吧嗒”一声。

    看来冥府之路的血液也是有有效期的,如果不及时收回身体,暴露在外界一段时间后就会失去效用。他这次放出的血稍多一些,依旧让其化作蝶群般的刀片护卫在身周,接着又分出一部分,飞过去落在了那个呼吸面罩上,开始拽着它往外拔。

    这个景象就像是在艰难地试图开一个装坚果的橡胶圈密封罐……黑血免去了亲自动手接触的工作,又摇又拽的几分钟过后,终于将面罩从那人的脸部扯了下来。

    连着被带出的还有少许粘液,以及一根呼吸面罩上不该有的细长透明的管子——看那长度,原本大概能一直抵达胃里。稳定持续的“嘶——呼——”声停止了。之前被面罩盖住的嘴巴,一道歪歪扭扭、似乎不能自主闭合或开启的裂缝中,传出了叹气般长长的气流声。

    过了片刻,在几个难辨意义的古怪音节之后,身体依旧不能动弹的胖病人,居然通过那道裂缝出了音调有些怪异、吐字却还算清晰的话,“我都快要……忘记怎么讲话了……”声音尖尖的,像个孩子,“谢谢你……”

    “不用谢。”冥府之路,“既然你能话了,我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

    裂缝里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过去,好像是一条鲜红的舌头。那胖病人并不回答,反而发出了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嘻嘻”的笑声,听起来十分瘆人。就在陆攸以为冥府之路刚才是释放了一个怪物、现在他要准备翻脸的时候,他却在笑声渐渐止歇之后,认真地对冥府之路做出了回应。

    “我猜得到……你是来找人的吧?”他,“这个地方已经夺走了很多条生命,让他们从世上消失了……本来住在疗养院里的病人和老人,在这里工作的医生和护士,偶尔经过的路人,一个接一个地被这里的邪恶吞噬……”尖细刺耳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我劝你一句:赶紧死心,立刻离开这里。否则,如果你真的在这里找到了、看到了,他们被吞噬和污染之后的样子……你就再也不能想起他们曾经美好的模样了……”

    他显然知道一些内情。“我已经遇到过炼金术制造的合成兽,还有炼金术和恶魔力量结合的产物了,如果你指的是这两者的话。”冥府之路。他顿了顿,将对裘德下落的例行询问推后,转而问:“你……原本应该是人类吧?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对这个问题,那尖细声音沉默了许久才再度开口。“我生了一场重病。”他慢慢地,“很严重的病。我回到家乡,住进这个疗养院的时候,已经病得快死了……原本我只能再活一两个月,但安东尼医生阻止了我身体的崩溃,让我继续活了下来。”

    “我活下来,变成了这个怪样子。眼睛闭不上,身子不能动,就算不吃不喝也死不了……”

    “……我的老婆坚持了近四年。我病得快死的那时候,她伤心得整天哭泣,后来她走了,我过了两个月才知道……我早就想让她走,我自己都受不了了。我对安东尼医生我想死,他就把我的病床移到这个房间里,封上了门……”

    从那以后……又过去了多久?三年,五年,还是更长?睁着无法闭拢的眼睛,在被帘子和墙壁隔出的空间里……静止着,呼吸着,无法变疯,像死物一样逐渐积攒起灰尘……

    又是一阵沉默。“我请求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从这团静止不动的肉块中,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想要死……”

    “那个安东尼医生,”冥府之路似乎对他的遭遇无动于衷,不动声色地问,“你不想报复吗?”

    “报复……”橙黄色的眼睛转了转,“不需要我……他做出所有这些事情、为之抛弃一切的那个目标,他想要挽留的爱人……他的报复,会从那里来的……”

    “至于你想找的人,如果你还坚持的话……从304室旁边的楼梯下楼,左转第一个房间是档案室。去那里找找看,不定就能在某份病例或实验记录上看见熟悉的名字。”他,“抱歉,除了安东尼医生和他的儿子埃里克,我在这里很少见到其他的护工或者病人,现在记忆也有点糊涂……帮不了你更多了。”

    冥府之路点了点头。“谢谢你提供的信息。”他,“那么……”

    黑色的血液飘向病床上方,它们恢复成了一颗颗滚圆血珠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无害。从那道作为嘴部的扭曲缝隙中,传出了又似哭泣、又似在笑的声音,在短短的几秒钟里,迅速由得偿所愿的欣喜若狂转向了平静。

    “不知道我老婆现在怎么样了……以前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每周末我都会和她去超市采购,回家后一起做苹果派。”冥府之路将床帘重新拉上时,听见他用一种怀念的口吻,“又香、又烫、又甜……真想再吃一次啊……”

    喃喃的话声和病床上那具臃肿身躯,都被挡在了灰白的布料后面,光线只照出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的瞬间,浑圆的血珠化为细长尖刺,悄无声息地疾落下去——

    无数洞穿的声音合为一声响起,灰红的血滴溅上了墙壁和帘子。远比疼痛在神经中传递的速度更快,宁静安详的死亡降临了。

    陆攸闭了一下眼睛,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冥府之路一个字也没有。完成了救赎的黑血回到他的身边,他后退一步,避开正从帘子后面不断蔓延开来的血泊,随即转过了身。

    离开房间,踏入到走廊中……陆攸越过冥府之路的肩膀,回头看去,看到了房门上金属牌上的“303”这个数字,而在昏暗的房间角落,那张沾满血迹的帘子静静地垂落着。被“生命”困住的囚徒已经获得了解脱。房间里仅剩的最后一盏灯闪了闪,悄无声息地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