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这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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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陆攸那样问后, 起初, 晏川只是看着他——像是没能理解他在什么, 或者时间在这一刻停住了。寂静持续了好几秒钟后,他伸手扶住沙发靠背, 慢慢地站起了身。直到这一刻, 他脸上的神情才出现了一丝变化。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 尽管那情绪随即又被压抑了下去, 陆攸还是看出来了。

    不是“你什么”的疑惑,也不是“为什么这么问”的诧异……晏川那一刻的表情,好像被藏在沙发靠背里的钉子戳到了手。他对这提问的深意理解得如此之快, 连思索和质疑的步骤都不需要,便不自觉地流露出了痛苦。

    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地这样询问过自己了吗?

    在外力将最后一丝妄想碎之前, 他是无法承受,而宁愿对疑问和答案都视而不见吗?

    “琛, ”晏川还是这么叫他,他的笑容已然变得像哭了,却还勉强保持着,声音里则透出了一点垂死挣扎的哀求意味,“你为什么……”

    陆攸闭了一下眼睛,压抑住酸涩的感觉。记住你现在的角色, 他对自己。原本身为“保护者”的副人格……在主人格消失后, 失去了保护的对象, 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化身为狂怒的复仇使者。他仇恨的不仅是那个夺走了身份的鬼魂,还有对冒牌货的顶替行为毫无察觉、不知道他在身躯内挣扎的亲人。

    “别这么叫我!”他提高声音,再度断了晏川的话,“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认错……!把那个谋杀犯当成他,把我也当成他!”晏川有些仓皇地向他走近了一步,他便跟着后退了一步,带着怨恨的声音重新低落了下去,“这么明显的异常都发现不了,亏你还是他的哥哥……”

    晏川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吞咽了一下,将没能再度出口的那声“琛”咽了回去。“谋杀……谋杀犯?”他低声问,“你……你的是谁?”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随即睁大了眼睛,“你脖子上……”

    陆攸特意挑了身领子比较高的衣服换上,但看来还是没能完全遮掉脖子上的掐痕。他一声不吭,也没有再向后退避躲开,而是慢慢地原地跪倒了下去——这不是什么演技,他的视野是真的开始明暗不定,浑身的力气也在迅速流失。被他按在掌心底下的那只“蛾子”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挣扎一下子变得剧烈了。从翅膀若有若无的触碰,变成了让他像调酒杯中的冰块那样被使劲摇晃着的震动。

    是察觉到了危险吗?陶林正在醒过来……

    晏川原本还有些怕他似的,想接近又不太敢,看他往下倒,想也不想地立刻冲了过来,扶住他快要栽倒在地的身体,让他将额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惶恐地,匆忙去摸口袋,大概是想拿手机急救电话,“不要怕……没关系的,我现在就……”

    陆攸抓住了他的手。晏川立刻用力握了回来,好像他才是那个性命垂危、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的人。陆攸感到一阵强烈的哀恸从心中爆发,似乎要将他的胸膛撕开,这或许是真正的晏琛残留在这个身躯的感情,感受到晏川的痛苦后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

    “陶林……要醒来了……”他断断续续地,耳中听到的自己的声音忽远忽近,“他抢走了身体……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和他对抗……”晏川浑身僵硬着,不出声也不动,陆攸抓起他的手,按在脖子上受伤的地方,刻意暗示他误会这道伤痕的制造者,“我好不容易出来……就是想告诉你……”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挤出微弱的声音,“你之前当成是弟弟的那个家伙,是害死他的凶手……”

    他倚靠着的晏川的身体抖了抖。“陶……”他终于出声了,“陶林……?”他将双手放在陆攸的肩膀上,用力抓紧了,“那你……你又是……”

    陆攸睁大眼睛,滚烫的泪滴在他的虹膜上扩散。他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灵魂和身躯的连接正在断开。晏川扶不住他,只好让他慢一点倒在地板上。晏川手指冰凉,摸索着触碰到他的脸颊边,似乎还是不愿意相信。陆攸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别让他取代琛。”他喃喃地,“你不能……”灵魂被拉扯着,往意识深处、往黑暗里落下去。晏川的嘴唇在动,他正惊惶地在些什么,但陆攸已经听不到了。

    感受到那种怨恨了吗?为自己的逃避而觉得愧疚吗?

    让这愧疚变成恨意,以这愧疚作为燃料,让愤怒更激烈地燃烧起来吧。

    去求证真相。为“晏琛”复仇。对作恶者施与惩戒——

    希望这样,能让你终于不得不承认已经失去他的悲痛,稍微减轻一点……

    他闭上眼睛,最后的视觉信号切断了。意识之海中,一片阴影从他身边擦过,向着能够与外界交互的浅层浮起,他则朝什么都无法感知的幽深处坠落。晏琛残留下来的情感的哀鸣,在他耳边变成了低低的、充满不舍的呜咽,继而和他的知觉一同陷入了完全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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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用陶林的号码过来的、没有任何交流就挂断的奇怪电话后,陶梓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她没有刻意进行掩饰,而是半真半假地将其解释为了不靠谱的家人带来的麻烦事。

    她这段时间新看上的目标——之前一起吃过几次饭、明显对她表现出了兴趣的男人,对此深表同情,因为他正好也有着类似的烦恼。他们就这个话题讨论了一会,重新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热络起来,品尝过佳肴、喝过香槟之后,到天台上共赏了一会城市的灯火夜景,又一起游了泳。

    男人表露出一起过夜的意愿时,陶梓本来是算半推半就的,觉得前几次都吊着他的胃口,这一回让他如愿也没关系,不过想到那个让她感觉很不好的电话,以及之后借着补妆的机会回去、却都没接通的另外两个电话,她就无法安下心来,最终还是决定回家。

    “我实在放心不下……”她,轻轻叹了口气。男人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从侍者手中接过外套,给她披上。他开车将她送到住宅区门口,两人在车里又腻歪了一会,恋恋不舍地分开了。

    两人谁也没有在意那个坐在门口的花坛边、用一根狗尾巴草在逗猫的男人。他低着头,大半面孔掩在外衣兜帽的阴影里,只能看到流露着一丝微笑的唇角。黑猫在他脚边绕来绕去,跌跌撞撞地左右扑腾,爪子在他的裤脚上挠出好几道印子。

    陶梓对着车里的男人摆摆手,目送着车子掉头、开远。她在暗含凉意的夜风中裹紧薄薄的外套,目光随意地从花坛边的那个身影晃了过去,没有多停留一秒钟。她往门禁后面的住宅楼眺望了一会,羡慕和志在必得的渴望让她双眼亮亮的,过了一会,她迈开步子,却没有朝里走,而是转身离开了。

    她不住在这里——虽然陶林能给她的钱比以前多了,咬咬牙她还真能付得起这里的租金,不过,她更愿意用那些钱去上舞蹈班和形体课,还有支付衣服和珠宝的开销。她实际住的地方距离这里有半个多钟头的路程,是个租金更低廉、安全性则还过得去的中档区。

    女人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渐渐远去了。花坛边的男人丢掉手里的草茎,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往她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黑猫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地上不会再摇动的“玩伴”,尾巴轻轻扫过地面,仰起头来对他疑惑地“喵”了一声。

    “嘘。”男人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对它笑了笑。黑猫看了他一会,低下头舔起了自己的爪子。男人揉了把它立起的耳朵,悄无声息地走开了。他行动间也像是猫、或者是个没有重量的影子,如同一滴水汇入海洋那样潜入了黑暗。

    陶梓又给陶林了个电话,还是关机。她心烦意乱地把手机从耳边挪开,突然觉得背后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不动声色地缓缓放下手机,切换到照相模式,屏幕上呈现出了背后的街道:这地方不算偏僻,这么晚了也还有人来往,但都行色匆匆,没有人在注意她,路边阴影也不像是有谁藏在那里的样子。

    被注视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也没有变化,反而让陶梓不确定起来,觉得大概是自己因为那个电话而过于敏感了。这段路上都有路灯,没什么好怕的……她这么想着,把手机调到快捷拨号的界面,拿在手里,同时还是不自觉地稍稍加快了脚步。

    五分钟……十分钟……

    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生。心弦很难一直保持紧绷的状态,陶梓逐渐重新放松了下来。就在她脚步放缓的同时,她似乎听见了一个多出来的声音。

    陶梓一下子站住了。脚步声停了下来。她慢慢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背后的街道:空无一人。

    和她一起走在这条路上的行人,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寂静让她的胸口发闷,有些喘不过气,她心地查看了一番周围,一无所获,攥紧了手机,慢慢回过头来重新迈步——她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

    一个温热、坚实的身躯。

    陶梓险些叫出声来。她猛退了一步,见鬼了似地瞪大眼睛,望着面前和背后空荡荡的街道——这是见鬼了!刚才那个……那个撞到了什么感觉……绝对不是错觉!

    她吸了口气,朝前面伸出手,有些颤抖地在空气中摸了摸,慢慢地向前伸——只有空气而已。背后传来了一声轻笑,陶梓仓皇回头,见到一个穿着套装、妆容明丽的女孩子若无其事地从她身上转开目光,随即加快步子超过她,在前面的拐角处转弯、消失了。

    那女孩穿着软底鞋,走路没什么声音。但……但她刚刚看时,后面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此时街道上有人来、有人往,一派正常的景象。陶梓勉强镇定下心绪,脚步难免有些乱了,听起来……听起来就像是有回音,有人踩着她的脚步跟在后面一样。她每走几步就转头看一眼,虽然什么都没发现,却还是越来越胆战心惊,到最后步伐越来越快,几乎是逃命般一路跑着抵达了租住的地方楼下。

    身份卡……身份卡……

    她贴在门上,手忙脚乱地在手包里翻着。包里塞了太多乱七八糟的零碎物件,一时间怎么都找不到那张的卡片。她翻找一会,便抬头看看周围,莫名的恐惧让她的唇色都有些发白了。

    不远处景观树的影子里,男人手里拿着一颗随意捡起的石子,轻轻抛了抛。全息投影将他背后的景物投映到了身前,让他从正面看起来就像是个轮廓略有些扭曲、高度透明的影子。他一只手的食指与拇指张开,带动着一个造型古怪的机械绷紧了上面的皮筋,另一只手再将其缓缓地拉开——

    陶梓终于找到了身份卡。她松了口气,赶紧将卡片凑到感应区上。验证通过的“滴”声响起同时,随着风声和“砰”的爆裂声,距离她最近的那盏路灯爆开了。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在女人压抑不住爆发出来的尖叫中,Monster露出了一点恶劣的笑容,转瞬间变成了无聊的神色。他将最后一颗石子放在以前无聊时随手做的“弹弓”上,用这能够碎强化玻璃的武器,对准了缩在门边瑟瑟发抖的女人的头颅。

    他的手很稳,目光中也没有一丝犹豫。但直到陶梓拉开门、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楼道内,他也没有松手。听着踉跄的脚步声逐渐升高、远去,他歪了歪头,移动手臂,将最远处的那盏路灯熄灭了。

    阴影里面传来了低低的一笑。

    “不会这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