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杀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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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域穿过无人的道路, 两边是卖吃和纪念品的商店。他准备就在附近转一圈, 不要走得太远, 因为今天还没传来过恶灵的消息——它还可能依附到任何人的身上去, 在任何时候出现。好在陆攸现在已经有一个印章了,让他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他倒是从未被那东西附身过,若非如此, 他自己也要保持距离。

    “恶灵”一直致力于将他身边的人引向毁灭,借此来让他感受痛苦, 却无法直接伤害他。而他无论是躲避人群还是进行反抗,无论重复多少次,好像都不能真正将它消灭。彼此对峙、陷入僵持,处于一种古怪的共存关系之中……

    殷域在第三辆吃车上发现了他的目标。旁边没有人的吃车,上面的食物却热腾腾的,就像刚做出来的一样。殷域早就习惯这样的景象, 自己拿了盒子和竹签,把炉板上表面微微焦黄的丸子一个个戳起来放进盒子里。他手上动作着,思维则有点走神, 想到了另一个人。

    时雨……她是不是也从未被附身过?

    那个女人进入游乐园的时候,身上带着枪。那次也是一起来的新人被恶灵附身, 它喜欢趁乱先杀掉一个, 然后悠闲地追逐剩下几个,结果对上她后被一枪爆头, 灰溜溜败退。但她根本不在意收集印章回到现实的事, 反而对游乐园内的生活十分喜欢, 占据了一家糖果店,就这么留下来不走了。

    会蹲在被杀掉的尸体边、津津有味地观看地面将其吞噬的表现,吓走了大多数想依附她的人;那把弹匣每天都会重新装满的枪,则让这个精神不太对劲的女人变得十分危险……

    殷域夜里出来游荡时,就有几次逮到过着“为了大家安全”、实际就是想去杀人夺枪的家伙,都随手处理掉了。肯定有漏网之鱼,但看时雨好好地活到了现在,他们的下场就不难猜测了。

    他回忆了一会,确实没想起时雨什么时候被附身过,或者被人目睹死去过。

    她好像也没参与过项目……?

    一个对游乐园真心满怀喜爱的玩家……

    殷域在走神中把芥末酱当做沙拉酱挤了上去,还挤了两遍,回神后只好重做一份。他将车上另外几种食物都拿了些,带着这堆东西回程了。走到半途,意外遇见了步伐匆匆、表情也不太好的庄笑。

    庄笑边走边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见到殷域后一个急停,开口就问:“你出来后见过那姑娘没?——就是刚才站我旁边的那个?”

    他和殷域对视了一眼,自动从殷域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脸上的郁闷又有所增加。“你肯定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他唉声叹气地抱怨起来,“那姑娘真是——我自己的票都弄好了,一低头卡没了,一转头人也没了……结果我只好一个人又玩了一遍,再出来找人。”

    他应该是正常流程通关,出来后头发都没湿,只是心情受到了一点击,“人还没回餐厅,不知跑哪里去了……你这是要去吃午饭?挺丰盛嘛。”他着着突然转变了话题,伸手想拿殷域手里的盒子,“我也喜欢章鱼烧啊。来来,给我一份——找人都找饿了。”

    殷域没躲开,默默地看着他拿走了一堆东西最上面加过两遍芥末的那盒。庄笑本来是和他开开玩笑,没想真能拿到,到手后自己都愣了下,反而有点怀疑殷域是想找茬揍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趁还没来得及动手再放回去,殷域已经转身走了。

    他茫然地在街道中央站了一会,因为确实是饿了,被若有若无飘荡的香气一勾,手下意识地把盒子开,戳了一个塞进嘴里。

    此时陆攸正缩在沙发角落里犯困,一声惨叫在似乎挺近的地方响起,把他的睡意瞬间都吓跑了。他坐直身体,第一反应是:恶灵出现了?那个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他提起警惕等了一会,没等到更多异常,只等到了转过拐角出现的殷域。殷域看起来不像是遇到了什么异常情况的样子,远远地就对他笑了一下,走过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面上。陆攸看着他,看到他在准备坐下时,发现了背面向上、被放在桌沿边的那张卡片,动作微微一顿。空气像是突然间凝滞了。

    ……又在几秒钟后,重新开始流动。殷域将卡片拿起来,脸上的表情并未变化,像是也不怎么在意,在陆攸身边坐了下来。陆攸往他那边靠了靠,让身体紧挨着他。他能感觉到殷域镇定表面之下的紧绷,在他表示亲近后又慢慢地向放松恢复。

    陆攸想拿放在桌上的那盒章鱼烧,伸出手后发现不从殷域身上离开就够不到,于是在殷域腰上戳了戳,指使道:“帮我拿一下。”殷域去拿了,陆攸趁他身子前倾时蹭着趴到了他背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殷域于是向前挪了一点,以免直起身来时压到他。

    他把盒子和竹签都递到陆攸手里,陆攸接过了。他已经准备好要当做什么都没看到过,却听到殷域语气挺平静地问:“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我想知道……”陆攸用竹签戳了戳最左侧的那个章鱼烧,戳出一个洞。热气和鲜甜的食物香味一起冒了出来。“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他低声问。

    他想到了殷域曾经用来安慰他的话。复活后,身体状态会回到刚进游乐园的时候。要不然的话,那些伤痕已经都淡去了……那又需要多长时间呢?

    殷域静默了一会。“我只在刚来这里的时候算过日期。”他,“但是每天做同样的事情,季节也不会变,过再多天都不会有变化,后来就懒得记了。”他手臂反着伸向背后,像要将人禁锢在身边似的,牢牢箍住了陆攸的腰,“应该也就几年吧?十几年肯定没有……其实时间也不算太久,是到这里来的人比你想的多。”

    “那……是多少人?”陆攸声问。

    “我没有记。”殷域静静地,他的口吻听起来有些冷漠,“太多人了。被附身的,精神崩溃后求死的,主动想猎杀别人的,还有已经不在意印章、只想发泄的人……有时候因为会复活,还要连着杀两次。”

    “你看到的……其实很久之前就是那样了。”

    陆攸没吭声,把丸子戳起来咬了一口,没留神被烫得“嘶”一声。殷域的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摸了摸。“那也只是我亲自动手的次数。”他低声,“如果没有恶灵,没有抢夺和附身的规则,很多人可能不会死,也不会想要杀人然后被杀死……如果再算上我到这里之前,受到那东西的影响后情绪失控,杀人、自杀、出意外、被连累的人……”

    他手指微动,那张背面图案浑浊的卡片被翻了过来。陆攸的眼睛再度因为那铺满的红色而感到了一点刺痛。卡片用来刻印章的正面,已经完全看不到红色以外的颜色了,纸的白、方格细线的黑,被彻底掩盖在层层叠叠的猩红之下。

    诸多有见证或无见证的死亡,在这一方卡纸上堆叠出了具体可量的证明。那红色有种湿漉漉的质感,厚重得令人感到不适,仿佛卡片上挂满了稠厚的液体,稍微倾斜便会缓缓滴淌下来。

    陆攸甚至能闻到血腥味——这印章的颜料真的带着股血腥味。还发甜,像加了糖。

    这真是非常恶心的形容。

    对死亡的过分娴熟和漠然。亲手一点点实践出来的对人体的熟悉。无计数的持续杀戮……

    ——觉得可怕吗?

    “你会害怕吗?”殷域低声问。他将卡片重新翻回背面,然后塞进了口袋里。刺目的红颜色从视野中消失了。陆攸发现自己刚刚一直忘记眨眼——他补偿似地连眨了几下。眼睛有点酸。

    绝不可以出来。此刻内心深处最真切的情绪。

    被重视甚于世间的法规,甚于给予自身的折磨和被夺走的其他生命。

    这种近乎卑劣的喜悦……

    陆攸戳起第二个丸子,送到殷域嘴边。“别担心我怕不怕了——我更担心你的心理状态。”他,“你不离开这里,应该不是因为喜欢上杀人了吧?”

    殷域张嘴咬住,像不觉得烫一样嚼过两下就咽了。“我……想解决掉那个东西。”他,“在外面,它没有形态,捉摸不定,能够同时对许多人造成影响。但在游乐园里,它的影响是更直接了,但也有了能被看见的形体和要遵守的规则……我觉得,游乐园限制了它。如果它是可以被消灭的,在这里最有可能实现。”

    “而且……出去了,它也还会继续让别人死去。”他到这里停顿下来,许久后才低声接着,“不如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反正那些人进了游乐园,本来也是要死的……是这个意思吗?

    陆攸一时没话。他又戳了个丸子给自己吃,这次吃得很慢。

    ——换了别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可能早就因为愧疚或不堪折磨而自杀了,可能会到处寻找能人异士求助,甚至精神变态成为同伙……要牵连最的,就跑到深山老林没人的地方自己隐居。这家伙怎么选呢?他又招惹到“游乐园”这种同样麻烦且恶劣的东西,然后自己死磕上了……

    裹在丸子里面的章鱼须切成段,味道颇为鲜美,很有嚼劲,他用力地嚼嚼嚼……殷域似乎还有心思怕他噎到,拿了瓶果汁,拧开盖子递给他。陆攸都形容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接过来喝了一口:苹果汁……挺甜的。

    他叹了口气,舔了舔唇上残留的甜味,将凉冰冰的果汁瓶放下去,在殷域脸上贴了一下。“会有办法的。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了。你想想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红帽……有变化就是好事,对吧?”其实他更想的是:我都投放过来了……

    “所以——”陆攸把果汁塞回殷域手里,然后用力捏了他的脸。

    “别总想着快点把我弄走了。”他语气平静地,“我会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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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直到晚上六点钟,没有传来有人被恶灵附身的消息。

    庄笑想找的人始终没找到。他起初以为那个姑娘是害怕进入项目、临阵脱逃了,然后不好意思回来,后来开始怀疑她逃走后被坏人抓到,受到了伤害,或许已经死了——那毕竟是个他看了都会眼前一亮的姑娘,而游乐园里剩下的玩家别看平时表现怎样,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扭曲。而在游乐园里,毁尸灭迹实在是太轻松了。

    他让麦替他看顾着餐厅,自己在外面找了好几圈,到处问过,甚至去了时雨那里——时雨不知之前做了什么事,精神不太好,都没硬塞糖要他吃,很不耐烦地就把他赶走了。夜色降临之后,他终于很不甘心地承认了自己对新人的庇护在第一天就宣告失败,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餐厅里。

    麦难得没取笑他,晚上也没有再跑到外面去,留在餐厅里陪他,似乎是一种无言的安慰——虽然也只是坐在窗边,一杯接一杯地吃他的圣代,对庄笑的搭话爱理不理。

    这个晚上,外面雾气像是比平常淡一些,黑暗中细碎的声响也减少了,似乎游乐园难得感到了困意……

    守卫和怪物都缺席了。耐心躲藏了一整天的女孩终于从藏身的花坛爬出来,拍掉了白裙上沾到的泥土草屑。她唇边带着微笑,穿过今晚格外安静的薄雾,朝火车站附近的咖啡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