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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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好奇怪。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她脚下是白色的地毯。比散发出香精甜味的棉花糖还要柔软。她身边是白色的独角兽雕塑。神话中的生物展现出优美高傲的姿态。她头顶上是白色的灯光。像医院里的灯光一样冰冷地照着。
坐在那张白色沙发上的男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 一只手放在沙发靠背上, 翘着腿, 姿态懒洋洋的。他唇边带着微妙的笑容,她很熟悉那样的笑容——贫民区里那些和她一样的孩子, 在抓住青蛙扯下它们的腿、或者将正在破茧的蛾子碾到脚下踩烂的时候, 就会露出类似的笑容。
那是找到了新奇的玩具, 正在考虑着如何才能玩得尽兴的笑容。
她害怕了。她想往后退, 但是妈妈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用力到弄痛了她。她不敢出声,靠在妈妈腿边, 希望妈妈的裙摆能把她挡住。那是一条鲜红色的天鹅绒礼服裙,裙边勾勒着金线,在这个什么都是白色的房间里显得很温暖。只是她靠得太近了, 能闻到这条看似华丽的裙子散发出樟脑和劣质香水的味道,还能看到裙摆边缘一块洗不掉的污渍。
妈妈也在发抖。她好像很怕那个男人, 却又不顾一切地渴望着到那个男人身边去。那个男人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唇边的笑容扩大了。
“这就是我的女儿?”他,“还挺可爱的。”
妈妈回答了他。她应该是回答了的,因为男人听后似乎变得很开心。但是她好像没有听见那句回答的内容,只知道女人的声音甜美而谄媚。大概是实在太想忘记,所以这部分记忆就被从脑海中抹去了吧——在这个时候, 她才想起来:这件事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是正在做梦。正被困在旧日记忆的噩梦中。
但是, 不能醒过来。
醒过来, 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梦境于是继续了下去。那个男人放下翘起的腿, 从沙发上站起身,朝她们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很近很近的地方,在她面前蹲下,和她平视。她闻到男人身上有股甜甜的味道,像是甜腻的糖果——比其他来找妈妈的那些男人身上的烟味和酒臭味好闻多了,却无端令她感到更加恐惧。
他盯着她端详了一会,笑了笑。“眼睛像我。”他评价道,然后想了想,“哦,是不是得送见面礼?不好意思,我之前没想到你们能找上来,没有提前准备。”
母亲又了什么,语气惶恐而焦急。她从中听出了掩饰不了的恐惧。男人笑着,摇了摇头。“那怎么行。”他轻声,将一只手伸进了西服内侧,“毕竟是我的宝贝女儿呢……我身边也没什么好东西,就送你这个吧。”
他的手从衣服底下抽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枪。
枪身是银色的,枪管细长,比起恐怖的凶器,看上去更像是漂亮的艺术品。他的手指苍白细长,十分优雅好看,枪在他手中转了一圈,轻轻地递到了她面前。
“给,”他微笑着道,“喜欢吗?”
她没有伸手去接,惊恐让她止不住地往后缩。这次换成她紧紧地抓着妈妈的手了,拼命靠向妈妈身边,想获得庇护。但是妈妈用力掰开了她的手指,将她的手朝男人那里推过去,柔声道着谢,柔声哄她接过来。她的手碰到了冰冷的枪身,仿佛是被毒蝎狠狠地蛰了一下,不知哪里涌出来的力气让她挣脱开妈妈的手,终于如愿后退了一步。
气氛突然凝固住了。女人的手停顿在半空。她站在软得能让人陷进去的地毯上,不住地发抖,想要请求妈妈带她回去——离开这里,离开什么“好生活”,喉咙却像是哑了,什么都不出。男人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一点都不显得生气。
“不要吗?”他遗憾地,“这个真的很好玩的。来,我给你示范一下。”他收拢手掌,握住枪身,漂亮的手指扣住了扳机。她在直直对准她的枪口面前僵住了,妈妈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清楚地听见妈妈的哀求:“她还是个孩子……”
男人“哦”了一声。“你不是了。”他。
随着这句简短得一时难以理解含义的话,枪口轻巧地偏过了一个角度。
——砰
她肩上的压力突然增加,然后又消失了。地毯真的很软,人那么大的重物倒下去也可以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她的脑海在这个瞬间之后变得一片空白,身体像是失去了知觉。男人将用掉了一颗子弹的枪塞进她手里,她僵硬的手指没能握住,枪接着就滑落到了地毯上,男人也不生气,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
鲜红的颜色从地毯的绒毛中浸蔓过来了。不知为何,她心中浮现出了妈妈那条红裙子像蜡一样融化、流淌的场景。
“别难过啦。妈妈去死后的乐园了。”男人轻声,“她会很幸福的。从今天起,你就和我一起生活吧。”
——不知为何,她浑身僵硬,只有一只手不住地颤抖着。被妈妈强行掰开、推开的手指,保持着微张的姿势,上面好像还残留着女人的体温。比起死亡,比起血,仿佛手被放开才是最深的恐怖。
孤独地被丢弃在怪物面前……
周围的景象旋转起来。梦境变得混乱了,破碎的记忆在黑暗中一帧帧闪过。枪。子弹。白色的粉末。糖。裙子。可爱的狗。她被允许有朋友,她被允许养宠物,她被允许拥有任何喜欢的东西。然后这些东西会再被温柔地微笑着的“父亲”拿走,在她面前变成破碎的残骸。
孤独地被丢弃在飘散着血腥气的黑暗中……
这是“父亲”喜欢的游戏。因为她从未转开过目光。她总是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摧毁的过程。被切碎、被撕开、被反复碾压、被焚烧成灰烬。她注视着这些曾经拥有之物的消亡,每一次都牢牢记着。
游戏进行到最后一回,是她坠入了爱河。她表达爱慕的对象,是“父亲”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他唯一的一个儿子,她异母的哥哥。
——您答应过我,无论我喜欢什么,都能够拥有。
——您向我证明,无论我拥有什么,都被会夺走和摧毁。
您的游戏要如何进行呢,最最温柔的“父亲”?
继续下去,把他给我再毁掉他,您会失去您的儿子和继承人;中途放弃,也一样证明了您的失败。无论您如何选择,都会品尝到苦涩的味道。这能够让您后悔对我所做的事情,或者,哪怕仅仅是觉得恼怒吗?
……她手里有枪,记忆里有能送许多人去死的证据。但到最后,她还是只会用这么懦弱的报复方式。
就算是对“父亲”的报复,也依旧要依靠“父亲”才能够完成。
“父亲”的游戏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终止。
她如愿得到了期待中的结果。
将这一切变得毫无意义的是,“父亲”对她露出的,那个充满惊喜的快乐笑容。
——出现了意料之外的进展呢。变得更加有趣了,我可爱的女儿……
那是完全的,完全的怪物。怪物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期待着她更多的表演。
……她不记得她是怎么逃走的。记忆像反复弯折后不堪重负的金属片,在衔接处彻底断开。上一帧是地毯上缓缓蔓延开的血迹,下一帧就变成了游乐园中昏黄的夕阳光线。她甚至分不清那是谁的血,是哥哥的,还是妈妈的,或者是她自己的……中间十几年时光似乎从未存在,来到这里的是那个被放开了手、于是失去了一切的女孩。
死后的乐园。
她得知了这里的规则,她遇到了那个想要玩伴的孩子。这确实是她梦想中的乐园。当她作为一日循环中的亡灵醒着,那孩子与她共享身躯;当她有一天彻底死去,那孩子会吞噬她,完成融合。
不可能再被夺走了。
不用再目睹摧毁了。
不会再变得孤独了。
永远不分开——
她伸出手,指尖陷入了色彩纷乱的液体。那些液体摸上去竟是暖的,像是刚流出来的血。她与那只仅剩的、也在被逐渐吞没的眼睛对视,充满喜悦地在其中看到了对于她的贪婪。
她是被需要的。
一只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入了黑暗中。周围的液体形成了漩涡,要将她们一同吞噬下去。两只手始终紧紧地握在一起。下一刻就是结束了吧,她快乐地想。终于,终于……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捏了一下。
黑暗正在汹涌地消退。从她身边奔流而过,触感突然变得比空气更加虚无,不再卷着她前进和下沉。她手上传来的拉扯力道却越来越大,想要将她们分开。
——不要
——不要丢下我
那些细细的、冰凉的手指从她手上抚过,带着似乎是不舍的意味。然后,最后,
轻轻地松开了。
在这个瞬间,黑暗如潮水般退去,什么都没有留下,也没有带走她。她独自搁浅了。
她紧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好像这样就能一直留在黑暗中,假装一切还没有结束。但她还是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了身下地面坚实的触感,感觉到了手上被握紧过的触觉正在逐渐消失。她听见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摇晃她的身体,就像试图拯救一个投水自杀却被海洋拒绝、被丢脸地冲回到了岸上的人,逼迫着她醒过来,面对现实。
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