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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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是一片荒芜的原野, 枯黄色的长草向着微风吹拂的方向倒伏。月亮又圆又亮, 近得像是要贴到人的脸上, 没有星星的黛蓝夜空,像时间停滞了一样安静而孤寂。
有东西在前面跑。草丛摇晃着, 发出窸窣窸窣的声音。云征紧紧跟在后面, 一心一意地想要抓住它。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执着于此,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追上它”的念头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
微风中带着一股好闻的幽香,仿佛是某种只在夜晚开放的神秘的花。他的心怦怦直跳,血液流动声涌向鼓膜, 因某种无法抑制的欲|望而感到干渴。距离在接近……就快要赶上了……
猎物逃跑的速度慢了下来。他追上去,在如金属般泛出幽蓝色泽的野草中扑住了它,动作凶狠得像是要伤害它。手里抓到的起初是柔软蓬松的皮毛, 在下个瞬间却变成了细腻温热的肌肤。那个人在月光下回头看他,神情一点都不惊慌, 脸上还带着狡黠的笑意,像是在:你抓到我了——
云征拧住他的手臂,用力地将他压到了地上。乌黑的发丝从身前滑开、铺散在地,让不着寸缕的身躯再无遮掩。风中的幽香猛然浓郁起来,月光下这一切像是场完美的春梦。云征俯下身去,几乎就要吻到那两片湿润淡红的嘴唇, 他的动作却在这一刻突然顿住了。
就像是一场梦……
心脏处传来了一阵剧痛, 像被一只伸到胸腔中的手狠狠地捏住一握。这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某种气急败坏的警醒。云征抬起了头, 风停了, 月亮看起来冰冷得可怕。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似是在飞快地远去……握在手里的温热触感消失了,他张开手掌,一块洁白的骨骼跌出了他的手心。
云征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了身。心口的疼痛转移到了脑海深处,抽动着来回拉锯,他将涌上喉头的一口血强行咽下去,伸手按在身边空了的位置上:薄被还带着淡淡的体温,人却已经不在了。院子围墙边的防护没有被触动——因为并没有外来的入侵者,而是自愿离开的。
梦中的那股幽香,此刻依旧真切地浮动在周围。妖气浓郁至极,屋里像点了香一样缭绕着烟雾。云征引动灵力,凭空出一道咒文,将还想往身上缠、要他重新入梦的妖气驱走。这力量给他的感觉异常熟悉,还是在他的引导之下练成的。
狐妖的媚术……
妖是除妖师的敌人。但他毫无防备。云征唇边溢出了一点血,他随手将血痕抹去,在最短的时间里收拾好衣装和用具,来到屋外。天朗气清的深夜,唯有一个地方诡异地聚集着大片阴云,隐隐有雷霆电蛇在云中游走,他本该焦灼的心中诡异地平静无比,只是全力朝那个方向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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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种在园圃中的花木在日落前就都被移走了,深深翻开的泥土中散落着或白或红的花瓣,暗香犹存。地上挖出了一个浅坑,此时里面正燃烧着血一样殷红的火焰。一只手捏着白玉般的珠子,在火焰上方慢慢地捏碎,让粉末散落进火中。一颗,再一颗……
火焰摇曳间,伴随着底下并非木柴的燃料发出的爆响,似乎有人声在其中喃喃低语。云的影子覆盖到了站在火边的那人身上,换了身干净白衣的僧人将目光从自己手上移开,转向前方,一道人影落在不远处的地面,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似乎有些站不稳。
陆攸感觉像是喝醉了酒。体内的妖力混乱异常,从内部拉扯着他的四肢百骸,想要破开一个出口奔涌出去,他却本能地觉得不行,一直死死压抑着——这让他本就难以维持的意识更加不堪重负。
他没穿外衣就跑了出来,奔跑中头发和身上的衣衫都散开了,露出的肌肤被月光照得惨白,藏在发丝阴影中的则是一双血红的眼睛。衣摆无风自动,底下虚影忽隐忽现,是一条庞大的狐尾。
——这是以人身展现出来的,几乎已失去理智的“妖”的姿态。
以他落地的那一点为圆心,一个半径十几步长的圆在地面上浮现,稍稍一亮,又暗了下去:猎物走进了陷阱,牢笼关上了门。现在他逃不了了。
鬼僧手中最后一颗骨珠落下,被火焰吞噬了。陆攸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火中,他正与想要扑上去抢夺的冲动艰难地抗争着,那白衣僧人身上的气息让他非常忌惮。片刻后,随着燃料烧尽的火缓缓熄灭,那呢喃召唤声音也终于停下了。
但是,还有什么……还有别的东西残存着……
陆攸眼中艰难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察觉到了体内妖气暴动的原因,也看到了头顶上凝聚起来的劫云。十指的指甲不自觉地伸长了,漆黑的指甲边缘尖锐如刀,他盯着直到此时还挂着一脸柔和笑容的白衣僧人,出口的声音像被砂石磨过一样沙哑,“鬼僧……”
一股鲜明得、强烈得不像是属于他的恨意涌现了出来。那是谁的仇恨?
骨珠被焚烧殆尽的细灰烬,飘散在周围。风与劫云一同到来,却吹不走这些尘埃。
“这么快就清醒了吗?”鬼僧似乎对他那像是眼中要滴下血来的仇恨有些诧异,却没深究,只是微笑着,“也对,这里面的妖力已经被我消耗掉不少了,大概没能完全压制你。不过没关系,劫云已经汇聚了……你也应该感觉到,雷劫和心魔都要来了吧?”
他的一只手从袖子底下抬起,在这天午时和人见面时还完好无损的手,此刻像被烧过一样变得漆黑了,皮肉干枯,裂痕中透出木炭余烬般的红色,“乖乖地待在这里,我或许会考虑帮你的。要是跑到别处去,让雷劫夺了其他人的性命,这场天劫你恐怕就别想渡过去了——”
周围的灵气动荡起来,云层中翻过一道格外明亮的。陆攸不再话,也不想听从,趁着思维还清醒扭头就跑。鬼僧脚步不动,在后面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看他没跑出几步,在光圆之前亮起的位置一头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被狠狠弹回来,狼狈不堪地滚到了地上。
尖锐的指甲陷入地面,将泥土翻开几道深深的长沟。陆攸吃痛,本能地嘶吼了一声,声音如同野兽——无论化为人形时的狐妖显得多么娇媚柔弱,实质依旧是凶残的野兽。他以四肢撑地的姿势趴伏在地,身后尾巴的虚影绷得直直的,抬头看向鬼僧湛明的方向,血红的眼睛变成了竖瞳,看起来几乎已不再能称之为人了。
耳边又出现了声音……和之前鬼僧利用骨珠中妖气作法、引他过来的声音不同,这一回的声音让陆攸心烦意乱,让残存的理智进一步摇摇欲坠。周围原本空荡荡的,只有他和鬼僧,却像是一下子挤满了人,到处人影憧憧,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呻|吟出声,似痛苦又似痛快……这些声音往他脑子深处钻去,让他陡然生出了想要疯狂破坏、只求恢复安静的冲动。
——唯一没受影响的,就是那股仇恨。它盘踞在他的脑海中,多少隔绝了那些声音的扰乱,却以另一种方式在不断地生长,迅速占据了他的思维。仇恨。他此刻本该更关注雷劫,却无法控制自己将目光凝在不远处那个一身白衣的人身上。仇恨……
湛明看到狐妖压低了身体,从喉咙里发出了威胁的低声。妖类终究是畜生……他心里淡淡想着,抬起手来,手上焦黑的皮肉碎片在挤压下剥落,他却像一点都没觉得痛。
周围灵力在他的操控下开始流动,如一个将他和狐妖都包括在内的庞大漩涡。仿佛受到了这个举动的挑衅,夜空骤然一亮——伴随着恐怖的轰鸣,第一道劫雷劈了下来。
这是凡人的眼睛看不见的景象、耳朵听不到的声音。就算有人在夜里仰望天空,也只会觉得这一晚的夜空似乎压得格外低,令人心头压抑。鬼僧却能看见原本乖顺的灵力形成的乱流,看到雪白的电光底部扎根在黑沉沉的云层中,那如根系般纠缠蔓延的景象居然显得十分美丽……劫雷如一柄利刃割破夜空,从云中投下,恶狠狠地朝狐妖身上落去。
——由他人强行引动天雷,试图分担伤害,这只会让雷劫的强度变本加厉。原本通晓了属于人的七情六欲、便能顺顺利利渡过的天劫,有了鬼僧的插手,变成了真正性命攸关的凶险劫难。
鬼僧在空中一抓,那道落到半途的闪电顿时扭曲了,像在巨力下弯曲的剑刃,被他生生抓过来握到了手中,用力一捏,变为齑粉散落。天空上连着滚过了几道震耳欲聋的惊雷,像是上天在表达震怒——它不管出手援助的人到底是什么意图,只知道有外人提供帮助就需要降下惩罚。
代替狐妖消灭了最弱的第一道劫雷,让第二道的威力提升了几倍,鬼僧却不算负责到底,准备收手了——就像他没向徐星淳承诺过会帮他找人,他也只了狐妖渡劫成功后的处理,没他就帮忙确保成功……反正都是要死,死在他手上和死在雷劫中,对他来没什么区别,反倒还省了他的事。
他与狐妖血红的妖眸对视着,神情中竟带上了一丝亲切之意。下意识地想要捻动手上的念珠,却捻了个空,让他微微一愣,微笑中添了些落寞。猎猎的风吹动他的袖管,狐妖双手十指深插|入土中,艰难地与身边动荡的灵气对抗,它似乎毫不在意头顶上将要落下的第二道劫雷,眼中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却始终只顾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想杀我吗?”湛明玩味地,对这妖怪任性的反应觉得有趣,“在渡劫时杀人……”上天对妖类如何苛刻,不但灵智要后天艰难开启,还必须要学着成人才允许走上正道。这狐妖要是杀了他,自己也就死定了——如此也算是达到了他的目的,因此他毫不在意。
他介意的,是另一个人……
在第二道雷劫落下时照亮周围的白光中,鬼僧抬起头,与那道骤然出现在半空的人影极为短暂地目光相碰,看着那人将原本袭向自己的攻击强行偏转,向那道劫雷迎去。
之前在这里的那个分魂保下了骨珠,却没能保住那柄刻了符篆的木杖。鬼僧可惜着这会导致的威力降低,空手掐出了法诀。
他通常不会对同为人类的那一方下狠手清除,就算因此会埋下隐患,但这次不同……这是个棘手的家伙,之前更强的分魂都栽在了他手上。必须趁着他去阻挡劫雷、无法分心,一击解决掉他,以免他找到机会,或许真有可能将那狐妖救走。
湛明掐出了法诀,丝缕金光在身边浮现,继而凝成了一支半透明的箭矢。狐妖的第二道劫雷这次在半空就被散了,于此同时,疾射而去的箭矢穿过了那个正被裹在逐渐消散的电光中的身影——很可惜,他居然在对抗劫雷时还有余力躲闪,似乎只是擦过了手臂。
湛明抬起手,下一个法诀正要形成,身体却猛地一震。他在剧痛中弯下腰,血裹着内脏的碎片从他口中大量涌出,他却在最初的愣怔过后,唇边又浮现出了笑。狐妖血红的眼睛在十几步外冷冷盯着他,里头似乎只剩下了凶残的兽性。
那股恨意是如此强烈,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果然是妖。他倒下去的时候想着,眼角余光看到了那个身影匆忙落到地上,想靠近到狐妖身边,却在狐妖做出敌对的反应后停在了原地。果然是妖,就算修出了人身,也终究不同于人……
这下,你是怎么都救不了。他看着那正与狐妖僵持的身影,嘲讽地想。
那股将他心脏搅碎的妖力聚而不散,继续沿着血液流动的方向在他体内游走,沿途造成更大的破坏。而云中酝酿的雷霆猛然膨胀起来,仿佛一个被冒犯而陷入了狂怒的怪物,咆哮着展露出了比之前更可怕千百倍的恐怖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