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Round 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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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片静默。

    祁征云没有话。他此刻的表情异常的冷静, 以至于显出了几分冷酷。“做不到”——灰灰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她也知道用根本实现不了的事情来评价用心程度完全是无理取闹, 但她想看祁征云对此的反应。

    现在她看到了。

    她曾经认为对无法挽回的失去感到痛苦是一种无用的情绪, 是人类感情机制特有的脆弱缺陷,却在此时此刻,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从心头涌现了出来。

    愤怒是为了仿佛已注定要被放弃的人, 还是同样将在调整时失去这段记忆、也就等于被杀死了的此刻的自身?或许都有吧。克制情绪是陆攸的习惯,而不是灰灰的, 所以这股怒火本该猛烈地爆发,将周围密不透风的沉寂撕裂——但实际的情况,却是它在化为表情言语之前,就被同时涌出的寒意冻结了。

    少女模样的魔物抿紧了嘴唇。她注视着此刻正从靠在墙边的姿势起身站直的男人,仿佛看到了一道缓缓张开的深渊,其中生长着吞噬热力和生机的冰川……以封冻曾经珍爱之物的代价, 铺出了一条空白冰冷的道路。放任冰川蔓延的人,觉得这是通往最终目标的道路吗?

    在灰灰同样地沉默下来、而没有继续追问的时候,这场对话就终结了。祁征云觉得他已经得够多了。先前灰灰的那几个问题, 他回答了,并不是认为需要对她解释, 只是恰好正想点什么, 想借助语言理清有些混乱的思绪……要不是拿着她的笔记本,以及昨晚毕竟是她看护在陆攸身边、避免了后续可能到来的危险, 灰灰出门后的第一句话就够祁征云把她抽出去了。

    不进病房是因为感觉有点“心虚”?

    这种事情……看出来了还敢出口, 真是不怕被毁尸灭迹啊。祁征云看了灰灰一眼, 她望回来的眼神里带着怀疑和不满,让他藏在影子里的触手都蠢蠢欲动起来,想让她真正见识一下所谓的“恼羞成怒”,把这个原型像个灰蛾子的聒噪家伙揉成团灯泡里。

    到这个时候,他之前藏得很好的烦乱情绪终于流露了一点出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穿过走廊,刚才还站着灰灰的地方眨眼间已经空无一人——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次是“真正”的危险,因此毫不迟疑地放弃继续挑衅,迅速跑了。

    跑了就算了。祁征云没算追着和她过不去。刚才他们话时都注意控制了音量,确定不会让病房里的人听见。虽然门和墙壁对他的感知有所阻碍,但这么近的距离,他还是能确定陆攸一直没离开病床的。既然陆攸现在已经醒了……比起待在外面警惕危险,还是更应该回去陪在他身边。

    灰灰没有,陆攸不会知道昨晚的细节。只要他能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可以当做那种混合了后怕和愧疚、还有更多难以分辨的感觉并不存在。

    祁征云走过一段走廊,来到了病房门口。病房里非常安静,陆攸好像一直只是坐在床上发呆。祁征云的手碰到了房门,准备推门进去。他注视着面前白色的门板,在指尖用力前停顿了动作。

    ……昨天晚上,他把那两个魔物吃掉,带着“世界怎么还不重启”的疑惑回到原处,然后得知了陆攸其实没有死,世界也不会在下一刻终结。从那时起,他耳边就一直回荡着某种嗡嗡的轰鸣声。大脑则像是也被某种毒素麻痹了,在接受这个本该带来狂喜的消息时异常地平静,他甚至感到了一点如坠雾中的茫然。

    是哪里出错了吗?当时应该留在陆攸身边,仔细查看他的情况,放任那个变形怪逃跑?如果一段时间后这个麻烦的敌人卷土重来,导致陆攸真的死了……那也没什么,他可以等世界重启,或许再多重启几次,积累了足够经验后,最后总会有一次能顺利解决的。除他以外的人,都不会保留失败的记忆,于是便皆大欢喜了。

    应该采取这样的做法吗?

    祁征云不觉得这样更好。他不喜欢看到陆攸死去,哪怕陆攸自己不会记得,哪怕次数增多后,他已经不会像最初那样痛苦。他也不喜欢见到对他完全陌生的陆攸,必须辛苦地忍耐着感情与之相处。

    为了以后的重逢,要他现在忍耐一下也没关系。只是,就算世界如转笼里的仓鼠在原地踏步,他所消耗的时间却还是不断累积;每一次世界重启,分别的时间就会又延长一点。而这次是蜈蚣和变形怪,下次还会有蜘蛛、毒藤、死灵……假死这样的特殊情况,发生几率很,他要因为寄望于这样的侥幸逃生、导致不断错过机会,最后拖着一大堆从旁窥伺的隐患,试图拖延到任务完成吗?

    比起这样,就算对“某一次”的陆攸会有些残忍,他也更倾向于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将所有的隐患逐一消除。让每一次重启之后的世界变得更加安全,稳妥地缩短重逢所需的时间。

    这就是他的决定。已经非常清晰、坚定的决定。

    如果一定要他哪里错了,那就是过于弱……不能轻易解决掉所有危险,只能看着陆攸一次次死去。但现在他已经在开始获得力量了,未来他会随着不断吞噬而慢慢地变得更强。终有一日他会摆脱此刻受制的憋屈,能够在陆攸身边隔离出一个完全纯净的世界。

    虽然,也还有极为微的可能,他对于时间线调整的规则猜测错了:将魔物吞噬,并不能让它们在重启后的世界里直接消失……那计划就得全部推翻重来了。这在下次重启时会得到验证,此刻着急也没有用。

    祁征云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自觉理清了思绪,准备开门进去了。门把手被按下,锁舌活动时发出轻微的声音。在这一刻,他也决定好了等会见到陆攸后应该做的事情。

    ——哪怕理由再多,终究还是他对陆攸食言了。承诺过会保护他,却让他陷入了这样的险境,差一点死去……进去以后,先问他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然后向他道歉吧。医院里人多魔物也多,等陆攸输完液了,就办出院带他回家。

    再一次,有微风穿过了走廊。祁征云辨认出了灰灰的气息,只疑惑她为何去而复返之余,而没有将她当做敌人直接从半空落。带着旧书气息的风掠过身边,一句声音低微的话飘进了祁征云耳中。

    “既然你觉得‘这一次’的他死掉也无所谓,凭什么还要他对你动心?”

    话音落下时她已经身在半条走廊之外,逃得比上一回还快。但祁征云听到了,甚至在具体思考之前,杀气就从他身上骤然爆发了出来。力量化作透明的波纹,刮过空气发出尖锐呼啸,在楼梯口追上了目标——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以警告而非致命的力道蹭过了她的背后。原型只有手掌大的魔物在空中掀了个跟头,扑出一些灰尘似的鳞粉,赶紧在下次攻击到来之前歪歪斜斜地窜下了楼道。

    距离更近的病房门同样受了力,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替祁征云向内推去。他的手微微一松,还允许停顿下来的最后时机转瞬即逝,伴随着细而悠长的摩擦声,门向内开了。祁征云看到了一束从窗口照进病房的阳光,气流的扰动让尘埃在光束中逆向上升;病房里只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息,没有病人身上多少会有的沉闷味道,也没有别的药味。

    这个瞬间,祁征云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他开的是一个空房间。

    即使看到了靠窗的那张病床、和坐在病床上的人,这种错觉都依旧没有消失。

    阳光照着病床的下半部分,边缘正挨着陆攸放在被子上的手。他的侧脸掩在阴影里面,看不出表情。不知为何,就是这个毫无异状的画面,让站在门口、直到之前一秒心中都还是一片平静的人胸口猛然一紧,感到了窒息——

    门开的时候,陆攸正对着窗户在发呆。

    虽然外面没什么好看的,能望见的只是医院的另一栋灰蓝色的住院楼。他昨天晚上被送过来时的症状是“低烧”,在某些神秘力量的参与之下,医院对各种异常视而不见,麻溜安排了病房,几袋输液的药水大概只是意思意思开的,房间里另一张病床则从昨晚一直空到现在。病房的隔音效果也好,所以在剩下他一个人之后,就变得安静到了极点。

    仿佛能听到调速器里药水一滴滴落下的声音,听到自己的血流声。他望着窗外,眼前看见的却好像还是那条幽暗的走廊,女孩在他面前抬起脸,手腕上传来细微的冰凉和刺痛……然后就是黑暗。

    如果只是黑暗就好了。

    陆攸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动静。之前其实还有些更细的声音,他心里在想别的事情,因而也就没有去仔细分辨。这回他也是在听到门响的几秒后才转过了头,却发现祁征云还站在外面没有进来。和他对上目光之后,男人奇怪地微微退缩了一下,仿佛见他如见到了洪水猛兽。陆攸也形容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攥紧手底下的床单,结果扯动到针头,轻吸了口气低头去看。

    祁征云这下总算是动了。他进了病房,疾步走向床边,看到陆攸正抚摸着贴在手背上的胶布,没敢直接去碰底下针头扎入血管的地方。“痛吗?”他低声问,想也没想地要去抓陆攸的手,“心一点。要不要帮你去叫医生来?”

    陆攸在他靠近时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想要避开祁征云的触碰。“没事……”他开口时语气有些勉强,听起来就像是正忍着痛。不用麻烦了,反正很快就可以结束了——他正想这么,祁征云的手指碰到了他。

    男人手上的温度还比他略高一些,带着点薄茧的指腹柔软,动作也很心。但这一刻在他的感觉之中,仿佛贴上来的是冰冷坚硬的鳞片——

    “你……”祁征云想的是你别动。因为动作变化,输液管里已经有一段血回上来了。他不觉加大了力气,想把陆攸的手按回到床上去。

    陆攸动作剧烈地一把抽回了手。

    装满透明药液的输液管大弧度地一荡,在了祁征云的手臂上。现实里力道软绵绵的,都没发出一点声音、也几乎没有感觉,幻觉中响起的却是鞭子狠狠抽下般“啪”的一声脆响。祁征云被甩开的手停在了半空。针头这回是真的脱出来了,连着软管坠向地面附近,晃动着,一滴被染成浅红色的药水落到地上,然后又是一滴……

    陆攸这时候才感觉到手背上的刺痛。胶布底下,针孔里冒出了血珠,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伸手去像是想碰,或者只是遮住,“对不起。”他低声,似乎想对刚才那很容易被理解为厌恶的反应做出解释,“我不是……”

    声音里出现了一丝意图以外的哽咽,他忍耐着将未完的话咽了回去。

    祁征云顿了一会,试探着去托住他的手。陆攸安静下来,没再表现出抗拒,让他帮着把沾上血的胶布撕了下来,又去床边的柜里找到酒精棉球,擦掉了针孔旁边的血迹。在陆攸手臂内侧,祁征云看到了另一个出血点,周围皮肤在“清洁工”吸取毒液时被压迫到,现在还有些泛红。

    祁征云觉得手指发麻。既然你觉得……灰灰冒着惹来怒火的风险也要飞回来、丢给他的那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既然你觉得……之后的内容却都模糊了,和耳边突然加强的轰鸣声混在了一起。他几乎难以思考,一种空前的惶恐缓缓笼罩在了他的心头。

    他不知道他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让陆攸都看不下去了,收拢手指碰了碰他。“对刚刚死里逃生的人这样板着脸好吗?”他,语气轻松,但听得出是刻意起了精神,“我还没怪你那时候跑得太快、回来得太晚呢……”

    祁征云身体向前倾去,将额头靠在了陆攸的肩膀上。陆攸好像已经完全从之前的情绪中平静下来了,在停在祁征云艰难地开口“是我的错”的时候轻轻“嘘”了一声。“开个玩笑而已,我这不是没有死嘛。”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在祁征云肩上摸了摸,反过来在安慰他,“那家伙动作可快了,当时我都没什么感觉……就是刚才回想的时候,觉得有点吓人,现在已经缓过来了。”

    “再……你不是已经帮我报仇了么?我听灰灰,那两个家伙都死了。听起来比我倒霉多了,那样我就开心了。”祁征云不出声,他就一直下去,渐渐地语调真的轻快了起来,“不过,要是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你可千万别再自己追出去了。虽然你提醒过我要心,但我好像对别的魔物不太能分辨得出来……”

    祁征云能想得到当时的场景。昏暗无光的走廊,喝得醉醺醺不全话的少女。就和那次在校门口见到的赵峰一样——昨晚之后他才意识到,那一次实际上是变形怪的试探。

    故意出现在陆攸的面前,知道他会在陆攸身边……然后,确定了自己的伪装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蒙骗过他的感知。再用之后刻意躲避的五天时间,让他将怀疑集中到“赵峰”身上,最终完成了昨晚和蜈蚣分头行动的计策。

    怎么可能怪他不够心?那么短暂的时间,即使提前发觉异常,没有抗衡的力量又能改变什么?

    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心间汹涌涨起,推动着祁征云采取行动。他松开手,任由沾着晕开血迹的酒精棉球掉落在他们之间,然后伸出手臂——

    触碰,继而抱紧。陆攸的身体凉凉的,是冷空调和输进血液的冰凉药水的缘故。努力强撑着不肯表现出害怕,得到安慰时却在他怀中怕冷般瑟缩了。

    ——让轮回效率什么的都见鬼去吧。祁征云想。哪怕只是这一次……只是这一次……

    他嗅到陆攸肌肤上随体温透出的气息,感觉着怀中人慢慢地从最初的僵硬到放松下来。太好了,没有想挣开他。祁征云尽力收紧了这个拥抱,直到这样的姿势变得对于单纯的安慰来过于亲密,能从胸口相贴处感觉到彼此的心跳。陆攸安静地让他抱着,仿佛没有意识到在这一刻选择接受是意味着什么。

    “那个‘提醒’,只是我想和你话而已……人类是没办法抗衡魔物的,让它们靠近你就是我的失误。”男人低沉的声音贴在陆攸耳边,他的呼吸热而急促,仿佛咬着牙、怀着某种痛恨,“是我应该一直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才对……我向你保证,以后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了。”

    ——该灰灰是旁观者清吗?是他在期待重逢的同时,又不甘于等到重逢,就想得回如爱人般的亲密。他对“这一次”的陆攸提出了要求、许下了承诺,自己付出的感情却还想有所保留,这是卑劣的欺骗。

    事到如今,他必须竭尽全力。哪怕到最后功亏一篑、终究还是要从头来过,只要他还永远保留着这段记忆,就不能花费于此的时间只是“浪费”。

    抱歉了,祁征云对记忆中的陆攸。请再多等我一会。然后他让系统空间白色的光线、白色的盒子,还有躺在盒子里面安静沉睡的人,都慢慢地沉向记忆底部。封存起来。忘记他。

    直到这个世界再度终结、或抵达终点的时刻。

    这些都是不能向陆攸坦白的“未来”,所以祁征云一句话都没有谈及。陆攸的下巴若有若无地挨着祁征云宽厚的肩膀,注视着前方空白干净的墙壁。他没能目睹祁征云作出决定时候的表情,而他正因确定无人得见,才允许心中深处苦涩微微流露的神色,祁征云自然也没有看到。

    “……你的承诺听起来真可怕。”陆攸喃喃地。他感觉到祁征云像是笑了起来,让他心里也变得轻松了一点。这种轻松却是浮在空中的,会在失去浮力的同一时刻坠落。他甚至对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产生了埋怨——为什么明知道这个拥抱的亲密程度,早已超过了他们此时关系的界限,他却无法对这仿佛在将他宣为所有的温度和力道生出排斥,反而想要闭上眼睛沉浸进去?

    ——或许他真的有一点受虐的倾向,就算是形容为“可怕”的承诺,他这一刻也真的想要相信。可是……自始至终,祁征云在道歉、解释、向他承诺的,和那时让他忍不住发抖退开的,都不是同一件事情。

    陆攸轻轻地咬住了嘴唇,像在放纵罪恶般多给了自己五秒钟的时间。五秒钟过后,他抬起手,抵在祁征云的胸口向外推去,示意应该放开了。“……医院里太冷,我想回去了。”他低声,“剩下那袋药水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