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Round X.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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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记得这件事情, 是因为它对你来还没有发生——”
祁征云听到自己的声音出了这样的话。他脑海深处有一种冻结般冰冷麻木的感觉, 身躯却好像只剩下了最外层薄薄的空壳, 那声音不是通过唇舌声带、而是从更里面的什么地方传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在这个空壳内部反复地回荡。
他曾经向陆攸坦白过怪物的身份, 在那个客厅里陆攸怀着好奇主动触碰了他的鳞片, 平静地接受了他并非人类的事实。在受到冒犯或伤害的时候, 如果退让能够解决问题, 陆攸就会更倾向于退让。比起富有进攻性地进行正面对抗,似乎服自己接受现实是对他来更轻松省力的选择。
所以祁征云相信他不会主动地选择结束生命。如果那天他爬上窗台后真的直接跳了下去,也一定是觉得那样做确实有可能逃脱, 值得冒一点生命危险,而不是比起受到监|禁而宁愿求死。闭口不言、拒绝进食,逼迫监|禁者在他的生命和自己的目的之间做出选择——看似已经是决绝的对抗姿态, 可实际上这也代表着,即使到了那样的地步, 他依旧相信那个囚禁他的怪物是能够交流的,相信一直忍耐下去会有可能等到对方的妥协。
——这也是因为他面对的监|禁者,是一个理智明白绝对无法抗衡的怪物。如果换成和他一样的人类,陆攸也会放弃寄望于敌人的怜悯,采取更加激烈的方式进行反抗。祁征云能够确定这一点,因为他在之前某个试图完全隐瞒身份的轮回中亲自经历过。那一次的结果让祁征云觉得, 冷战至少比直接对抗更好——如果能够一直避免正面冲突, 或许就是抵达目标的正确路径。
但他却没有想过, 有时候并不是想要继续忍耐, 就能够忍耐得下去的。即使用海妖歌声营造的安宁梦境拖延了时间,即使意志还不准备放弃,精神却在持续的压迫下走向了崩溃。此刻在祁征云面前的人,有着正常平稳的呼吸和心跳,眼睛里也还有神采,但那像是炭火熄灭前最后的余温一样,已经慢慢开始冷却;在逃亡的期待又一次破灭后,终于心灰意冷的灵魂似乎准备藏进躯壳深处,再也不浮现到能被触及的地方来了。
这样的陆攸让祁征云心里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慌。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在游戏的病房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积攒着灰尘、满心渴求着死亡的肉块;继而在眼前浮现出的,是缓缓搏动着的巨大而鲜红的心脏,人类被不肯放手的爱变成了怪物;一张扭曲却还顽固保持着微笑的脸,白衣的僧人张开沾满鲜血的嘴唇,笃定地对他“你和我是一样的”——
祁征云死死地攥紧了陆攸的手,他似乎忘记了要控制力道,直到听见了受挤压的骨骼在他指掌间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音。即使是在梦游的人也该被这疼痛惊醒了,陆攸却像没有感觉到,只是用疑惑兼杂着好奇、仿佛在看什么新鲜事物的目光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越来越难以掩盖的失控。祁征云在陆攸的双眼深处看到了一种朦胧而美丽的银蓝微光,仿佛月光照耀之下雾气升腾的海面。
这微光不是错觉——无论是什么破了屏障、将陆攸从本该还能持续很久的沉眠中惊醒,看来并没有将海妖的力量彻底驱逐。或许陆攸都没有发现自己的意识已经回归现实,还以为是在一个理所应当感觉不到疼痛的梦中。
陆攸的唇是红的,两颊带着微薄的红晕。只是短短十几秒间,原本温凉的肌肤就不明缘由地烧热了。祁征云感到这热度像一柄烧得红热的刀子,从肌肤相贴的地方切进他的身体,那幻觉中的疼痛让他几乎想要大声哀嚎——可实际上,他发出的声音却像是一个人在喃喃自语那样低微。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还像个野兽一样,不懂得什么是感情,只是亦步亦趋地模仿着人类的行动……”
可就是那样的他,却有人愿意对他温柔地微笑。祁征云凝视着陆攸平静的面孔,感到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咽喉。语言却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具有自我意识般主动由音节组成字词、由字词聚成句子,迫不及待地涌出他的嘴唇,像清水流出被扎了一个破洞的袋子。他下去。
“我带你到深海去。你给我允许……”
深度从未被丈量过的海底,光线只来自于那些飘飘荡荡的水母。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却觉得一个人类的体温足以让那一整片海域的温度升高。充斥在他心中的是一种过于纯粹的感情,称呼其为欲|望或爱似乎都并不符合。他离开过,远远地到处游荡,试图在睡梦中忘记,最终却还是回到了原处。
遗忘而不曾相认的世界。弥漫着血液腥甜气息、一心一意追求着餍足的世界。虚假与真实界限模糊的世界。伴随着死亡,被永生所诱惑的世界。浪迹天涯的世界。还有这个,仿佛就是为了互相折磨而存在的苦涩的世界。
一口气地下去,不管思绪是如何的混乱。或许有时候会有些语无伦次,祁征云却自己都没有注意。祁征云意识到,他原来也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比陆攸更早一步。
感到难以忍受,开始想要妥协,这正是陆攸期待的结果……一直以来处于被动的人,最终却成为了胜者。虽然这姗姗来迟的胜利,宛如无人享用的盛宴,只会带来悲凉的感觉而已。
在一切将要终结的现在,再将全部的前因和盘托出,还能够带来什么改变?祁征云不确定他有没有某一刻曾奢望过获得理解,对没有任何相爱记忆的陆攸来,或许无论什么理由都无法消除他曾带去的恐惧和厌恶。连同提及未来和解的可能,都是对此刻自身的背叛。
实际上,比起仿佛想要通过展览痛苦而博得同情的倾诉,祁征云更想做的是询问——他脑海中盘桓着无数的问题,却不知道能向谁去寻求解答。即使回顾过去,也已经无法从那些变得模糊的来路中寻找到最初的心情。他们两人走入如今这样纠结的境况,到底是因为他的软弱和贪婪?陆攸的隐忍和固执?这个世界本身蛮不讲理的规则?抑或是那只在背后暗中推动剧情进展、为其中乐趣而沾沾自喜的手——
想要陆攸活着。想要陆攸爱他。想要弥补缺憾后完满的团聚。这些期待明明可以同时得到满足,为什么彼此纠缠在一起时,就会因为微妙的偏重差别而让结局背道而驰?
为了最终的幸福,在途中采用极端的手段是能被原谅的吗?为了期望中那个唯一的未来,提前消灭掉其他全部的可能性,这是被允许的做法吗——即使确知那必将是双方的幸福?
这些问题化作一声声轰鸣,雷霆与洪水摧毁世界时的声音,在祁征云的耳边回荡,每当他张口出声,仿佛都迫不及待要变为质问般的咆哮,将这可能毫无意义的倾诉断——讨论更早坦白会不会改变结局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即使他一字一句全都坦诚地了出来,隔着这么近的距离,陆攸也不一定能够听见。此时他还没有成为选民,作为任务的对象,不被允许知晓更上一层的世界的信息。
或许他此刻在喋喋不休,陆攸耳边的却是死一般的完全寂静,也不无可能……
但最终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完了全部的过往。祁征云感到了不真实的干渴,以及等待宣判般的平静。他闭上了嘴巴,那些鼓噪不休的问题在这一刻突然全部都安静了下来,仿佛许多双漆黑的眼睛,与他一同忐忑不安地关注着倾听者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陆攸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断他,没有给出任何询问或反驳,与其是在静静地听着,或许根本没有听见才是更接近的事实。祁征云的手一直握在他手腕上没有离开,两人紧密相贴的皮肤因暖热而变得湿润了,仿佛被黏在了一起。这一刻的寂静让祁征云的眼眶开始有热意涨起,却又不像是眼泪将要在绝望中涌出的预兆。
他们的目光在黑暗中触碰了。祁征云知道陆攸一直听着,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他什么都没有问,却妄想得到解答,请求着那因他的作为而被掐灭在萌芽之前的默契,在这一刻奇迹般地醒过来发挥作用。
银蓝的微光在陆攸的眼瞳深处闪烁着,那或许是被冻结的情绪冰层的反光吧。他在数十秒漫长的沉默之后开启了嘴唇,在出声之前先轻吸了一口气。没有被握住的另一只手在身体与沙发扶手之间的空隙中紧攥起来,掌心中传来了微不足道的硬物戳刺的感觉。
“所以……我本来那一天就会死,你是想要救我。”他低声,语气平静得异样;祁征云希望那是海妖梦境被强行破除的后遗症,而不是超过极限的精神已经失去了正常的感觉,“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们相爱的那个未来就会发生?”
祁征云是想要点头的,但某种预感让他迟疑了一下。陆攸唇边先前的微笑不知何时已经完全隐去了,他的神情在肃穆中显出了几分冷酷。“我不知道你经历的那个‘未来’的我在遇到你之前还经历了什么,是怎么想的,才让你对他……对‘我’的感情有这么深的信任。”他,“但你现在问我的话,我的答案会是‘我不想爱你’。”
祁征云没有话。如果陆攸的表情里有一点点的嘲讽或快意,或许就会让他此刻已濒临极限的情绪崩溃……但陆攸这么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也在为伤害了他而感到难过。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将一声呜咽般的低鸣压抑在了深处没有传出。陆攸此前一直安静任他握着的手微动了动,然后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
“至于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情……”他慢慢地,“将人当做消耗品,不投入感情,追求最高的效率……从你的角度来,这样做也没有错。”
出了这样完全出乎祁征云意料的话之后,陆攸轻轻地闭了闭眼睛。他抬起头,语气仿佛是在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甚至于更像是在物品、而不是人,“但是,如果你并不能将‘消耗品’和‘正品’完全地区分开来……如果你总是要对‘消耗品’心软,然后再将这种感情摧毁……等你真正得到了‘正品’的时候,你的感情还会剩下多少呢?”
祁征云沉默着,他空了的手掌向着更加空荡的上方摊开。这是诅咒吗?他想,还是预言?总不可能是劝,他听得出来其中并没有任何温柔的成分。
陆攸对祁征云笑了笑,这次是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笑容。“真可怜啊……”他低声,不知是在祁征云,还是也在自己。他将此前一直放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朝呆立在面前的男人伸出手去,仿佛满怀怜悯地想要抱一抱他。
祁征云闭上了眼睛,仿佛之前那些话将他的语言用尽了一样,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脱离般地放松下来,附身前倾,让陆攸将双手环绕上了他的脖颈。
男人是浑身披着鳞片的怪物时那样冰冷,此刻他的身躯却又是如此的滚烫,比陆攸发烧般发热的身体更加温暖。人类的天性中藏着对被同类触碰的渴望,环绕在周身的温度令陆攸生出了想要叹息的冲动。他的胸口与祁征云的紧贴,下巴抵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靠向后颈的手稍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将握在手中的那根铁丝的尖端朝向了保护着关键神经的脊椎。
——在发觉出不去后,他翻遍了这个屋子的角角落落,最终在放在窗台上的那几盆绿植之间,找到了一根用于固定植株的铁丝。那盆藤萝的叶片和茎秆都饱含着水分,在月光下呈现为充满生机的嫩绿,想来这里的主人不会有多少精力伺候花草,这几盆装饰用的花木大概才刚搬回来不久吧。
就这样放在窗台上,直到枯死也不会被看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陆攸的手很稳,扎下去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犹豫颤抖。他知道这种反抗很大可能也和逃亡一样,实现的可能性几乎是零,比起奢望以如此弱的武器威胁到怪物的生命,不如早早地在怪物回来之前,将其送进自己的心脏或咽喉,干脆地结束折磨——否则如果失败了,武器被夺走,这样的机会就再也不会再来了。
但他还是选择了如今的做法。
最后一次,不同于往常忍耐和祈求的反抗……
对折后绞起的铁丝尖端触到了柔软的皮肤,薄薄的一层皮肉底下就是骨骼的缝隙。那是他在自己手上试过的尖锐,此刻却用尽了力气也无法再前进半分。陆攸的手指攥紧到发疼了,他咬着牙将另一只手也压了上去,因用力而紧绷的身体逐渐开始发抖……温热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弄湿了祁征云肩膀上的衣服。
祁征云一动不动地抱着他,像是对如此明显的异常半点都没有感觉到。直到陆攸终于放弃了,松开手,让那根已经变形的铁丝掉落了下去。如果他能够在黑暗中看清,他会发现那看似人类的皮囊上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印痕。无论哪一种反抗的方式,最终不过都是徒劳无功。
祁征云没有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没有问陆攸在这次放弃后,会不会就愿意再也不违抗他,愿意带着先前那些记忆在他的庇护下活下去,一直到目标达成的那一刻。他抱了陆攸一会,听着耳边那绝望的、压抑着泣音的呼吸声,然后慢慢地放开了手臂。
陆攸靠着沙发背,他嘴唇的血色已经又失去了,脸上湿漉漉的,眼睛闭了起来。祁征云仔细地替他擦掉了眼泪,然后在片刻的停顿和随时降临的寂静中,将被泪水浸湿的手指贴上了陆攸轻轻吞咽着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