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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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因为开家长会的缘故, 提前了半个钟头放学,这大概给了老师们“这个周末十分漫长”的错觉,疯狂地布置了一大堆作业下来, 光数学就有两套卷子和一套专练, 周一常规还要交错题本。陆攸习惯性从最难最费力的科目做起, 在睡觉前拼死干掉了专练和半套卷子,晚上做梦的内容都是在外星人的飞船上惊恐地证明和计算各种三角,旁边不时有没算出来的人被“啊——”地扔进太空里。

    好不容易梦境结束、摆脱掉这种精神折磨,好像只再睡了几分钟, 闹钟就响了。陆攸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睡得快要从床沿边掉下来了, 被子拧成一条和他的双腿缠得密不可分。窗帘底下透进的光线显示着外面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隐隐约约有代表人类活动的各种声音从道路上传来。

    陆攸把自己从被子里解放出来, 又躺了几分钟,等第二个闹钟响时才恋恋不舍地爬起了身。他关掉卧室里开了一夜的空调, 把门窗都开来透气,擦了擦阳台上的栏杆把被子抱出去晒。做完这些事情差不多就完全清醒了, 陆攸今天没有出去吃早饭的算, 开火煎了鸡蛋培根, 和芝士片一起夹在面包里吃了。

    牛奶喝完了还没有买,陆攸看到冰箱里有个西红柿,回忆了一下前天晚上拿它的同伴煮番茄冬瓜汤时, 那甜得令人怀疑它在番茄里是个叛徒的味道, 准备等会休息时把它切块拌点白糖, 当甜点吃。

    ——等会休息时。陆攸心里重复了一遍,把洗好的平底锅挂起来,痛苦地往书房走去。他虽然不是那种对做饭家务之类事情特别热衷的人,但和不喜欢的科目作业比起来,这些不能省略的工作做起来都像在光明正大地偷懒了。

    陆攸在书桌前面枯坐到中午,随意煮了碗面吃过午饭后,又对着一道怎么都想不出来的证明题浪费了快一个钟头时间,硬着头皮写了个似是而非的过程将空白处填满算完。还剩下语文的文言翻译、摘抄和作文,英语有一份阅读理解的综合卷,这几门课他应付起来就顺手多了,只是要写的字太多,写得手疼。

    等作文写完,陆攸抬起头看到窗外昏沉的天色,才发觉已经六点多了。陆攸丢下笔,头昏脑涨地往椅子背上一靠,胃里这时才有了空虚的感觉。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一时却想不起来,伸了伸懒腰缓解脊背和脖子的酸痛,边往外走边琢磨着晚上是省事继续煮面、还是烧饭炒菜吃,等到走出书房门口时才猛然想到:他晒在外面的被子忘了收!

    要是换到天黑得早、露重风寒的秋冬,被子这一天太阳就算是白晒了。幸好现在是夏天,六点多的时候天还没黑透,推开阳台门,一股干燥的热气顿时朝屋里涌来。陆攸拿了个竹编的拍子给被子拍灰,嗅到那股好闻的阳光香气……据是螨虫被烤焦之后的气味……反正是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闻到时会让陆攸联想到铁锈。

    拍被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有人在楼下篮球,每次拍子和被面接触,都会有一点灰尘升起来,在晦暗的天色中看得不如阳光下那么清晰。看不清楚导致陆攸怀疑没拍干净,便格外用力地正面反面拍了好几次,在傍晚暑气未消的余温里热出一身汗来。

    阳台的位置本来离大门就远,陆攸为了避免蚊子和灰尘飞进家里,特意拉上玻璃门把自己关在了外面,加上近在耳边的拍声,导致陆攸完全没有听见门口响起的动静。直到抱着被子跨进屋里,才察觉到了门外异常的响动。

    陆攸心里先是一紧,第一反应就是昨天晚上逃走的抢劫犯;等心地将被子放在床上、蹑手蹑脚往门口走了几步,才听出那似乎是……有人在哭?

    不是恐怖片那种幽幽的会令人心里发毛的哭声,而是软弱、粗糙,像是要嚎啕却没又力气出声的哭泣。陆攸心中惊惧稍退,便想走过去从猫眼里看看是谁在他家门口、是不是需要帮助。这时门上却又传来了两下用力的拍声,拍得整扇门都震了起来。陆攸脚步再度顿住,便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焦虑叫了声:“林奶奶!”

    陆攸对这个女声十分熟悉,一听就知道正是隔壁的周阿姨。他平时称呼住在一楼的奶奶并不加姓氏,又隔了两秒才意识到“林奶奶”就是她。外面的人不再拍门了,哭声也被压抑着而没有变响,陆攸一时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敢应声,像做贼一样放轻脚步又往门口挪动了一段距离,才听见林奶奶口中含含糊糊叫嚷着的是:“我要找攸攸……”

    防盗门外,林奶奶被拉着不让再拍门,身体便像脱了力一样不住往下滑。在旁边搀扶的周是个苗条的女人,身躯只有她三分之一宽,换了别人估计都要给带到地上去了,幸亏周有一半不是人,两条看似细弱的手臂硬是稳稳撑起了老人的身躯。“奶奶,不是跟你了攸攸不在家吗?”她怕楼上楼下的听见声音过来围观,压低了嗓门急匆匆地,“电话都没人接,你拍门有什么用!攸攸可能是吃过晚饭出去散步了,你就算有事急着找他,也得等他回来再啊!”

    陆攸其实在家,只是正好在阳台上收被子,电话铃和敲门声都没听见——周当然知道这一点,林奶奶耳朵不好没听出来,她可听得清楚。她就是故意撒的谎,想哄得林奶奶先平静下来。

    几分钟前周还好好地在家里洗碗,突然浑身一冷,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冻得她差点失手把碗摔进水池里。虽然也只和祁征云过几次交道,之后都很有默契地互相避开,但对他那阴冷的气息周可是记忆深刻,又听见隔壁门口传来的敲门声,连忙出去查看,赶着把紧接着就要改敲为拍的林奶奶拦住了。

    林奶奶眼圈红红的,不住抽噎,态度却异常固执。“那我就在这儿等!”她着就要往地上坐,周平时与这个老太太相处感觉除了比较唠叨,人还是和和气气的,冷不防见识到这样泼妇一般的架势,顿时手忙脚乱。好在周有的是力气,使劲箍着林奶奶的身子没让她坐下去,一边将她往自家门里拖,“奶奶,不要急,要不到我家里来坐一会吧……我把门开着,攸攸什么时候回来你一眼就能看见!或者你到底找攸攸有什么事情?不如给我听下,我也帮着想想办法……”

    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奶奶一副急得要死的样子,偏偏对具体事情半句话都不肯透露;她就搞不懂陆攸一个孩子,做了什么能让林奶奶这样着急慌忙地找上门来?不过哪怕祁征云没给她提醒,她也不会放任老人在陆攸门口闹腾,老人身体不好,万一再闹出事来更麻烦。

    只希望陆攸别听见门口的动静,傻乎乎地就出来开门。在弄清楚林奶奶要做什么之前,她觉得陆攸最好就装作不在家算了。好在直到她连拖带拽地把林奶奶弄回到家里,又使眼色让房间里探头出来看热闹的女儿回去,隔壁陆攸家的门就一直静静地关着,就像主人真的不在家里一样。

    陆攸贴在门后站着,从猫眼里看到林奶奶被周拉走了,那听起来十分可怜的哭声终于消失,按在门锁上的手都已经僵了。他不是没考虑过开门让林奶奶进来、要什么都个清楚,但看到老人脸上皱纹里淌着眼泪,反倒不敢面对她了。

    能让林奶奶特意来找他的事情——除了她那个不务正业、昨天晚上差点在路上拿刀捅人的宝贝孙子,还能有别的么?林奶奶平时确实对他不错,但按照她那自以为对他好便把他家里的事情到处宣扬的糊涂劲儿,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宝贝孙子因为抢劫要被警察抓了,会做出什么反应来,陆攸猜都能猜到——反思是不可能的,道歉也悬,不定还得迁怒到他这个“受害者”身上。要么怪他不肯商量私了而是直接就报了警,要么过来哀求他原谅放那人一马。

    现在他看到的应该就是后一种了。陆攸此时想不明白的反而是另一件事:林奶奶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和他有关的?

    祁征云昨天过“报警的事我来就好”,陆攸便安心下来,觉得这件事情自己只要等结果就可以了。他不知哪来的信任,对祁征云能在报警时隐瞒细节也一点都没怀疑过。现在林奶奶找上门来,陆攸靠着刚被她拍过的防盗门一想,才想到就算祁征云报警时不,警察抓到了人一审,得知了具体的前因后果,大概也还是会来找他验证情况的。只是林奶奶居然来得比警察还快,难道是警察通知家属的时候连这些细节都告知了……?

    陆攸对警方的办案过程不太了解,心中充满怀疑,总觉得应该会有保护受害者信息这方面的条例 才对。这时隔着门又有哭声隐约传了过来,哭得陆攸心里发毛,连昨晚见到抢劫犯手里刀子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惶恐过。

    他最怕的事情就是和轻易讲不通道理的人交道——那总让他想起时候父母吵架时,一个激动难耐、一个静默不语的煎熬情形。而等激动的一方也因精疲力竭而安静下来,那种静谧得仿佛彻底冻结的气氛,甚至比黑暗中莫须有的鬼怪更为可怖。

    就是因为避免和别人陷入这样的僵持局面,陆攸才逐渐养成了仔细揣度他人想法、凡事心翼翼的习惯。原笑笑一个女孩子反而大大咧咧,有时觉得他不够爽快,还形容他这样的性格是“黏糊糊”的。陆攸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像他为别人考虑得越多,反而越不容易让人和他亲近,不但身边一向没几个朋友,和妈妈的关系也逐渐变得陌生……就算他本不是喜欢社交的性格,不至于孤独得难受,看见别人家庭团圆、呼朋引伴的时候,也会有一点怅然。

    ……这件事情过后,林奶奶估计不会再给他好脸色看了吧。周阿姨也会在什么时候觉得他带来了太多麻烦,想要让自己家和他疏远开来吗?

    陆攸在门后靠了一会,驱散掉心里那一点恐怕会引人发笑的郁闷,轻手轻脚地往房间里走。在这种时候,他想来想去,居然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人,是才认识了一周的祁征云……他脑海中也没有清晰的思路要什么,走到电话前就将听筒拿了起来。

    这么做的时候,陆攸一点都没想到他也会给祁征云带来麻烦。仿佛藏在那个男人对他的态度里的某些细节,让他潜意识中相信了无论什么时候求助都不会遭到厌烦。

    只是当陆攸把听筒放在耳边,对着祁征云留给他的号码准备拨号的时候,发觉听筒里一片安静。再去看电话机上的屏幕,也是什么都没显示。

    电话坏了?陆攸俯身往柜子后面的缝隙里看,发现电话线不知怎么地松开来了。他原本听门外周给他了电话,还以为是自己在阳台上没听见,原来是根本没响。想来林奶奶也是了好几个电话都不通,实在没办法才亲自上楼找人的。她整天喜欢从窗口往外头看,来去的人基本都在她眼皮底下,大概因此笃定他没离开家。

    缝隙太窄,陆攸手伸不进去,艰难地开始搬柜子。在外面看他拿了号码纸条、猜出他要做什么的祁征云紧急往远处撤离,赶在手机响起来之前躲到了天台上。又听着铃声在身上翻了半天,才想起这只号码就给了陆攸一个人、因而根本没人的手机没放在口袋里,而是图省事让他用阴影吞了,赶紧再从影子里头取出来。

    陆攸家的电话线就是祁征云拔掉的,周也是他看那个老太太不肯罢休喊过来帮忙的。他是察觉到一楼出现陌生的魔物气息,赶过去查看,因此得知发生了什么——林奶奶那个孙子电话回家了。

    对,就是昨晚他确认过已经被魔物撕碎吃净、仅剩的一点残渣也落进了下水道的那个人。此前有个装神弄鬼的姑娘企图借他的力量让新死的人类灵魂魔化,也得是纯净的力量才行,那人死时周围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连魔化的最后机会都没得到就散去了。但老人接电话时祁征云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个嗓音、那个语气,连对奶奶不耐烦的态度都如出一辙。

    ——电话那头的人清了他是怎么起的贪念,昨天又做了什么,最后来了句“我出去躲躲,这段间别联系了”,便“啪”地把电话一挂。按来电显示回去,被立刻按掉,再那边就关机了。

    奶奶已经急得要疯,一点异常都没察觉,祁征云却认定了对方是个冒牌货——居然没借口问奶奶要钱。一个没要钱的冒牌货……再联系昨天他确实报了警、和那陌生的魔物气息,祁征云便有了点猜测:这个,大概就是人类方面处理后续的手段了。

    人被魔物吃光了,死不见尸,怎么和家属交代?便伪装他的声音个电话回来,表示自己逃了,从此销声匿迹。就算家属拼着让他被抓也要报警找人,也不过成为一桩没有结果的悬案罢了。不知道多少给家人过最后一个电话、或是留了张字条就消失的人,在那些拒捕、私奔、躲债的借口后面,其实人已经被魔物吞进肚子,尸骨无存了。

    祁征云不知道那和警方合作的魔物是用什么手段推测的真相,查监控后的推理也好、魔物某种还原现场的特殊本领也好,就算是瞎猜正好碰上了真相,他就是很不满意一点:怎么能把起因讲得这么清楚?弄得林奶奶彷徨了一会,焦虑中异想天开得出了一个“如果能让陆攸表示不计较这件事情,孙子就不用被警察追”的解决办法,当即奔着陆攸过来了。

    和这样的老人讲道理,讲得清吗?要是知道陆攸已经报了警,再没有回转余地,她又会是什么反应?

    祁征云接了陆攸的电话,听他结结巴巴地表明身份、了遇到的状况,在陆攸正苦恼的时候很不应该地感觉到了高兴——因为陆攸愿意向他求助。虽然祁征云更想自己出面解决这个问题,多刷一点陆攸对他的好感度,但这件事他还真不太好管:难道要他去将那老太太从陆攸门口强行拖走吗?吵架和服人也不是他的长处。最终祁征云给出的处理方法还是老一套:报警。

    装作听见哭声的邻居,报警这里可能有人虐|待老人。警察迅速到来,刚刚把林奶奶安置到家里的周简直要被祁征云气死。林奶奶见了穿警服的人,顿时也不哭了、也不嚷了,也不找陆攸有事了,死活坚称自己之前哭的那几嗓子只是因为上楼要串门时崴了脚,乖乖让一个女警扶着她回家去了。

    祁征云听了那个电话,就知道了解内情的警方为了省掉麻烦,是不会来问抢劫案的了,要不然就不需要装出那人的声音电话回来,直接消失踪迹,家人自然会当做他是逃走了。他建议陆攸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去关心一下林奶奶,让林奶奶猜测他其实没认出那个抢劫犯是谁,只要还没笨到家,就该知道不该求他情反而自我暴露,改为装作同样一无所知了。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做这种事情,陆攸可以是相当熟练了。就是他以前只是憋着不,对主动凑上去演戏没经验,紧张导致演技有点僵硬。祁征云在旁边偷看,心想陆攸以后做任务的时候演戏骗人,难道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锻炼起来的?

    陆攸僵着脸念台词,好在林奶奶心里一团乱麻,还是被这么生硬的表现被骗了过去,而且就像祁征云的一样,此后就再也没提起过她那时急匆匆来找陆攸到底是想做什么。

    但等到周来问的时候,陆攸终究没能继续演下去,乖乖地把昨晚遇到的事情和她了。周可不管他那些不敢给妈妈添麻烦的纠结,当即一个电话过去汇报情况,顺便训了陆攸一顿:“你还当不当她是你妈了?”把陆攸训得半句话都不敢辩解,好不容易结束这半个鸡飞狗跳的夜晚,沮丧地回了家。

    周电话过去的时候,陆攸的妈妈正在酒席台上,只听她讲完,晚点再电话回来。这天晚上,陆攸背书都背得很不安心,总错觉听到电话铃响。一直等到将近十一点钟,终于接到了那个姗姗来迟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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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征云接了陆攸的电话,不仅了应对林奶奶的事情,也和陆攸约好了周日早上过来接他,省得他还要自己乘地铁到咖啡店去。原本约的是九点钟,早等陆攸醒了,又电话过去,顺利地提前将人接了出来,到咖啡店附近弄堂里一家店面很却挺有名气的手推馄饨铺子去吃早餐。

    陆攸似乎晚上睡得不太好,人有点恹恹的,祁征云果然像他那天从学校送陆攸回家时承诺过的一样,骑了辆摩托车过来。陆攸不太适应这种四周没屏障、速度还快的交通工具,坐在后面又不好意思抱着祁征云的腰,每次祁征云稍一加速,陆攸就紧张得用力拽他衣摆,就算他人能撑着不往后仰,衣服要给拽下去了,只好歇了风驰电掣耍帅的心思,以会令摩托车感到屈辱的龟速挤在一堆自行车助力车里慢吞吞地开到了目的地。

    直到陆攸成了选民、做第一个任务的时候,坐他的摩托依旧很不熟练……祁征云想起这个,决定以后还是买辆车开吧。不过陆攸坐在车上受了几回惊吓,心情倒是好转了一些,坐在早餐店里的时候肯和祁征云一起研究菜单纠结吃什么,神情也不再那么沉闷了。其实,要是祁征云没听到陆攸昨天晚上接的那个电话,他都可能将这点细微的郁闷当做陆攸没睡饱而忽略过去。

    到了馄饨铺子前还要排队,慢慢地吃完、几句话,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办读书会的咖啡店开在寸土寸金的闹市,入口的门却是藏在犄角旮旯里不起眼的一扇,祁征云提前踩过了点,带着陆攸绕了半天才到了地方。也难怪这家店生意都冷清到随时能办读书会了,咖啡店店长反倒对顾客少这件事情莫名地骄傲。祁征云和陆攸两人来得挺早,自称闲得发慌的店长亲自做了手冲咖啡,连两份甜点一起送到他们桌上,然后麻溜从祁征云的视野里消失了,直到他们中午离开都没再现身。

    咖啡清香扑鼻,陆攸受到引诱,直接端起来喝了一口,苦得脸都扭曲了。沙发上有个脑袋和触手都被棉花塞得圆鼓鼓的章鱼抱枕,祁征云把它放在胳膊底下垫着,斜靠在沙发上看陆攸一勺一勺地往咖啡里加糖,重复着加糖——搅匀——抿一口——皱眉再加一勺的过程,又往里面倒牛奶。祁征云本来想去吧台拿工具给他做个拉花的,看陆攸那杯咖啡都变成浅褐色、要溢出来了,只得把这项“才艺展示”留到下次。

    陆攸折腾完那杯咖啡,味道调到满意后却只喝了一口,就把杯子又放下了。他一直维持的表情就在这一刻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缝,他在意识到并试图掩饰的时候一抬眼对上了祁征云的眼睛。祁征云看到陆攸僵了一会,仿佛在应对着某种拉力在负隅顽抗,片刻后突然泄了气,肩膀都塌下去了。

    “怎么不开心了?”祁征云适时问道。

    陆攸没精采地摇了摇头。他看见祁征云用来垫胳膊的抱枕,扭头去自己身边找;抱枕却只有一个。祁征云把那只胖章鱼隔着桌子递过去给他,陆攸就把它抱在怀里,不再掩饰郁闷地往后靠在了沙发背上。

    “我从下周开始要住校了。也可能是下下周,看手续办得快不快。”陆攸闷闷地,“暑假住到妈妈那里,下学期也住校……我妈我一个人住,就算有周阿姨照顾也不太安全,不如住校。那边的房子租出去,租金都给我当生活费。”

    陆攸从昨晚接到电话后一直憋到现在,不管这适不适合对祁征云,一口气地了出来。然后他把脸埋下去,下巴抵在怀里章鱼的脑袋上,不吭声了。祁征云没有话,只是用勺子在咖啡杯里轻轻地搅着。

    ——在那些他没有提前出现的世界,陆攸虽然更早就开始住校,至少妈妈二婚后的新家依旧在这个城市。似乎他什么都没有刻意去做,陆攸与唯一家人的关系就已经变得更加疏远了。

    祁征云想起了那一次陆攸发着烧,在他怀中流下的眼泪。心翼翼珍藏着不敢去求证的最后一点期待,保存的时间越长,在破灭的时候一定越为痛苦吧。晚一点伤心、和现在就伤心,其实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在心碎的程度上。祁征云考虑过推动弥补的可能,他不确定放弃这条路是真的因为希望渺茫,或者终究是他的自私。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有人拿来了读书会的纪念徽章放在他们桌边,又走开了。在背景乐的钢琴声里,陆攸把徽章拿在手里,凝视着别针那被漆成金色的的针尖。“你来问我吧。”他突然,“你那个调研……你不是一直想问我这方面的事情吗?我现在想了,你快点抓紧机会。”

    ——真奇怪,陆攸想,他居然不怎么伤心。怀着对影响到母亲生活的担忧、得知母亲根本没考虑过受他影响的时候,最先冲击到他的并不是伤心,而是一股强烈到要将他撕扯开来的羞耻。那一刻他甚至愤怒了起来,那恐怕是他头一次感到愤怒、却没有接着因愧疚而将愤怒匆忙压抑下去。在对母亲让他住校的提议张口答应之前,他眼前浮现出来的是祁征云在路灯下,“我等看到你家里灯亮了再走”后给他的微笑。

    受到重视、被在乎着,这是一种能令人上瘾的美好感觉。陆攸不知道为什么周阿姨对他的照顾从来没有让他感觉到这么明显的差别。是专注程度吗?还是某种感情的分量?一时间他无法分辨……那一刻他放任愤怒侵占了他的心,随后尝到了愤怒席卷而过后留下的麻木和冰冷。

    ——你都不如……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地浮现,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着再想后半句话会是什么。后来他只是像以前每一次妈妈提出建议、实际则是要求的时候,简单地答应了下来。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确认解决问题后的妈妈放松地呼了口气,温柔地吩咐他“快去睡”。

    到现在,坐在祁征云的对面,就连那种恨不得忘记自己曾经期待过的羞耻感,终于也开始逐渐平息了。陆攸感到了平静——仅有的几次在祁征云身边时,他都感觉到的好像周围某些一直存在的细声音都消失了那样的平静。祁征云看了他一会,轻轻咳了一声。“是你要我问的啊?”男人拿起桌上的饮品单卷成筒状,当做话筒放在了唇边,“那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好了。”

    陆攸自己了让祁征云问他,祁征云真要问了他又紧张起来,手上无意识地拿起搁在甜品碟子边的银勺,胡乱往草莓夹层的精致蛋糕上一戳。祁征云看着他把奶油搅得乱七八糟,无奈地想着等他回过神后,把自己那份换给他。他晃了晃“话筒”吸引到陆攸的视线,摆出一副故作深沉的表情,慢慢地:“我想问的是……”

    “——要是你也抛开原本的家庭,开始新生活的话,你准备先做什么?”

    本以为要被询问到过去的陆攸表情变得有些茫然。祁征云将纸话筒递出去,隔着桌子对陆攸露出微笑。

    人们面对问题时往往会专注于寻找答案,而忽略要不要反驳问题的前提。藏在“也”字里的暗示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改变作用,但有时候需要也就只是外力轻轻的一推。

    陆攸开始用勺子把蛋糕里的草莓片压成泥。他看着像在发呆,又像是陷入了沉思。祁征云耐心地等待着他,直到他再度抬起头,还带着那种迷糊不确定的表情眨了眨眼。“嗯……我想是……”他心地,“自己赚钱?”

    顿了几秒,陆攸想到了另一个不这么土的法,赶紧补充道:“就是先获得经济自由……”

    祁征云的微笑扩大了。他将手里的纸筒往下一挥,仿佛足够权威的一锤定音。“那就从这个暑假开始吧。反正你现在才高一,还不用急着把所有时间花在学习上。”此刻他的笑容绝对真挚,并且甜蜜得就像正引人堕落的魔鬼,“不过你妈妈估计不会允许你暑假自己租房住,就为了发发传单……我可以帮你在大学图书馆里找个兼职,顺便让你提前认识一下T大的教授。你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陆攸又眨了眨眼,似乎一时还没从暑假计划的巨大变化中回过神来。然后他重新低下头去,仿佛为了掩饰心里的什么情绪,默默挖了一勺已经被他祸害得不成样子的草莓蛋糕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