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玉梳
李益躺在床上,他醉的太厉害, 睡过去了。
慧娴叫人送来水, 替他擦拭了脸和手。夏天, 人易出汗, 慧娴摸了摸, 见他底衣被汗水浸湿了, 遂又替他脱了衣服。
他赤。裸着身体时, 她悄悄扫了好几眼。
她不知道别的男人是怎样的。但李益的身体,显然是美好的。顺顺溜溜一副好骨架,四肢修长舒展, 白皙紧实的一身好皮肉。躯壳是好的, 只是藏在其中的那个灵魂陌生,跟她格格不入。
给他换上干净雪白的中衣,她坐在床边, 看着他的脸,开始思索。思索这些年,思索两个人的感情。这些事不能细想, 一细想就感到绝望。这么多年以来她都常常想:其实他只要肯主动伸出手来抱抱她, 几句甜言蜜语, 她也就什么芥蒂都没了,两人就没隔阂了,她也就对他死心塌地了。但是,他从来没有。
从结婚时,她就在想这个问题, 想了快二十年。
她可悲的发现这二十年,他们的关系丝毫没有起伏和改变。他始终也没有来“哄哄她”,亦没有甜言蜜语。照顾和关切是有的,毕竟夫妻。但那仿佛也同爱情无关,平淡的似水,她几乎也记不得。
她认为这原因不在自己。男女之间的事,得男人主动,他不主动,她也没那个脸去跟他身上蹭。你是男子汉,你来追求我。你追求我,我就爱你。她要求高吗?可他连这基本的都达不到。
她忽然感到有点恨他了。
她有种冲动,想拎起他质问:“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想发疯将他捶一通:“都是你的错,你是个混账。”
她想撕了他,咬死他。
她想挥出一巴掌,挥到他脸上:混账,混账。她心里暴风骤雨似的疯狂咆哮:你就装傻吧!你装傻!你比李羡还要可恨。我不爱你?我们是夫妻,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跟你过下去,跟你同床共枕?我如果不爱你,你的绿帽子早就戴了一百顶了!我在意你的感受,你却不在意我!竟然想跟我离婚!她简直想将他撕成碎片了。
但是她发现,她已经失去了发作情绪的能力了。她认为发泄对自己没有好处,像个得不到爱的泼妇一样叫喊,太丢人了,有损自己的形象。叫啊?一叫全世界都知道你丈夫不爱你了,全世界都知道你的痛苦和失败了。忍着,还能维持表面的体面,至少看上去,不那么难看。你不爱我又怎么样呢?反正我也不在意。
克制的太多,克制的太久,克制成了习惯。
这些构想,只存在她脑海里。她永远无力将它表现出来。她坐在那,脑子里翻云覆雨,面上却只是平静地没有表情。
慧娴在床边坐了一夜,天亮,却发现他似乎在发烧,身上摸着滚烫。慧娴想唤他醒来,吃点东西,唤了一阵也唤不醒。
她估摸是生病了,只能让人去请医生来。
医生给把了脉,是伤风,开了两副药。慧娴给他煎服了,到下午,他才清醒了过来,用了点粥和菜。
没想到这病却耗上了。接下来两个月,李益卧病在床,哪里也去不得。本要出京,自然也作罢了,留在京中休养。
慧娴日日在房中照料,只是两人之间没什么话。李益不肯什么,慧娴也不愿问。
他身体一向很好,几乎不生病,没想到卧床就是连月,心里想想,便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以前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老病老病,而今到了一定年纪,才晓得这二字的可怕。想起而今事业家庭婚姻,便颇有种此生一事无成之感。
这日下午,天气正好,日光透过树荫洒落在地上,一场秋雨刚过,凉风习习。慧娴坐在树下,教阿龙写字,忽然下人来报:“外面有个公子,是来探望郎君的。”
最近家里常常有人来探病,慧娴倒也没奇怪,只问:“是谁啊?”
下人:“姓冯。”
慧娴有些奇怪,姓冯的,朝中只有那一家。李家和冯家关系一般,不过李益和国舅冯朗同在朝堂,似乎往来的比较多。不过李益刚病时,那边就已经来探望过了。冯家的兄弟子侄个个都出名的很,仆人都认识,倒不知道哪里来的个从没见过的公子。慧娴估计是他外面的朋友,也不肯怠慢,遂:“你去跟郎君一声吧。”
李益正躺在榻上看书,下人跑过来:“外面有个姓冯的公子来看您。”
李益道:“哪个冯公子?”
下人:“没名字,人没见过。”
来人穿过院子的时候,慧娴抬头瞥了一眼,来者是个十五六岁,模样清俊的少年,身穿锦蓝袍子,看着非常面嫩非常,相貌挺文弱的。慧娴站起来迎客,问道:“公子从哪里来?不知令尊是何人?”
那人很好奇地看她,又扬起头看这院落四下,仿佛十分新奇似的。只是闭着口不话,院子里睡觉的黄犬见来了生人,便冲上来汪汪直吠,围着来人转。这人吓的往后退了几步,忙从手边的桂花树上折了一根树条子,冲那狗作势挥吓。
“去!去!”
慧娴见他模样,神态动作,都有些女儿气,只当他年纪,:“这狗不咬人的。”
慧娴让下人带他去卧房。然而这位还是很害怕,手持着桂树枝,一直驱赶跟在脚后的那狗。慧娴目视着她进了卧房,过了一会,那扇房门关上了。
她手持着树枝,站在门口,目光对上那一瞬,两个人都愣了。她有些局促的不敢上前,因为不知道自己来的对不对,他会不会生气。毕竟,这是他的家里,他妻儿都在。她这样来造访是很不合适的。
来的人自然就是冯凭了,只是扮了一身男装。因为面嫩又没胡子,身形看着也单薄,旁人只当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过了好半天,李益笑了,他笑的又吃惊又意外。
她看到他笑,也笑了。
李益放下手上的书,向她招手,示意她到跟前来,声音里满是喜悦:“怎么穿成这样了?”
他笑的满脸诧异:“你一个人过来的?你怎么过来的?走来的?骑马过来的?乘车过来的?你真是疯了啊?”
她往床边坐下,李益握着她肩膀捏了捏,又摸了摸她的头,又想要碰碰她的脸。他好像不知要从哪下手似的,最后只好干脆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他亲了亲她柔润的脸颊,感觉像做梦似的惊喜难以言喻:“你怎么来的?谁陪你过来的?”
她心里也很高兴,很激动,感觉自己在做一件惊人的事。她被他搂抱的热乎乎的,低声:“我听你病了,想来看看你。”
李益笑:“我没事,只是病,休养一阵就好了。”
冯凭有些赧,抱着他脖子,眼睛看着他:“我怕你受了刺激,太郁闷,会怄死了呢。不然怎么病了好几个月了还没好。”
李益笑叹道:“咒我。”
她不敢出大声。
李益也不敢出大声,只是搂了她身体,靠在怀里,她手上还捏着那根桂花枝子。李益嗅着她头发上的香气,感觉像是失而复得,收到了久违的礼物。
他想起曾经做梦,梦到她出现在自己床边。此情此景,和梦里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得不让他感慨神奇。
慧娴站在门外。
房中的声音,她听不到,然而潜意识她感觉很不安,总感觉有危机,要发生什么。她没有勇气敲门,或者进房去询问,看他们在做什么,也没有勇气把耳朵贴近了去听。她下意识地提高了声调,吩咐仆人做事情。
房中的二人听到外面声音,聪明的都明白了。李益放弃了亲吻她,或是更亲昵的想法,只是靠着床,拉着手,低声同她话。
“你有没有发现,忽然到了某一个场景,明明是第一次见,却总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在梦里曾发生过的?”
“就像现在?”
“嗯。”
李益:“我还以为咱们不会再见了。”
冯凭:“那是你不想见。若是你想见,怎么会再也见不到呢?你要是不算见,那依然是再也见不到了。”
李益无奈道:“见不见,并非我能自主。这世上的事并非是我了算,也不是你能了算。咱们都太渺。”
冯凭:“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我也在想。”
“想到了吗?”
“暂时还没有。”
冯凭抱着他:“我舍不得你,不能放你就这样走。你是我的,你得一直陪着我。咱们不会一直这样分开的,总会有机会的。你愿意想就有,不愿意想就没有。事情是变的,形势也是变的,对不对?两个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隔的再远,只要肯往同一个方向走,总会相遇的。怕的只是原地踏步,不肯往一处走。”
李益抚摸她头发,低声轻叹:“好。”
冯凭:“我想给你一个礼物。”
李益:“什么礼物?”
冯凭给他一把玉梳:“这个是我很久以前的,时候用的。送给你做纪念,盼你不要忘了我。你可以把它带在身边。”
李益看那梳,是把黄玉梳,月儿似的半圆形,玉质细腻,十分油润,几近透明,梳背雕作凤栖梧桐纹样,上有孔,悬着一串五彩的流苏穗子。梳子的,一只巴掌就能握住,不单用来梳头,亦可做装饰,看着别样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