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透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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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真三日。”

    杨信:“这么快, 看来他早就有把握啊。”

    冯凭骂:“这个狡猾的东西。那刘威、贺木真, 八成都给他利用了。现在他兼任二州刺史, 原来刘、贺的部下也被他吃下了。真是个老狐狸。”

    杨信坐下,捏着她肩膀,笑:“娘娘别生气了。”

    冯凭:“我不生气。”

    她敛着眼, 从宫女呈上的漆盘中接过茶盏:“我只能做到这了,剩下的让皇上去头痛去吧。这帮东西。”

    拓拔泓此次出征, 相当顺利。一路连战连捷。谁也没想到, 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第一次带兵仗,竟然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绩, 短短三个月内,收复江淮七州。武功了得,胜过他爹,隐隐有点他祖父当年的雄风了。消息传回来, 满朝文武都是激动振奋不已, 这的确是朝廷近十年以来的一次大胜仗。颂圣之词一时铺天盖地。

    朝廷, 民间, 都在谈论此事。

    宫中也不例外。

    而今关注的最多的,就是南边的战事又取得什么突破, 除此就是谈论拓拔泓。拓拔泓此番名声骤响。以前大家知道他是皇帝, 但这个皇帝能力如何,有什么功绩,没人知道。现在, 他给这个帝国带来了惊喜。

    私底下,冯凭和杨信也谈。

    “实话,”杨信:“这仗的是不错,不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未免盛赞太过了。此战换谁去,结果都不会太差。十万大军,后援稳固,哪不下来,征一趟南宋都使得了。”

    冯凭靠在榻上。她腰疼,时不时就要靠着,懒怠动:“御驾亲征,建下如此大功,盛赞也是应该的。仗……也不是咱们想的那么容易,还是需要真本事的。换个不成器的将领,再好的仗也能坏。”

    杨信拿一团扇摇着,替她扇着风驱暑。

    他注视着她睡颜,轻道:“皇上威望起来,太后威望可就下去了。”

    冯凭似不以为意,淡淡:“皇上是要建功立业的,抱负大着呢。我一个深宫妇人,德薄浅陋,不懂行伍,也不通政治。不能建功立业,又不能有所作为,我跟他比什么威望。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是不中用的人了,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也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

    杨信笑了笑:“这话也是。”

    拓拔泓在洛阳驻扎了数月,一直到十月近冬,才凯旋回朝。他此次出征的时间超过半年,宏儿又长高了一截,随着年纪长大,眉目也越发清秀,口齿越利落了。御驾抵京这日,冯凭早早给他梳洗干净,戴好头冠,穿好朝服,带领群臣去城外迎接他父皇。临走时,宏儿跟她拜别,认真:“太后,我想到时候见了父皇,向他求情,恳请他原谅太后。”

    冯凭笑了,:“你知道他原谅太后什么。”

    宏儿:“因为太后骂了他。”

    他诚恳地:“太后只是一时的气话,不是真的想骂他。我想向父皇解释,请他原谅太后,不要杀你。”

    他才五岁,已经懂得“杀”这个字眼了。

    冯凭心里一酸,怜爱地抱着他,摸着他脸和头发,道:“别,你会惹怒他的。”

    宏儿:“可是……”

    冯凭看着他漆黑漂亮的眼睛,心里特别不舍:“我知道你爱太后。妈妈也爱你。可是你记住,在你父皇面前不要这样,不要违逆他。他是你父皇,你是他亲生的,你跟他,比跟太后亲。如果他知道你跟太后亲,不跟他亲,他就不喜欢你了,也会讨厌太后。在你心里要把他放在第一位,否则对太后,对你都有危险。不要替我求情,好好听你父皇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千万不要为了我和他争吵。”

    拓拔宏两眼呆呆的,看着她,他太,理解不了他的话,渐渐的,眼睛就湿润了。

    他扁着嘴,两滴眼泪从他眼睛里掉下来:“妈妈……”

    他被她的话吓住了,害怕了。他根本不懂,只以为冯凭这话的意思是不要他了。

    冯凭抱着他,安慰道:“别怕,妈妈还是爱你,你也还是爱妈妈,只是别告诉你父皇,这是咱们的秘密,别让他知道。”

    宏儿勉强懂一点了,他拼命憋着眼泪,:“哦。”

    “可是你怎么办呀。”他:“要是他还是想杀你,那怎么办呀。”

    冯凭:“你别触怒他,别在他面前提起我,他就想不起了。你要是跟他一提,他一想起,一生气,不定就要杀我了。”

    宏儿扑上来,抱着她头哭。

    “可是如果他真的要杀你呢?”

    冯凭:“那也不要替我求情,好好做你的太子,还是听他的话。”

    宏儿哭:“不要。”

    冯凭笑:“没事的,别担心。他气已经消了,你别再招他就是了。”

    “那我今天晚上,还能和你一起睡觉吗?”

    冯凭:“晚上再吧,可能要回你的东宫去。”

    宏儿委屈:“他知道这段日子我在你这的。”

    冯凭笑:“知道归知道,你总得给他点面子是不是?”

    宏儿恋恋不舍的,冯凭拍了拍他屁股:“快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十月的平城近冬,落木萧萧,寒风呼啸。拓拔看宏着他逾半年未见的父皇车驾到来,懵懵懂懂的心倒是隐隐约约有些知事了。他率众跪在道旁,等那銮驾停下,皇帝拓拔泓一身灰色素锦袍下车来,他用坚定而童稚的声音:“儿臣参见父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后面朝臣也一同跪,山呼万岁。拓拔泓道了声:“平身。”见宏儿还跪在那里,尚未起。孩童,稚气满满,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好像也是这幅场景。他刚七岁多,正是太子,他父皇出征柔然归来,他率群臣迎接,也是在这城门处。他父皇拓拔叡,那时也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出头,英俊非凡。他行了大礼之后,拓拔叡将他扶了起来,因为他还,所以父亲得意地将他抱起,坐在手臂上,带他一块乘銮驾回宫。

    十年前了。

    他本能的,也学起了当年父亲的模样,伸手将儿子搀扶起来,笑问道:“父皇出去仗,你有什么想父皇?”

    他着当年父亲对自己过的,完全不变的台词:“子长高了不少,还重了几斤,越来越沉了啊?”

    拓拔宏见他父皇高兴,仿佛受了感染,心里也有点快乐,:“孩儿很想念父皇,天天盼着父皇回来。”

    拓拔泓抱起他,让他屁股墩儿坐在手臂上:“有没有好好监国,有没有用功读书啊?”

    宏儿回答:“有呢,我听父皇的话,每天都有好好监国,好好读书。”

    拓拔泓感觉儿子长大了。

    他离开的时候,拓拔宏还非常不听话。天天哭着要太后,要妈妈,成天闹得他心烦想人,没想到半年回来,就这样懂事了。他心中有点欣慰,本来还担心一回来,这孩子又哭着跟他要妈妈呢。

    他抱着拓拔宏登车:“走,咱们一块回宫去。”

    坐在车上,拓拔泓摸着儿子单薄的脊背,耐心地问话。问他最近读了什么书,发生过什么事,宏儿认真地一一讲给他听。

    这场景,仍是像极了当年他父皇和他。

    他第一次感受到父与子之间这样一代又一代的嬗递。老的死去,新的长成,构成生命循环不息的轮回。他忽然头一次觉得:父亲死的太早了。

    他父亲死的早。

    才二十四岁就死了。他一直知道这个事实,但没什么特别感觉。唯独此时看到宏儿,他深深感到:父亲死的太早了。

    怎么会死的那么早呢。

    二十四岁,正青春年少,人生还尚未真正开始。

    太让人惋惜了。

    他同父亲感情不深,此时竟蓦地有些思念。

    父亲还是疼爱过他的。

    他一直记得父皇抱他,还亲自教过他骑马射箭。

    其实是个好父亲的。

    他再想到冯凭,心中的那一点爱恋不知为何,就烟消云散了。

    交缠这么多年。恨了半年,憾了半年,忍了半年,痛了这半年……此时此刻却神明一清,忽然间释怀了。

    他心想:当真不该纠缠,她是上一辈的人了。

    他父皇的爱妻。

    即便父皇死了,身份仍是,当真不该纠缠的。

    对不起父亲。

    也难怪她会厌恶他。

    他回想起幼年,父皇和她,感情非常好,不是虚与委蛇,是真正的恩爱夫妻,举手投足都是情意绵绵。

    真是错了。

    这近十年,好像做了一场梦。他在年轻的青春和热血冲动里,做了一场糊涂的不可思议的梦,爱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不该爱的人。

    是否人在长大之前,都会这样错一回?

    他父皇有没有错过呢?

    他无处求知。

    他理智地想:她不无辜。她也是对不起父亲的,但也并非不可饶恕。她毕竟没有犯下大过,只是私德微瑕,并未威胁江山社稷,也没有背弃拓拔氏。

    而他确确实实伤害了她。

    他让她怀了孕,又亲手死了她腹中的孩子。

    对不起父亲。